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对于师父优于自己这一点,悟空并不理解,只觉得自己是离不开师父的。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之所以只能跟随师父,是因为师父会念紧箍咒(悟空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金箍,他不听师父的话时,师父一念这个紧箍咒,金箍就会收紧,嵌入他的肉里,使他痛不可当)。师父被妖怪捉去后,尽管他会嘟哝“真叫人不省心”之类的话,可总是急着前去搭救。有时他也会说什么“这么危险真叫人看不下去。真拿师父没办法!”还为自己的怜悯之心大受感动。其实,悟空对于师父的感情之中,包含着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对于高尚者出于本能的敬畏以及对于美与可贵的憧憬,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更为有趣的是,师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比悟空更优越。每次悟空将他从妖怪的手中救出来后,他总流着眼泪表示感谢,说些“要是没有你前来搭救,我就没命了”这类的话。其实,不论多么凶恶的妖怪要想吃他,他最终都不会死。
他们两人都不明白相互的真正关系,却能保持着相互敬爱(当然,偶尔也会闹些小矛盾),这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有趣。我注意到,作为两个极端的这两人,其实有着一个,也仅有这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二人都将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当作一种必然,并将这种必然当作全部,进而又把这种必然看作是一种自由。据说金刚石和炭是由相同的物质所构成的,他们二人的活法(其差别远比金刚石与炭的差别更大)也都是建立在这种面对现实的态度之上的,故而让人觉得十分有趣。正是这种“必然与自由的同价”,才是他们作为天才的标志。
悟空、八戒和我,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差异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譬如说,日暮黄昏时分,我们商量后决定在路边的破庙里过夜。虽说这个决定是一致的,其实各人却怀着不同的心思。悟空觉得这样的破庙正是打败凶恶妖怪的好战场,所以选择在此过夜。八戒是由于不肯再去别处寻找了,只想着早点歇脚,早点吃饭,早点睡觉。而我呢,则是考虑到“反正到哪儿都有邪恶的妖精,既然到哪儿都会遇难,那么选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可呢?”难道说,只要三个大活人聚在一起,都是这么各怀心思的吗?看来是没什么比活物的活法更有趣的了。
相较于孙行者的光彩夺目,猪八戒自然要暗淡得多。然而,他也绝对是一个别具个性的汉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别的暂且不说,首先这头猪是如此地酷爱此“生”,酷爱这个世道。嗅觉、味觉、触觉,他通过所有的感觉来执着于今生今世。有一次,他如此对我说道:
“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奔天竺,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今生修善业,来世投胎在极乐世界吗?可是,这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又是个怎样的所在呢?如果仅是晃晃悠悠地坐在荷叶上,又有什么意思呢?在那个极乐世界里,也能呼呼地吹着热气喝滚烫的肉汤吗?也能咯吱咯吱地大嚼皮焦里嫩香喷喷的烤肉吗?如果没有,只能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饮霞嘬露地活着,我才不要呢!那样的‘极乐’,我才不稀罕呢。我们活着的这个‘现世’,尽管有时候日子很难过,却有着能让我们忘记这一切的无穷乐趣,这就行了。至少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世道。”
随即,八戒又给我列数了他心目中这个世上的赏心乐事:夏天在树荫底下睡午觉、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春天早上睡懒觉、冬天夜里围炉畅谈……他一下子讲了那么多,那么快乐的事情!在涉及年轻女子肉体的美妙和四季时令食品的鲜美时,他似乎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的话着实令我吃惊。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许多快乐的事情,更没想到有人一个不漏地享受过这些好事。“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才意识到,会享乐也是需要才能的。从此,我就不再鄙视这头猪了。然而,与八戒交谈多了以后,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那就是,他那享乐主义的内心深处时而会闪现出某种可怕东西的影子。他嘴上常说“要不是敬重师父,害怕大师兄,我早就开溜了”,这话几乎已成了他的口头禅。可这种好吃懒做的外表之下,我发现,他还潜藏着某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般的心思。就是说,此次前往天竺的西天取经之旅,对于这头猪而言(其实对我而言也一样),是幻灭、绝望之余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然而,就我而言,目前还不能沉湎于对于八戒享乐主义背后之秘密的考察。眼下,我首先应该向孙行者学习,并且从各个方面进行学习。除此之外,我是无暇他顾的。三藏法师的智慧也好,八戒的活法也罢,我都必须从孙行者那里毕业之后才能考虑。事实上,我还几乎没从悟空那儿学到什么东西呢。出了流沙河之后,我到底有了什么进步没有呢?不依然是“吴下旧阿蒙”吗?在此次西天取经的路上,我所起的作用无非是,平安无事的时候阻止悟空行事过头,每天督促八戒以免他偷懒。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什么积极的作用了。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每次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我就不禁会作如是思考:“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本身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燃烧的。觉得自己正在燃烧的时候,往往还没有真正燃烧起来。”看到悟空那无拘无束、纵横捭阖的行动方式,我总会想:“所谓自由自在的行为,就是其内在已经成熟透了,不这么做不行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然而,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还根本追随不了悟空。虽说一直想学,但由于悟空的气场太过强大,性情太过暴躁,令人恐惧难当,无法靠近。说实话,不论怎么考虑,悟空都不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他从不顾忌他人的心情,只会劈头盖脑地一通怒骂。他以自己的能力为标准来要求别人,别人达不到他的标准就会火冒三丈,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当然也可以说,他自己没觉得自己的才能是非凡的。他心眼不坏,并非有意为难别人。这一点我们也十分清楚。他只是搞不懂弱者的能力何至于如此低下,故而对于弱者的狐疑、犹豫、不安等毫无同情之心,最后便因焦躁难耐而大光其火。只要不因我们的无能而惹他生气,他其实是个十分善良、十分孩子气的家伙。八戒由于老会睡过头,老是偷懒,叫他变什么东西老是变不像,所以老被悟空痛骂。我之所以不怎么惹他生气,只是因为我有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不在他跟前出错罢了。但也正因为这样,不论再过多久,我也是无法从他身上学到什么东西的。看来,今后即便难以忍受他的火暴脾气,我也必须更加接近悟空。即便被他骂、被他打,甚至急得与之对骂,我也要将他所有的本事都学到手。要不然,老这么离得远远地看着,感叹不已,肯定一事无成。
夜里,我独自醒来。
今晚没找到住宿的地方,在山后溪水旁的大树下铺了些草,我们师徒四人就和衣睡在那上面。悟空一个人睡在对面,呼噜大得震山响,每打一次呼噜,头顶上方树叶的露水就噼里啪啦往下掉。虽说眼下是夏天,但山中的夜气还是相当寒冷的。此刻,无疑已是下半夜了。从刚才起,我就一直仰卧着,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天上的星星。寂寞,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寂寞。好像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正在眺望着漆黑、冰冷、一无所有的世界的夜空一般。对于星星,我以前一直觉得它们是永恒的,无限的,故而不怎么想看。可我现在这么仰卧着,不看也得看呀。一颗较大的青白色星星的旁边,有一颗较小的红色的星星。在其更下方,还有一颗偏黄色的星星,给人以温暖的感觉,每当有风吹过,树叶摇晃起来,它就变得时隐时现。还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长空,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师那清澈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凝望着远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怜悯的眼睛。以前,我对此一直不甚理解,可今夜,我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原来师父一直凝望着永恒,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地上所有物体的命运。毁灭,迟早会降临,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师父那总是充满怜悯的深情的目光,不就是投射在这些事物之上的吗?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领悟到了这一点。我起身看了看正睡在我身旁的师父的脸。就在我这么望着师父的睡颜,听着他那平静的呼吸声的当儿,我感到胸中微微发热,就好像心里“噗”地冒出一股火苗一般。
[1] 佛教密宗中将双手手指交互纠结为各种形状,并伴以强烈意念的一种修行方法。


第5章 牛人
ぎゅうじん
本篇的素材来源于《左传·昭公四年》之《传》的记事部分。
鲁国的叔孙豹年轻时曾为避乱一度出奔齐国。途经鲁国北部边境一个名为庚宗的地方时,遇见了一位美貌妇人。两人一见倾心,共度良宵。第二天早晨依依惜别之后,叔孙豹便进入齐国。在齐国安顿下来后,叔孙豹娶大夫国氏之女为妻,日后又生下了两个儿子,将当年道旁的那一夜露水姻缘忘得一干二净。
一天夜里,叔孙豹做了个梦。在梦中,他觉得四周的空气沉重压抑,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了整个房间。突然,无声无息地,房顶开始下降。尽管降得十分缓慢,但确确实实是在下降,一点点地下降。屋里的空气渐渐滞重起来,连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他挣扎着想要逃走,仰卧着的身体却一点都动弹不得。天,漆黑的天,就像一块沉重的磐石一般压在屋顶上方——虽说这是看不到的,可他心里却一清二楚。
屋顶越来越近了,当不堪忍受的重量压上他胸口的时候,他偶一侧目,看到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此人肤色奇黑,身材佝偻,两眼深陷,嘴巴突出如野兽。给人的整体感觉就像一头乌黑的牛。
“牛!快救我!”
叔孙豹脱口求助。那黑色男子果然伸出一只手,承受住了上方压来的无穷重量。与此同时,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叔孙豹的胸口。叔孙豹感到刚才的那种感觉顿时消失了。
“啊,这下好了。”
当他再次脱口而出时,人已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晨,叔孙豹便将侍从、奴仆统统聚集到一起,一个个辨认,却没发现哪个长得跟梦中的“牛人”相似。之后,他仍不动声色地留意进出齐国都城的各色人等,却从未遇见如此长相的人。
数年后,故国再次发生政变,叔孙豹将家眷留在齐国,只身匆忙回国。直到他作为大夫立身鲁国朝堂之后,才想到要将妻子、儿子招来团聚,但此时他的妻子已与齐国某大夫私通,不愿意回到丈夫身边。结果,只有两个儿子——孟丙和仲壬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一天早上,一名女子以山鸡为礼物前来拜访。起初叔孙豹想不起对方是谁,但交谈了几句之后就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十多年前逃亡齐国途中,他在庚宗曾与之共度良宵的那位美妇。叔孙豹问她是否一人独自前来,她说她把儿子也带来了,并说那儿子就是叔孙豹当年所留的种。让她将儿子带到跟前来后,叔孙豹大吃一惊:正是个肤色奇黑、双目深陷、身材佝偻之人!与在梦中搭救自己的那个黑色“牛人”简直一模一样。
“牛!”
叔孙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可谁知这个黑小孩竟然满脸惊讶地答应了。叔孙豹震惊不已,问小孩的名字,小孩回答说:
“我叫牛。”
母子二人当即被收留了下来,叔孙豹让那孩子做了竖(童仆)。也正因为这样,这个长大后也很像牛的男子就被称作“竖牛”了。与其相貌不相称的是,这孩子其实十分机灵,十分管用,总是阴沉着脸,从不参与其他童仆的嬉戏打闹。除了主人之外,他对任何人都不苟言笑。叔孙豹对他非常宠爱,等他长大后,便将家中的大小事务统统交给他去打理。
他那张双眼深陷、嘴巴突出、肤色漆黑的脸,在难得一笑时,倒也富于颇为滑稽的动人之姿。给人的印象是,拥有如此幽默长相的人,是不可能心怀鬼胎的。事实上,他在尊长面前露出的,就是这么张脸。可当他板起脸来陷入沉思时,就透露出超越常人且颇为怪异的残忍了。这是他的同伴看了,谁都会感到恐惧的脸。而他又能在下意识中,极为自然地见机行事,分别使用这两副面孔。
虽说叔孙豹对于竖牛是绝对信任的,但也没打算要变更后嗣。因为他觉得竖牛掌管内务或当个管家是无出其右的,可要说成为堂堂鲁国名门的一家之主,在人品上就有所欠缺了。对此,竖牛自然也心知肚明。因此,他对于叔孙豹的儿子们,尤其是从齐国接回来的孟丙、仲壬二人,总是殷勤有加,极尽逢迎之能事。而他们呢,对于这个家伙只感到几分恶心和极度地轻蔑,也并不因他受到父亲的宠爱而多么地嫉妒。这恐怕是由于二位公子在人格方面有着足够自信的缘故吧。
自鲁襄公去世,昭公继位那时起,叔孙豹的身体状况便开始衰弱起来。一次去丘莸打猎,回家路上偶感风寒,躺倒后竟至卧床不起。自此,从伺候病人到传达命令,所有事务就全由竖牛一手承揽。竖牛对于孟丙等公子们的态度,却愈发地谦恭。
叔孙豹在病倒之前,曾决定为长子孟丙铸钟,还如此吩咐道:
“你与本国的诸位大夫尚不够亲近,等钟铸成后,可借着庆贺之名设宴招待诸位大夫。”
这话,分明就是将孟丙定为继承人的意思。
直到叔孙豹病倒以后,那口钟才终于铸成了。孟丙想起设宴招待诸位大夫之事,想就宴会日期征询一下父亲的意见,便让竖牛代为通禀。因为在那时,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竖牛,别人是一概不得出入病房的。竖牛接受了孟丙的委托进入病房,却并没有向叔孙豹禀报此事。不一会儿他出来后,便假冒主君的旨意,对孟丙胡乱说了一个日子。
到了那个指定的日子,孟丙广招宾客,盛宴款待,并当场试敲了新钟。叔孙豹在病房里听到钟声后十分诧异,便问竖牛这是怎么回事。竖牛回答说这是孟丙在家里庆贺新钟铸成,正大宴宾客呢。病人听后脸色大变,说:
“没有我的许可,他竟敢以继承人自居,真是岂有此理!”
竖牛又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他还远远看到了身在齐国的孟丙母亲方面的人呢。因为他深知,只要提起那位不贞的妻子,叔孙豹总会勃然大怒。果不其然,病人听后怒不可遏,想要站起身来,却被竖牛紧紧抱住,苦劝他不能因此伤了身子。
最后叔孙豹咬牙切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