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四岔路口不远处的路边,悟净发现了一个丑陋不堪的乞丐。这是个形容可怕的佝偻者,五脏六腑被高高躬起的脊椎骨吊了起来,头顶落得比肩膀还低,下巴藏到了肚脐眼下面。从肩头到后背还长满了又红又肿的疖子,已经开始溃烂。见此情形,悟净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悟净的叹息被这个蹲着的乞丐听到了。他的脖子转动不灵,故而仅将一对浑浊的红肿的眼睛朝上翻了翻,露出仅剩的一颗长门牙,咧嘴一笑。然后,他甩动吊着的两条胳膊,踉踉跄跄地走到悟净的脚边,朝上望着他说道:
“恕我冒昧。你似乎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可我觉得,让人觉得可怜的,反倒是你啊。你以为我变成如此模样,心里一定在怨恨造物主,是吧?干吗要怨恨呢?正相反,一想到将我塑造成如此珍稀的模样,我觉得反倒要感谢造物主才是啊。今后,我还会变成什么有趣的模样呢?我的内心正充满期待呢。我的左臂要是变成一只鸡,就让它去司晨好了。我的右臂要是变成一张弹弓,那就用它来打个斑鸠下来烤着吃。我的屁股要是变成车轮,我的灵魂要是变成马,那就是一辆上好的马车了,得珍惜使用啊。怎么着,你吃惊了?我的名字叫作子舆,还有三个莫逆之交,他们是子祀、子犁和子来。我们都是女偊氏的弟子,早已超越了形体局限,进入不生不死之境地。水淹不死,火烧不死,睡着时不做梦,醒来后无忧无虑。前一阵子我们四人还在一起谈笑风生呢。我们是以‘无’为头,以‘生’为背,以‘死’为屁股的。啊哈哈哈……”
虽说他的笑声很难听,可悟净还是觉得,或许这个乞丐才是真正的真人。他所说的话如果都发自内心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然而,这家伙的用语和态度之中,让人感到某种夸耀的意味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在强忍着痛苦而故作惊人之壮语。再说,这家伙如此丑陋的模样和脓血的臭味,也让悟净极为反感。因此,尽管悟净内心已大受触动,可到底也没能下定决心来伺候这么个乞丐。不过他注意到了乞丐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偊,于是就跟他打听了一下。
“哈,你问我师父吗?我师父在从这儿往北两千八百里,流沙河与赤水、墨水汇合的地方结庐而居。倘若你真的求道心切,意志坚强,自然会得到教诲的。你就好好修道吧,也替我问声好哦。”
这个佝偻乞丐,晃动高耸的肩膀,大模大样地说道。

悟净踏上了往北而去的旅程,直奔流沙河与赤水、墨水的交汇处。
夜晚,他就在芦苇丛中打个盹,清晨起来,他在无边无涯的水底沙滩上继续往北走。他每天都这么走着。看到鱼儿们翻动银鳞,欢快地游动着,他也会感到落寞,心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人这么闷闷不乐呢?一路之上,途经有名的道人、修炼者的居所,他都会一个不落地登门拜访。
悟净前去拜访了以贪吃和强悍而闻名的虬髯鲇子。这位肤色黝黑、体格强健的鲇鱼精捋着长须训诫道:
“一味地去忧虑遥远的将来,则眼前必有忧患。所谓达人,是不去登高望远的。譬如说这条鱼吧。”说着,他一把抓住一条在他眼前游过的鲤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了起来,“这条鱼,嗯,就说这条鱼吧,为什么会从我的眼前游过并成了我的点心呢?这里面是有着必然之因缘的。深究如此因缘,自然完全符合哲仙 [6] 的行事风格。然而,在抓到这条鲤鱼之前就一味地沉湎于如此思考,就只会眼睁睁地看着猎物溜走。所以说,应该首先抓住这条鲤鱼,并将其当作点心吃掉,然后再去考虑那样的问题,也还为时不晚,是不是?我看你,就是那种老纠缠着鲤鱼为什么是鲤鱼,鲤鱼跟鲫鱼有什么不同等愚不可及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老让鲤鱼白白溜走的家伙。你那忧郁的眼神,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我这一点。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悟净垂下了脑袋,觉得这鲇鱼精说得确实没错。
这时,虬髯鲇子已经吃光了鲤鱼,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净低垂着的脖子上。突然,他的眼中露出凶光,喉咙里“咕嘟”作响。悟净正好在这当儿抬起头来,看到鲇鱼精的这副馋相后立刻感到危险并迅速后退。好险!鲇鱼精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爪子紧贴着悟净的喉咙扫了过去。一击不中之后,这妖怪恼羞成怒,和身扑了上来,一张贪婪无比的大脸迫在眼前。悟净奋力蹬水,搅起一片烟雾般的泥沙,在此掩护下,他仓皇逃出了洞口。悟净浑身战栗,心有余悸地寻思道:今天总算是以切身经历,从那凶猛的妖怪身上学到了“当下主义”之精髓了。
悟净出席了著名的无肠公子 [7] 的讲筵。这位圣僧可是主张“爱邻人”的。可谁知他宣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就将自己的两三个儿子(他们原本就是蟹精,一次能产下无数卵子)“咔嚓咔嚓”地吃掉。看得悟净震惊不已。
一个宣扬慈悲为怀、忍辱负重的圣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儿子捉来吃了!不仅如此,吃完之后,他竟像是忘了这事儿似的,又开始宣扬起他的“慈悲”来。
不,不是忘了。毫无疑问,他刚才的“充饥行为”,原本就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或许这正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啊!——悟净自己给蟹精编出了一个奇特的解释。
在我的生活中,也有这种出于本能的“没我的”的瞬间吗?——悟净觉得获得了一条珍贵的教诲。他跪下身来,拜了一拜。
不,凡事都要通过一个个的概念来加以解释,否则就于心不安,这正是我的缺点啊。——他又重新反思了一下。
对了,教诲应该原汁原味地接受,而不该将其封存起来。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悟净又跪拜了一次,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蒲衣子的居所,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道场。虽说只有四五个弟子,可他们亦步亦趋地学着老师的样儿,探索着自然的秘钥 [8] 。然而,与其说他们是探索者,倒不如说他们是陶醉者更符合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仅仅是观察大自然,并深深地融化在美妙的和谐之中罢了。
“首先是感受。要磨炼出最最美妙、最最敏锐的感觉。离开了对于自然美的直接感受,就仅仅是灰色的梦而已。”一名弟子说道,“深深地潜下心来观察一下大自然吧。蓝天、白云、微风,飘雪、淡蓝色的冰、摇曳着的红藻、夜里在水中闪闪发光的硅藻类、鹦鹉螺的螺旋、紫水晶的结晶、红色的石榴石、碧绿的萤石。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心醉,不是全都在诉说着大自然的秘密吗?”
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诗人的语言。
“所言极是。然而,就在快要破解大自然之密码的瞬间,那种幸福的预感就会突然消失,我们又不得不面对美丽而又冷峻的大自然之侧脸了。”另一名弟子接过话头来说道,“这自然是我们的感觉磨炼得还不够,心潜得还不够深的缘故。我们还得用功修炼才行啊。因为,师父所说的‘看即是爱,爱即是作’那一境界,应该是不久就能达到的。”
在弟子们发表意见的当儿,蒲衣子一声也不吭,他将一块碧绿的孔雀石放在手掌心里,用充满欢愉的柔和目光,深情地注视着。
悟净在那里待了一个来月。在此期间,他也跟其他弟子一样,成了大自然的诗人,赞美宇宙之和谐,希望自己能与最神秘的生命同化。虽说他有时也觉得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但还是抵御不了他们那种静谧的幸福的吸引。
这些弟子之中,有一位异乎寻常的美少年。他的肌肤就跟白鱼一样,是透明的。他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做梦一般。他额头的卷发柔软得就跟鸽子的胸毛似的。他心中稍有忧郁时,俊俏的脸上就会带上一抹阴翳,就跟在月亮前面飘过一片薄云似的。他高兴的时候,那对深邃、清澈的眼眸就会像黑夜中的宝石一般闪闪发光。无论是老师还是同伴,都十分喜欢这位少年。真诚、单纯,这位少年的内心根本不知道还有怀疑这件事。他是如此地俊美,如此地柔弱,仿佛是用什么高贵的气体做成的。只有这一点让大家感到不安。少年只要一有空,就会在白色的石板上滴下淡黄色的蜂蜜,用它来画牵牛花。
就在悟净离开此处四五天前的一个早上,少年外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与他一同外出的弟子带回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汇报:自己稍不留神的当儿,少年溶化在水里了。自己看得真真的。
其他的弟子听了之后不禁都笑了:哪有这种离奇的怪事?!
然而,老师蒲衣子却非常认真地接受这种说法。他说:
“或许真是这样的。既然是那个孩子的事情,或许还真会这样。因为,他太单纯了。”
悟净将要吃了自己的鲇鱼精之凶悍与在水中溶化了的少年之俊美做了一下比较,然后便辞别了蒲衣子。
继蒲衣子之后,悟净又去了斑衣鳜婆 [9] 处。这个女妖怪虽说已经有五百多岁了,却依旧肌肤柔嫩,与处女没什么两样。据说她身段婀娜,妩媚多姿,能让铁石心肠的硬汉见了都动心。这个以极尽肉欲之欢为唯一之生活信条的老女妖,后院有数十间兰房,养着许多容貌俊俏的小伙子。她时常摒弃一切交游,连亲友都断绝联系,夜以继日地沉迷于肉欲享乐之中。每三个月才出来露一次面。
悟净来得很巧,正好是她三个月一次露面的当儿,所以有幸见到这个老女妖。听说悟净是一位求道者之后,鳜婆则以慵懒倦怠却不乏妩媚风情的姿态,开始了她的说教:
“要我说这‘道’呀,要我说这‘道’呀,圣贤的教诲也好,仙哲的修炼也罢,都在于如何延续这‘无上法悦’ [10] 之瞬间。你想想看,能够生于这世上,实在是百千万亿恒河沙劫无限之时间中极为偶然、极为庆幸之事。然后,死亡却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就是以如此偶然之生,在等待着轻而易举之死。你想想看,除了追求‘无上法悦’,‘道’还会在哪儿呢?啊!那种销魂蚀骨的欢喜!啊!那种永远新鲜的陶醉!”
随即,女妖又眯缝起如痴如醉的双眼说道:
“虽说你长得太丑了,我不想留你——这么说十分对你不住,但我老实告诉你吧,在我的后院,每年都会累死上百个小伙子。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人都死得十分快乐,都为自己能如此这般地度过一生而感到非常满足。没有一个留在我这里之后,是在怨恨中死去的。倒是有人由于死亡导致无法继续享乐而心有不甘。”
最后,鳜婆用充满怜悯的眼神望着悟净那丑陋的模样,又补充道:
“所谓‘德’,就是能够享乐的能力啊。”
在为由于自己太丑而被免于列入每年死去的百人之中而表示了感谢之后,悟净告别了鳜婆,继续踏上旅程。
圣贤们的说法可谓是千差万别,悟净简直不知道该相信哪个才好。
“我是什么?”——针对悟净的这一提问,有一位贤者如此答道:
“你首先大吼一声试试。倘若吼声为‘波——’,你就是猪。倘若吼声为‘嘎——’,你就是鹅。”
另一位贤者则如此这般地教导他:
“只要你不勉强自己问什么‘我是什么’,你就不难理解你自己了。”
又说:“眼睛能看见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所谓‘我’,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又一位贤者说道:
“我一直是我。在我的现在的意识诞生之前,我就已经经历了无穷的时间(虽说谁都记不得这一点了)。在现在的我的意识消亡之后,我也将会存在于无穷的时间中吧。关于这一点,如今谁都没有预见到,并且,到了那时,现在的我的意识一定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有人这么说:
“一个连续的我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只是记忆的影子的堆积而已。”
他还这样教导悟净:
“记忆的丧失,就是俺们每天所做的事情的全部。由于我们忘记了已经忘记的事情,所以才觉得许多事情十分新鲜。其实那就是些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不要说是昨天的事情了,就是上一个瞬间的事情,也即当时的知觉,当时的情感,全都会在下一个瞬间被忘却的。这其中仅有极少的一部分,会留下朦胧模糊的痕迹。因此说,悟净啊,现在这一瞬间,是多么地重要,多么地宝贵啊。”
五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在此期间,针对悟净这同一个“症状”,不同的“医生”开出了不同的处方。悟净不断地重复着奔波于不同“医生”之间的蠢行,最后,他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变聪明。岂止是没有变聪明,他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不是自己的)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了。从前的自己尽管愚蠢,可至少要比现在的自己敦实——几乎是肉体感觉,总之,自己那时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而现在呢,变得没分量了,一阵风就能吹跑。尽管外表被涂了许多花样,可内里却空空如也。
“这可不行啊!”悟净心想。
与此同时,他也预感到,除了通过思考来探索意义外,也应该有更为直接的解答吧。就在他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前面的水开始发紫,变浑了。原来,他的目的地,女偊氏的居所到了。
粗看之下,女偊氏是个极其平凡的仙人,甚至还有点迂腐。悟净来了之后,既不差遣他做什么事,也不教他什么东西。俗话说,死人僵硬,活人柔弱,想来这位女偊氏是讨厌那种死缠烂打、一根筋似的求学态度的。只是偶尔极为罕见地,她才会似乎并不针对哪个人,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每逢这时,悟净就赶紧跑去听,但由于她的声音太低了,几乎听不到什么。到头来,三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可悟净并未聆听到什么教诲。他从女偊氏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话是:
“相比起贤者之知人来,愚者更为知己。因此,自己的病,还得自己治啊。”
到了第三个月的月底,悟净终于绝望了。他去跟老师告别。谁知这时女偊氏竟然开口了,并且滔滔不绝地跟他说了许多——关于“因没生三只眼睛而感到悲伤的人,是十分愚蠢的”;关于“一定要用自我意志来控制指甲和头发的生长的人,是非常不幸的”;关于“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不会受伤”;关于“尽管不能一概而论地说思考这事儿不好,但就跟猪不会晕船一样,不思考的人是幸福的。不过呢,思考思考这件事儿本身是不应该的”,云云。
随后,女偊氏又说了一个以前认识的、有神智的妖魔的故事。说是这妖魔上至星辰运行,下至微生物类的生生死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运用其微妙高深的计算,不仅能倒推出以往所有的历史,还能预测将来所要发生的事件。然而,这妖魔依然是十分不幸的。因为,有一天这妖魔忽然想道:“自己所能预测的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从其发生过程而从其根本原由来讲)一定会如此这般地发生呢?”他发现即便运用他那微妙高深的计算能力也无法找出其终极理由。为什么向日葵是黄色的?为什么草是绿色的?为什么所有的事物会以这种方式存在?这一系列的疑问,让这位神通广大的妖魔头痛不已,最后竟导致他悲惨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