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嗯”了一声,之后孙小美和杰没再有任何交流,小霞心里是多么希望孙小美能和杰多聊一聊,让她可以知道更多和杰有关的信息。可孙小美总是让她失望,小霞只好在原地收拾洗头盆,并不时地向杰面前的镜子里偷窥两眼。每次小假的眼神都是一扫而过,她想看到杰又害怕和杰的眼神对接。
记得有一次,在给杰洗头的时候,小霞肆无忌惮地欣赏着杰清秀的面庞,手上一不小心带起一大块泡沫溅到了杰的额头上,杰突然睁开了双眼。小霞措手不及,连忙把目光挪开,感觉心窝里万马奔腾,慌乱得甚至连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杰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花板,过了片刻,小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孙小美的剪发速度总是比小霞给杰的洗头速度要快,不一会儿杰就走了。到最后小霞还是不知道杰家里的哪位老人去世了,也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晚上回到宿舍,小霞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宝贝入库。她把宝贝装在一个精致的小布包里,还没等她把布包放回到枕头里,彩灵和孙小美就进屋了。
彩灵好奇地问道:“藏私房钱呢?”
小霞急忙掩饰道:“没有啊。”
彩灵朝小霞走了过去:“来,让姐看看,攒了多少私房钱了。”说完就伸手来抓小霞手里的布包,小霞没想到她会动手,布包一下子就被彩灵拿走了。小霞急了,连忙上前去抢,彩灵背着双手把布包藏到身后,脸上做着搞怪的表情来逗小霞。
小霞央求道:“彩灵姐,快还给我。”声音已经变了调。
可彩灵像没听见一样,小霞同时伸出两条胳膊分别从彩灵左右两侧腰部插过去,但这根本奈何不了人高马大的彩灵,她只是一个转身,小霞就被她那门板似的后背挡在了“门外”。彩灵伸出另一只手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布包。
彩灵好奇道:“咦,怎么全是些头发呀?”
彩灵转过身来,举着布包,一脸疑惑地望着小霞。小霞没说话,一把夺过布包,迅速拉上拉链放到自己的枕头下。
这时孙小美拿着脸盆走了过来,冷冷地说道:“让开。”
小霞和彩灵赶紧同时让出一条道儿来,孙小美朝小霞的床头瞄了一眼,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傻冒儿。”然后就到外面洗漱去了。
彩灵朝孙小美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回头刚要开口问小霞什么,小霞连忙低头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的脸盆躲出去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杰又恢复了先前的理发节奏。每隔两个星期小霞就能见到他一次,小霞还是那个只能为他洗头的小工,他们还是没说过一句话。
又到了一个美妙的周五,吃过晚饭之后,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小霞到卫生间简单化了化妆,尽管她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但她还是希望能以最好的形象面对杰。
晚上过了六点,想到杰差不多该来了,小霞的心跳又开始慢慢加速起来。小霞坐在洗头椅上静静地等待杰的到来,心里暗暗祈祷店里不要再来别的客人。不一会儿,杰来了,还是穿着那身大连Y中的校服,还是说完“剪个发”后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小霞一如既往地用最慢的速度给杰洗完了头发,杰刚坐到孙小美的剪发椅上,店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小霞抬头一看,进来一个中年大光头,长着一脸的横肉。小霞认得此人,是附近有名的混混大头。一股浓重的酒气随即在屋里弥漫开来。正坐着磕瓜子的菊姐急忙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面互相拍打着双手,一面迎到大头面前。
菊姐热情地说:“哟,大头哥来啦?”
大头的舌头有点大:“让你家小、小美给爷我,刮个头。”
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地向孙小美那边走去。
小霞心里一紧,正在收拾洗头盆的手也停了下来。大头这个人平时根本不讲道理,不仅刮头从来不给钱,还经常动手打人,美发店附近一带没人敢惹他。
大头走到孙小美的面前,孙小美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慢条斯理地拿出削发刀准备给杰剪发。菊姐在一旁轻喊了一声:“小美。”
孙小美充耳不闻,正式开始给杰剪起发来。
大头的脸阴沉了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小美,别给脸不要脸。”
孙小美满不在乎地瞟了大头一眼,一字一顿道:“这位同学先来的,等我给他剪完再给你剪。”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她一向不怕大头,她打心眼里看不起大头。
小霞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不是担心孙小美,而是担心杰。杰没有像往常那些人那样赶紧给大头让出位置,而是稳稳地坐在那里,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他映在镜子里的脸像往常一样平静、安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小霞怕大头伤害到杰,忍不住向大头靠近了几步。
大头态度蛮横:“他先来的?那我问问他,到底谁先来的?”
说话间,大头已经举起了粗壮的大手朝杰的头上拍去。小霞下意识地伸出右胳膊去挡,顿时感觉到右臂一阵发麻,忍不住用左手捂住右臂“唉哟”了一声。
菊姐和彩灵对小霞的举动备感意外,两个人的眼睛和嘴巴都呈现出完全开放的状态。
大头朝小霞这边扭了扭身子:“哟,还有挡枪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挡几下。”刚说完大头就又扬起了手,小霞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眼睛,脖子也缩进了躯干里,用这个姿势来迎接大头的巴掌。可大头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小霞眯缝着双眼一看,孙小美用一只手在半空中抓住了大头右手的手腕。
孙小美梗着脖子和大头怒视着,举在半空中的那条胳膊在不住地颤抖着,能看得出来,孙小美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
孙小美理直气壮道:“一个大老爷们儿打一个小姑娘,你也能下得去手!”
杰依然安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他始终没有回头。不过,透过镜子,小霞发现他在看自己,他暖暖的眼神让小霞很感动。
这时,菊姐和彩灵赶紧过来为小霞和孙小美解围。
菊姐满脸堆笑地:“大头哥,您可是这条街上的大人物,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啊。来来来,我亲自给您刮头,回头让彩灵妹子再给您按按头皮,保准让您舒舒服服的。”
彩灵也陪笑附和道:“对呀对呀,大头哥大人有大量,我崇拜您老已经很久了。今天给妹妹一个机会,让妹妹我好好伺候伺候您。”
大头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一抬手把孙小美的胳膊甩开了。
大头问彩灵:“我老吗?”
彩灵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不老不老,我说‘您老’那可是尊称。”
大头得意道:“呵呵,小丫头片子,嘴巴倒、倒挺甜的。行,今天爷高兴,给、给你个面子。”
这场小风波总算是平息了过去,店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可小霞的心里却很不平静,杰的反应有点反常。
“他怎么能坐得那么稳呢?他就一点也不害怕吗?”这么想着,小霞又望了一眼镜子里的杰,他正伸手从裤兜里往外掏着什么,罩在杰身上的白布让小霞看不太清楚他的动作。过了几秒钟才看到杰掏出来一个黑色的块状物体,小霞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部手机。
这更让小霞意外了,心想:“连菊姐也只不过是配了一台汉显的摩托罗拉牌传呼机,杰只是一个高中生,怎么会有手机?”只见杰把手机捧在手掌上,用拇指娴熟地在上面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很快电话接通了,他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放下了电话。在这个过程中,坐在另一侧剪发椅上的大头早已呼呼大睡,如雷的鼾声在屋里回响着,致使杰在电话里说的话,小霞一句也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推门进来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没理会彩灵的招呼,直奔大头跟前,抬腿朝酣睡的大头踢了一脚。他的腿抬得很高,大头的脸被踢中了,连人带椅子重重地仰面倒地。大头叫骂着爬了起来,刚想发作却定住了,刚才还很嚣张的表情立马就蔫了,嘴上说了声“涛……”小伙子没给大头继续说话的机会,连出两拳把大头打倒在地,紧接着就一阵飞踹,落在大头那硕大的脑袋上。大头一边喊饶命,一边用两条胳膊拼命护住头。
小伙子高声呵斥道:“你再躲?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说来奇怪,大头似乎很听小伙子的话,慢慢地松开了两条胳膊,任由小伙子踢打。
大头带着哭腔哀求道:“涛哥,我犯错了,是该打,但你也得告诉我错在哪儿了啊?”
小伙子又是一阵猛踢,打得大头满地打滚,一个劲儿地求饶。
小伙子:“你他妈的还废话。”
小霞和菊姐、彩灵吓得躲在墙角大气不敢出一声,连孙小美也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注视着眼前发生的打斗,而杰还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突然,杰轻声说了句:“可以了。”小伙子这才停了手,此时的大头脸上已是血肉模糊。
小伙子狠狠地喝令道:“猪头,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先擦亮你的狗眼看看是谁再撒野。懂了吗?”
“懂了,懂了。”躺在地上的大头忙不迭地点着他的血葫芦脑袋。
小伙子吼道:“快滚。”
大头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美发店,那个小伙子主动帮小霞和彩灵清理了地上的血迹,直到杰剪完发才和杰一起离开。杰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他的眼神停留在小霞的脸上,小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小霞忽然意识到这么做也许是错的,可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却看到杰已经转身走了。
那天夜里,小霞又失眠了,脑子里始终乱哄哄的,有无数个和杰有关的问题一起向她袭来。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小霞喜欢杰的事成了店里公开的秘密,时不时就被菊姐和彩灵拿来寻开心。
小霞再也享受不到偷偷喜欢杰带给她的愉悦了,却仍然忍不住想杰,在每一个清晨,在茶余饭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梦里。
小霞心里明白,她和杰处在遥不可及的两端,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但她不需要有什么结果,只是喜欢他,想见到他,仅此而已。可是,杰却和小霞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再也没有来店里理过发,永远消失在小霞的生活里。小霞曾猜想过杰不来理发的无数个原因,却再没有机会得到现实的印证了。
学会接发后,小霞把一直以来收集的187根杰的头发连接在一起,用它们做材料绣了一个“杰”字,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小高忽然话锋一转:“我讲完了,不好意思,可能这种情感类的故事不是马老和钟老喜欢的菜。”
我朗声笑道:“哈哈,哪里,哪里,别忘了,我们也年轻过哟!”
钟浩权也在一旁搭腔道:“是啊,故事只要内容精彩,哪个年龄段的人都会喜欢听的。”
我拿起手边的茶壶开始逐一为他们三个人的杯里续水,轮到小杜时,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托住杯身,等我续满水后才松手。
小杜突然问我:“马老,刚才您说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到底特殊在哪呢?”
我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把茶壶缓缓放回原位后,才气定神闲地抬起头望向小杜。他躲在眼镜片后的两只眼睛不大,一眨一眨的泛着精明。
“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我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来,然后继续微笑着和小杜对视。小杜一时语塞,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而且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也涨红了。
气氛在沉默中显得稍稍有些尴尬,这时,钟浩权在一旁干咳了两声,说道:“来来来,大家别干坐着呀,今天我也凑个热闹,给大家讲个故事怎么样?”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目光也转向了钟浩权:“哟,咱俩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没听你讲过故事。”
钟浩权满脸堆笑着说:“呵呵,我哪会讲什么故事啊,就讲一件我办过的案子吧。”
我兴致盎然道:“好啊,我们洗耳恭听。”
随后,钟浩权迅速收起笑容,换以一脸的严肃,眼神也慢慢深邃起来:“那是我刚进公安局不长时间遇到的一个案子……”


第5章 六张假粮票和一个旧挂钟
1976年7月,正值盛夏,我刚刚进入公安局工作不久,局里接到一个案子,说是位于黄河街的一家粮站连续4个月收到了假粮票。那时还是计划经济,粮食定量供应,老百姓每个月都要在27日那天到定点粮站去领下个月全家的口粮。
案子并不复杂,却有些蹊跷。据粮站张主任介绍说,最开始发现假粮票是3月27日,假粮票是一张面值为5市斤的辽宁省地方粮票。造假者非常聪明,5市斤在市面上用得最多,一般不容易被发现。
4月27日,附近居民领完粮之后又发现了一张同样的假粮票。在接下来的5月、6月的两次居民领粮时,粮站专门增派人手,加大了检查的力度。尤其是对5市斤的辽宁地方粮票检查得尤为仔细,几乎每一张都要经过几个人的反复检查,直到确认无误后才收票。可到晚上结账的时候却依然发现了一张面值5市斤的假粮票,这是最离奇的地方。
接到报案后,局里安排治安股的股长刘汉中带着我、文德、陈彦生三位新人接手这个案子。刘汉中那年45岁,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因为负过重伤,整天病恹恹的,人也很清瘦,从外表上看没什么精气神儿。
7月22日那天下午,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黄河街粮站,远远地看到粮站工作人员正在卸粮,场面乱哄哄的。待我们走近时,看到进进出出忙碌的人群中有一颗尖尖的光脑袋在不住地向远处张望着什么,终于,光脑袋看到了我们。
“唉!看我这眼神儿,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刘公安。”
“张主任,还是叫我们同志吧。”
刘汉中和张主任的手握在了一起,张主任微笑着朝刘汉中身后的我们三个新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张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长着一对缝儿眼,不大的脸盘上挂着一个硕大透红的酒糟鼻。他的嘴巴很大,几乎从左耳挂到了右耳,两颗黄褐色的大板牙突兀在嘴唇之外,走起路来喜欢背着手,背也微微有些驼。
张主任把我们四人引到粮站里面的一间小屋里,小屋不大,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把木椅子,一个墨绿色的铁皮柜,但却井井有条,看样子应该是张主任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盘电话,一张当天的《旅大日报》,一个大搪瓷茶缸,茶缸盖边缘掉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瓷,缸身上写着一行红字: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椅子上的漆几乎掉光了,只有星星点点的斑驳红,证明椅子原来是红色的。铁皮柜上层的半边门是开着的,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类似账簿似的一摞厚纸。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工作人员从外面拿来四把折叠椅子,全部打开后彻底把小屋给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