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以为我这病好不了了,才敢如此胡作非为的。”
随即叔孙豹又命令竖牛道:
“你去将他拘捕入狱。别怕。他要是胆敢抵抗,就是将他杀了也无妨!”
宴会结束后,叔孙家年轻的继承人愉快地送走了各位宾客。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成了一具尸体被抛弃在屋后的乱草丛中。
孟丙的弟弟仲壬与鲁昭公的近侍交好,一天进宫访友时,恰巧被昭公看到。昭公询问了他几句,见他对答得体,心中大喜,便在他临走时,十分热情地将玉环赐给了他。仲壬是个极为本分的青年,觉得国君所赐之物,应该禀报父亲之后才能佩戴。于是委托竖牛向父亲禀报这一荣耀之事,并要他将玉环给父亲看。竖牛拿了玉环进入病房后,却并没有将玉环给叔孙豹看,甚至连仲壬来过之事也闭口不提。从病房出来后,竖牛就对仲壬说:
“父亲很高兴,叫你立刻将玉环佩戴起来。”
于是仲壬就将玉环戴在了身上。
几天后,竖牛向叔孙豹进言,说是孟丙已亡,显然是要立仲壬为后嗣的,叫他这就去拜见主君昭公,如何?叔孙豹说,后嗣之事还没定呢,何必让他现在就去拜见主君呢?
“可是,”竖牛紧接着说道,“不管父亲您怎么想,做儿子的他却早已认定了呀。事实上他已经见过主君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见叔孙豹不信,竖牛便指正道:
“近来仲壬可佩戴着从主君那里拜受的玉环啊。”
仲壬立刻就被叫了来。他身上果然佩戴着玉环,并承认是从昭公那里拜受的。父亲艰难地支撑起不听话的身体,勃然大怒。根本不听儿子的任何辩解,当场命他回去闭门思过。
当天夜里,仲壬偷偷地逃到了齐国。
随着叔孙豹的病情不断加重,迫在眉睫的后嗣问题就必须认真加以考虑了。这时,他想到还是应该将仲壬叫回来。于是他便向竖牛下达了这样的命令。竖牛领命后走出病房,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向仲壬派去使者的。后来他对叔孙豹复命说,他立刻向仲壬派出使者,可对方的答复是绝不会回到无道的父亲身边来了。
事到如今,叔孙豹也不禁对这位近臣产生了怀疑,故而才会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的话,到、到底是真是假?”
“我干吗要撒谎呢?”
竖牛回答道。然而重病之中的叔孙豹看到他的嘴角略歪,似乎正在嘲笑自己。叔孙豹猛然惊醒:所有这些事情,不全都是这个家伙来了之后才发生的吗?他怒不可遏,支撑着想要爬起身来,却手无缚鸡之力。他立刻被打倒。一张黑牛般的脸,从上往下,冷冷地盯着他。这次,那张丑脸上浮现出了明白无误的轻蔑、鄙视的神情。这正是一张之前只给同伴与手下看的残忍的脸。叔孙豹想喊家人或别的近臣进来,可由于长期以来的习惯,不通过这个家伙,已经连一个人都喊不来了。这天夜里,想起已被杀死的长子孟丙,这位重病中的大夫悔恨交加,唯有痛哭流涕而已。
从第二天起,残酷的虐待开始了。
之前,由于病人不愿与外人接触,吃饭时都由人将饭菜端到外间,然后再由竖牛端到病人的枕头旁,已经成了习惯。可如今竖牛这位侍者,竟然不让病人进食了。端来饭菜他自己吃个精光,只将空碗空碟放在外面。送饭的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是叔孙豹吃掉的呢。病人喊饿,牛人也只是默默地冷笑,连话都不接他一句。即便想向谁求助,叔孙豹也无计可施。
一次,家宰杜洩前来探病。病人向杜洩诉说了竖牛的所作所为,但杜洩深知叔孙豹平时极为信任竖牛,故而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并未当真。叔孙豹见杜洩不信,就诉说得越发地认真、凄苦,可杜洩这次又怀疑病人是否发烧过头,神志错乱了。此时,竖牛也在一旁对杜洩使眼色,表示伺候这么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实在是令人头疼。最后,病人又怒又急,流着眼泪,用瘦骨伶仃的手指着一旁的宝剑对杜洩说道:
“快用剑杀了这个家伙。快!杀了他!”
当他明白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作疯子时,叔孙豹不禁颤动着衰弱已极的身子,号啕大哭起来。杜洩与竖牛对视一眼,皱着眉头,悄然走出了病房。等到访客一去,牛人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在饥饿与疲惫之中哭泣了一会儿之后,病人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不,也许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看到了幻象而已。在阴郁、沉闷,充满了不祥感的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灯,无声无息地发着暗淡、泛白的光芒。紧盯着它看一会儿,却又发现它离得很远,好像在十里、二十里开外似的。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而正上方的屋顶,就像不知何时所做过的梦一般,正在徐徐下降。很慢,却又实实在在地在下降,从上而下,压向他的身躯。他想逃走,可浑身动弹不得。侧目一瞧,见一个黑色的牛人站在一旁。向他求救后,这次他却不出手相救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怪笑。深感绝望的叔孙豹再次发出哀求后,这个牛人突然板起了脸,仿佛生气了,眼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当黑压压的屋顶盖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发出最后的哀号时,他醒了。……
他看到屋里黑魆魆的,仿佛已是夜晚,角落里点着一盏灯,散发着昏暗、泛白的光芒。或许刚才梦中看到的,就是这盏灯吧。侧目一望,发现竖牛的脸也跟刚才梦中一样,冷酷无情,静静地俯视着他。这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而是来自漆黑一片的原始混沌之中的一个什么怪物的脸。叔孙豹感到冰冷彻骨。这已经不是面对一个要杀死自己之人的恐惧了,而是面对世上最最恶毒之事的恐惧。刚才爆发出的愤怒,已经被宿命一般的畏惧所压倒。因为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与这个牛人抗争的力量。
三天之后,鲁国著名的大夫,叔孙豹就这么饿死了。


第6章 盈虚
えいきょ
本篇取材于《左传》『定公十四年』至『哀公十七年』有关卫庄公蒯聩的事迹记载。
卫灵公三十九年的秋天,太子蒯聩奉父王之命出使齐国。途经宋国时,听到耕田的农夫们在唱一支甚为古怪的歌。
既定尔娄猪
盍归吾艾豭
(既然已给了母猪
就该早日归还公猪)
卫太子蒯聩不由得闻之色变,因为他听出了这歌中的蹊跷。
父亲卫灵公的夫人(并不是太子蒯聩的母亲)南子,来自宋国。南子不仅容貌出众,更兼心智过人,早已将灵公玩弄于股掌之上。最近,南子夫人又向灵公进言,将宋国的公子朝招来卫国,并任之以大夫。这个宋朝,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其实,南子早在嫁入卫国之前,就与他有丑闻传出,并且,除了灵公以外,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他们两人旧情复燃,肆无忌惮,在宫中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毫无疑问,宋国农夫所唱的母猪、公猪,指的正是南子与宋朝。
太子蒯聩从齐国回到卫国后,便将近臣戏阳速招来密谋。
第二天,太子前去拜见南子夫人,而戏阳速则怀揣匕首躲在屋角帷幕之后。太子若无其事地跟南子敷衍时,不住地朝帷幕后递眼色。也许是戏阳速突然害怕了吧,反正不管太子蒯聩怎么递眼色,这位刺客就是不现身。太子一连递了三次眼色,那黑色的帷幕也仅仅是微微摇晃了几下而已。南子夫人注意到了太子的异样,便循着太子的目光望了过去。当她察觉到屋角处藏有刺客时,立刻大叫一声逃进了内室。灵公闻声前来,握住夫人的手想让她镇静下来。南子夫人却只顾发疯一般地尖叫:“太子欲杀臣妾!太子欲杀臣妾!”
可等到灵公招来军队讨伐太子时,太子蒯聩与戏阳速此刻都早已远远地逃出都城了。
太子蒯聩先是出奔宋国,继而亡命晋国。他逢人便讲,好端端的刺杀淫妇之义举,却因胆小鬼的背叛而失败了。这话被同样从卫国逃出来的戏阳速听到后,则如此反驳道:“哪有此事?我才差点被太子出卖呢。太子威胁我,要我去刺杀他的后母。我要是不答应,他必定会杀了我,可我要是真杀死了南子夫人,又定会成他的替罪羊。所以我嘴上答应他,却又不真的动手。这正是我深谋远虑的结果。”
当时的晋国,正苦于范氏、中行氏之乱。由于叛乱者有齐国、卫国在背后撑腰,所以一时间难以平息。
卫太子蒯聩逃入晋国后,便寄身于该国权臣赵简子的门下。赵简子十分厚遇这位流亡太子。当然,目的无非是想拥立他以打击当下作为反晋派的卫侯罢了。
虽说受到了厚遇,可太子蒯聩在晋国的身份毕竟与在故国时不同。这里的风景也与卫国迥异。晋国的都城绛,位于山峦起伏的丘陵地带,与一马平川的卫国风光大异其趣。太子蒯聩在此地打发了三年寂寞的时光之后,接到了来自远方的父亲卫侯的讣告。
据传闻,卫国由于太子缺位,只得立其子辄即位。那正是蒯聩亡命他国时留在卫国的小男孩。蒯聩原以为自己的哪个同父异母兄弟会继任卫侯的,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么个小孩子当上卫侯了?一想起三年前儿子那副天真幼稚的模样,他就不禁想笑。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回归故国,并当上卫侯——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亡命太子蒯聩便在赵简子的军队簇拥下,意气风发地渡过了黄河。终于又踏上了卫国的土地。他不由得感慨万千。然而,来到了一个名叫戚的地方后,他就知道再也不能往东前进一步了。因为,他们遭到阻止太子回国的新卫侯所派出的军队的伏击。就连进入戚城,也是以为父吊丧的名义,用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手段获得当地人好感后才办到的。这一出人意料的变故,令他勃然大怒,却又毫无办法。等于是刚将一条腿踏入故国,就不得不停下来等待时机了。而且,与他最初的预计相反,这一等,竟然就是十三年。
自己的那个儿子辄(曾经是那么地可爱),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仅仅是取自己而代之,并无情阻止自己回国的,贪得无厌的,可恨的年轻卫侯。就连自己以前照应过的诸位大夫,也没一人前来请安。他们好像从未听说蒯聩这个名字似的,在年轻而傲慢的卫侯以及辅佐他的上卿——道貌岸然、老奸巨猾的孔叔圉(一个糟老头子,其实就是蒯聩的姐夫)的手下,悠然自得地侍奉着。
时光在每天从早到晚看着黄河水的十余年间悠悠逝去,曾经任性浮夸的白面贵公子,不知不觉已成了饱尝辛酸、性格乖僻的中年人了。
在此寂寞无聊的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就是他的儿子,公子疾。他是现在卫侯辄的同父异母弟弟,蒯聩进入戚地不久,他就与母亲一起来到了父亲身边。蒯聩早已拿定主意,自己一旦得志,定立此子为太子。
除了儿子,他还在斗鸡中找到了宣泄那自暴自弃之热情的出口。在满足赌博心理和嗜虐心性的同时,他也陶醉于矫健雄鸡的勃勃英姿。他在并不十分宽裕的生活费中,斥巨资建造了极为气派的鸡舍,豢养了许多健美、雄壮的斗鸡。
孔叔圉死后,其未亡人,也即蒯聩的姐姐伯姬便开始滥用起权势,将自己的儿子当作了傀儡。而此时国都内的政治氛围也出现了转变,开始变得对流亡太子蒯聩有利了。伯姬的情夫,一个名叫浑良夫的人充当了他们姐弟间的联络人,频繁往来于国都与戚地之间。太子以他为左膀右臂,紧锣密鼓而又小心翼翼地实施着翻天的密谋。不仅如此,太子还向浑良夫保证:一旦自己大志得遂,就立他为大夫,并可免他三次死罪。
周敬王四十年闰十二月某日,太子蒯聩在浑良夫的接应下进入国都。傍晚时分,他男扮女装潜入孔宅,与姐姐伯姬以及浑良夫一起,挟持身为孔氏家督、卫国上卿的外甥孔悝(也即伯姬的儿子),将其纳入同伙,发动了政变。蒯聩的儿子,当时的卫侯辄即刻出逃,作为父亲的、曾经的太子蒯聩则取而代之,登上了卫国的王位,是为卫庄公。此时,自南子被逐出卫国算起,已是第十七个年头了。
卫庄公即位后所要做的大事,既不是调整外交关系,也不是整肃朝纲,而是要对自己所虚度的过去的时光进行补偿,或者说是对过去的清算与报复吧。失意时代所失去的快乐,如今必须马上获得充分的补偿;失意时代遭受屈辱的自尊心,如今必须立刻得到伸张;失意时代虐待过自己的人必须处以极刑,污蔑过自己的人必须加以相应的惩罚,不对自己表示同情的人必须让他们靠边站。最让他觉得遗憾的则是,先君的夫人南子已在前一年死去。因为,抓住这个淫妇,让她受尽折磨后再处以极刑,曾经是他流亡在外的年月里最快乐的梦想。他对过去不曾对自己关心的诸位重臣说道:
“寡人已经饱尝了颠沛流离之苦了。怎么样,你们也偶尔品尝一下吧?这样的经历会成为一剂良药的。”
就这么一句话,逃亡国外的卫国大夫就不止两三位了。
对于姐姐伯姬和外甥孔悝,是本该重重酬谢的,然而,某夜他招此二人来赴宴,将其灌醉并塞进马车后,命御者径直将车赶出了国境。
在当上卫侯的头一年,他就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报复中度过。毋庸赘言,为了弥补自己在颠沛流离中白白浪费了的青春,他将国都周围的美女搜罗殆尽,悉数纳入自己的后宫。
正像先前所设想的那样,蒯聩登上王位之后,立刻将曾与自己共患难的公子疾立为太子。以前一直觉得还是个小孩子的儿子,曾几何时,已成长为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并且,或许是小时候饱尝艰辛,看到的尽是人心阴暗面的缘故吧,这位太子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与其年龄不相称的令人胆寒的刻薄神情。幼年时溺爱的结果,以儿子的不逊与父亲的退让的形式,在种种场合留下了痕迹。作为父亲,卫庄公仅会在这个儿子面前显示出软弱,而这种软弱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现在,可以说只有这个太子疾和升为大夫的浑良夫,才是卫庄公的心腹。
一天夜里,卫庄公跟浑良夫说起,前任卫侯辄出逃时,将卫国历代传承的镇国宝器悉数带走了,有什么办法能将其弄回来吗?浑良夫屏退了持烛的侍者,亲自持烛走近庄公,低声说道:
“流亡在外的前卫侯辄与现太子疾一样,也是您的儿子,当初他越过您而登上王位,并非出于其本意。事到如今,您不如干脆将他召回,与现太子做一番比较。才干胜出者,重新立为太子,您看怎样?倘若前卫侯辄的才干不如现太子疾,到那时便可仅将宝器留下……”
然而,这间房屋里可能藏有密探。因为,浑良夫已经十分谨慎地屏退了侍从,可他与卫庄公的这番密谋,照样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太子疾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杀气腾腾的太子疾带着五名手提白刃的壮士直闯父亲的居室。卫庄公吓得脸色苍白,哪敢叱责公子无礼,唯有战栗不已。太子命壮士杀了带来的公猪,逼迫父亲盟誓,以确保自己的太子地位。随后又提出,浑良夫这样的奸臣理当立刻诛杀。卫庄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