而这晚令我恼火的不仅是李红军,也包括杨虹——这大半年里的6次报警,每次都是李红军跑了她才拨110。我叮嘱她无数次,“下次李红军一回家马上通知我”。她每次都说“好”,但下次还是照旧——就在半个月前,李红军用晒衣竿抽得她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先去了医院,验伤之后才来派出所报案。我无奈地给她做完笔录,又把老话重复了一遍,她依旧说好。等到了这晚却又是如此。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
跟孙力吐槽:“这女的脑袋有毛病吧?!”
孙力说,这倒也正常,涉毒人员的老婆一般都比较纠结:一方面希望警察帮老公戒毒;另一方面又不想老公被警察抓。杨虹八成也是这种情况。
“现在还算好的——以前杨虹从来都是护着李红军,前年广化(派出)所要抓李红军去强戒(强制隔离戒毒),杨虹被李红军打得鼻青脸肿却还帮着他跑路到襄阳——她现在也算是进步了。”
回到派出所,我把警情录入平台,打电话给所领导“批警”时,值班领导看到了“李红军”的名字,问我:“这次人抓住没有?”我只能实话实说。领导不太高兴,让我“发挥主观能动性”,别总是守株待兔指望李红军自己出现。
挂掉领导电话,我长叹一声,去了监控室,调取了朱雀小区两个大门的监控——按照杨虹的说法,李红军晚上7点左右回家要钱,8点左右离开家不知去向——我按照这两个时间段,紧紧盯着屏幕,把两段视频都看完了,完全没有李红军的影子。
保险起见,我到值班大厅把辅警队长叫了进来——他在所里工作多年,之前抓过李红军很多次,肯定不会认错。辅警队长把监控视频也仔细看完了,说没见李红军。
这下我有些迷糊了——杨虹记错时间了?我又把两个监控视频时间向前拉长了两个小时,跟辅警队长瞪大了4只眼睛看下
来,还是没发现李红军。
“她掰(骗)你的吧?”辅警队长问我。可她用这事骗我对她有啥好处?况且她家里被打砸也是真的,她头上还受了伤。
我又想起杨虹半个月前的那次报警,情况也类似——派出所社区面监控可以保存一个月,应该还能找到上次李红军进出小区的影像——于是又翻出报警记录,查好时间,跟辅警队长一起找监控视频。
这次我俩每人“看”一个大门,时长截取了4个小时。忙活了好久,我这边啥也没看到,辅警队长那边只看到杨虹一个人踉跄着走出小区大门。
“这他妈奇了大怪了,难道李红军长翅膀了?翻墙进出的小区?”
我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或许李红军在这个小区里还有一处落脚地,这两次他压根没有离开朱雀小区呢。
天亮之后,我向领导汇报。领导同意我的判断,让我联系朱雀小区居委会,尽快把李红军找出来送去戒毒。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点纳闷:这个小区就在我的管片内,我每天不定时巡逻3次,没事还会着便衣过去转转,一年多了,怎么愣是完全没碰到过李红军。况且,李红军在本小区若有其他房子,杨虹也不应该不知道,为什么几次报警都不跟我说?
辅警队长顺着我的疑惑,说:“你尽快去看吧,看来朱雀小区里八成有个咱都不知道的毒窝。你去找到李红军,顺便把那个毒
窝也掀了。”
2
经过协调,派出所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对朱雀小区里的租房户、外来人口和前科人员进行了一次彻底清查。可兴师动众忙活一番,除了发现几个藏在地下室里的“晃晃馆”(麻将馆)和几名在册吸毒人员外,还是没有李红军的踪影,也没找到他在小区里的其他落脚之地。
没等领导发作,我就又去了杨虹家,打算质问她之前两次警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大概多久能见到李红军一次?他每次回家的时间有什么规律?你再回忆一下,他有没有常去的地方,或者和哪些人走得比较近?”一股脑问了这么多,我又安抚她,“你也别有啥心理负担,我们抓他也是为了救他,如果放任他这么吸下去,你受罪不说,他本人最后也是个死。”
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跟杨虹说话,但她却一直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呆滞地流着眼泪,反复絮叨说丈夫在外面赌博、吸毒,只要没了钱就回来找她要钱,不给钱就用晒衣竿抽她,按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任我口干舌燥,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
这么说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我干脆让她领我去李红军的房间,想找找这个家里有什么能找到李红军的线索。杨虹把我领进卧室,语气有些哀伤地说,李红军的东西都在这里,但他已经许久没动过了。
放眼看去,卧室陈设并不复杂:一张凌乱的双人床,
堆满杂物的书桌,立式衣柜,还有三个塞满书的书橱。
“看不出来,你们家里还有这么多书。”我感慨道。
杨虹说,书多数是李红军的,他以前是设计院的工程师,吸毒前喜欢看书,也喜欢存书。
这话令我十分意外——自我来派出所上班起,李红军便是在册吸毒人员,留给我的印象就是精瘦、佝偻的身板儿,胡子拉碴,一头乱发,脸色发黑,还有疲倦中带着亢奋的眼神。我以前能见到他的地方也多是公共厕所隔间、晃晃馆、垃圾回收站的角落,非赌即毒——真没想到,他以前竟然也是个知识分子。
我问杨虹:“李红军当初怎么染上毒品的?”
她沉默了很久,方才在我背后幽幽地说,在山东的牌桌上。
关于李红军的过去,那天杨虹没有跟我说太多,可能是这些伤心事她不想再回忆。她只是说,如果当年李红军不去山东就不会迷上打牌,不上牌桌就不会上当染上毒品。吸毒前,李红军是一个相当自律的人,爱读书、不沾烟酒,浪漫、知性、温柔,没有任何坏习惯。
我说估计李红军现在本人都不记得自己吸毒之前是啥样子了,你还跟他过个啥劲,离婚算了。杨虹却叹口气,说还是不想放弃丈夫——她清楚记得李红军吸毒前的样子,她迷恋那种感觉,相信有朝一日,丈夫可以回头,所以下不了离婚的决心。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
翻看着书柜,想找一下有没有李红军留下的类似车票、消费单据之类的票证,好摸出他最近的活动范围。书多是李红军的专业书籍,也有一些经典小说,很多书的扉页上都印着篆体的“李红军印”,有的还写着“××年×月×日购于××书店”。书柜最下层摞着几捆旧杂志,但看封面,都是十几年前的。
“你看哪本感兴趣拿去读就行,反正这些书也没人看了。”杨虹说,以前李红军对这些书宝贝得要命,还不厌其烦地做了书目。每本书都有固定位置,外人别说拿走,就是想抽出来瞧瞧都得看他心情。“我当年也是爱上他这一点,都说东北人粗犷,但他这一米八的东北大汉,不爱抽烟喝酒却爱读书,衬衫烫得平平整整,还做得一手好菜,心思细得像个南方姑娘……”
我看到一本1986年版的《尼采诗集》,想抽出来看看,不想书插得太紧。一用力,和诗集一同被带出的还有一个相框,黑色仿木质,里面是一张男人的五寸半身照,我一眼认出就是李红军。
“噢,这是他99年拍的,当时单位拍证件照,他顺便照了一张大的留纪念。你看,那时多好,多帅。”杨虹看到我拿着相框端详,就在一旁解释。
的确,照片上的李红军高鼻梁、大眼睛、剑眉,戴金属框眼镜,中分发型,面庞瘦削,应该是未吸毒时拍的——但这张照片又给我些许怪
异的感觉。我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翻过相框,背面角落里印着“重庆大德”几个小字,之后是地址和一串手机号码。我趁杨虹不备,偷偷用手机拍了这些信息。
之后我又跟杨虹聊了一些别的事情。临走前借走了那本《尼采诗集》和另外两本书,约定下月初还她。杨虹似乎有些不舍,但又不好开口拒绝,只是细声嘱咐我说书的年份久了,纸张易破,翻书时一定要小心。
我点点头,再一次嘱咐她:“如果之后李红军回家,务必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杨虹点头称是,我又拿出社区民警名片给她,她却摆手说上次给过了,还在包里。
3
之后,我大概有两个月没见过杨虹——那段时间市里总丢电动车,局里搞专项行动把我抽走。一来二去,直到2015年国庆节后专项行动结束我才回到所里。
回来后的第一次所务会上,领导上来就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我被骂得云里雾里,听了半天方才明白,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李红军又犯事了:他偷了同栋一楼住户的摩托车,还为要钱又打了杨虹两次,甚至在9月25号晚上,差点用绳子将杨虹勒死。好在后来杨虹说出银行卡密码,李红军才放过她。
那次杨虹本没有报警,但第二天上班时,单位同事发现她脖子上有勒痕,细问之下得知事情经过,便帮她报了警。所里领导一听又是李红军涉
案,立马发了火,碍于我当时人在专班,不好直接打电话找我说,一直忍到我回来才发泄出来。
会上,领导不断问我:“李红军到底在哪里?你都做了哪些工作?是抓不着他还是压根不想抓?还有,你跟杨虹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她差点被勒死却不报警?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他是个重大隐患,这样下去说不好哪天搞出人命来,必须尽快把人抓回来!”
李红军偷摩托车和勒杨虹脖子的案子在孙力手里,领导让我和他搭班,我主办他协办。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办公室,从孙力手上接过杨虹和那位摩托车失主的笔录材料。孙力说,其实两起案子都没啥难度,条理清晰,证据齐备,唯一难点还是在于李红军的去向——他偷摩托车的案子立案后局里给他上了“网逃”,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他抓回来。
我心里苦笑,这话等于没说。我问孙力这两起案子案发后他有没有设法找过李红军,孙力说找过,但就是找不到。
“摩托车被偷的监控在哪里?顺线追了没?”
孙力说追了,摩托车上了国道之后便追丢了。我叹了口气,让孙力把截取的盗窃摩托车监控调出来给我看。
按照监控视频上的时间,2015年9月17日凌晨3时10分,李红军头戴鸭舌帽进场,在朱雀小区南广场附近徘徊一阵后走向6栋。那栋楼前没有监控,但两分钟后,南广
场监控拍下李红军驾驶摩托车穿过,3时15分,小区东门监控拍下李红军驾车出门,沿公路径直向东离开。
“你确定这人是李红军?”我问孙力。朱雀小区是老旧社区,南广场上的探头还是十几年前安装的数字模拟型的,夜间拍摄的效果很差。视频里的人戴着鸭舌帽,拍不到正脸,即便我对李红军印象颇深,也无法通过视频确定此人就是他。
孙力说,他也不能确定这人是李红军,但所里同事听失主说是李红军,就找杨虹过来做过辨认。杨虹一眼就认出了那顶鸭舌帽,确定这人就是她丈夫,为此还给失主赔了3000块钱。
“李红军之前有过盗窃电动车、摩托车的前科吗?”我问道。
孙力说有过两起盗窃电动车电瓶案,都是“治拘”,最近一次是去年3月。
“这就更不对了,”我说,“从监控上看这人从进场到出场一共用了不到5分钟,除去路上时间,撬开摩托车只用了1分多钟,明显就是个惯犯,而且手段高明得很,李红军有这本事吗?”
孙力说这点他也注意到了,但一来失主怀疑李红军,因为整栋楼就他吸毒,之前还跟失主打听过摩托车情况;二来李红军此次作案距离上次盗窃电动车电瓶已经接近一年,真要有人教他“技术”,一分钟撬开车也不是难事;三来杨虹咬定说那顶鸭舌帽是她在夜市买的——如果不是李
红军的话,杨虹为什么要主动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领导那边的意思是,盗窃摩托车的案子暂时先这样放着,看之后李红军还偷不偷,如果再偷,迟早有天会被我们抓住尾巴。所里针对李红军和杨虹的问题开了几次会了,大家一致认为要抓李红军还是得从杨虹身上想办法。”
的确,眼下唯一与李红军发生过直接接触的人也只有杨虹。但事实上杨虹一直没有配合过我,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让我抓李红军。
我将之前她的数次报警和查监控、查小区的事情讲给孙力,孙力也不解了:“你和杨虹接触的次数多,是否发现她这个人有啥异常?你是否想过,会不会是杨虹报假警?李红军这人,是否真的出现过?”
“8月1日晚上的现场是咱俩一起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难道是杨虹自己搞的?她这样做的动机何在呢?诬陷老公吗?”
孙力却说,9月底那次杨虹同事报案后,技术队的胡法医按程序来看过杨虹脖子上的伤,也问了一些情况。当着杨虹面胡法医没说什么,等杨虹一行人走了,胡法医才私下跟他说,杨虹脖子上的这道勒痕有些奇怪——按道理,人被绳子勒住脖子后,会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抓绳子,勒痕附近通常会同时伴有指甲造成的伤疤,但杨虹脖子上没有抓痕,至少很不明显,所以胡法医怀疑这道勒痕
是杨虹自己搞出来的。
当然,这也可能跟杨虹来派出所的时间有关。根据笔录材料,李红军找杨虹要钱是9月25日晚上,那天是周五,之后双休,同事发现杨虹脖子上的勒痕是周一下午,间隔两天半,杨虹还去医院抹过药,这些因素都有可能影响伤痕形态。
10月12日,我和孙力一起去了杨虹家。我带着之前借走的书,见面先跟杨虹表达了超期归还的歉意。杨虹笑着说:“没事儿。”
孙力在客厅跟杨虹聊李红军的事,我进卧室把书放回书架。前两本书的位置我都记得,放《尼采诗集》时,我记得旁边应该是李红军的相框,但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便喊杨虹进来帮我一下。她闻声而至,顺手把《尼采诗集》插在了书架上。
看是这样,我只好直接问她:“李红军那张照片在哪里?我想再看一下。”
杨虹却面露迷茫,问我“什么照片”,我说,就是之前那张放在相框里的,李红军1999年拍的半身照。听罢,杨虹从书柜里掏出一本影集,从里面拿出了那张照片。说前几天整理书柜时不小心把相框玻璃摔破了,就把照片直接夹在了影集里。
我又看了看照片,确实就是一张放大的证件照而已,似乎也没上次那种怪异的感觉了,便把照片放了回去。
那天孙力跟杨虹聊了一个多小时李红军的去向,杨虹从头到尾还是说着之前跟我
说过的那些车轱辘话。见问不出什么,孙力就问杨虹要李红军父母或其他亲属的联系方式。杨虹说,公婆几年前便去世了,李红军还有个姐姐,一直在黑龙江工作,前几年逢年过节还会打个电话,或来看看他们两口子。说完去拿了家里的通讯本,找了半天,给了我们一个座机号码。我问有没有手机号、微信之类的,杨虹说以前有手机号,但后来李红军赌博吸毒,总打电话找姐姐借钱,姐姐换了手机号就没再告诉过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