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见。定是你鬼迷心窍了。”
谁要是这么一说,他就会报以狐疑的目光,随即,便面呈悲哀之色,似乎在感叹自己为什么与大家如此不同。其他的妖怪有时也会聚在一起瞎嘀咕:
“别说什么僧侣了,就连像样的人他都没吃过一个。因为谁都没见过嘛。要说吃些小鱼小虾,我们倒是见过的。”
妖怪们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作“独语悟净”。因为他总觉得于心不安,遭受着悔恨的折磨,老在心里责备自己,跟反刍似的,并会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要是从远处看,只见有一串小水泡从他嘴里冒出来,其实,就是他在低声嘀咕。什么“我是个傻瓜”啦,“我为什么会这样”啦,“我完了,我没救了”啦。有时还会说“我是个堕落天使 ”什么的。
当时,不仅仅是妖怪,所有的活物都相信自己是由什么东西转世投胎而来的。在流沙河的河底,大家都说他前世是天上灵霄殿的卷帘大将。因此,就连深感怀疑的悟净本人,最后都不得不装出深信不疑的模样来。可事实上,在所有的妖怪中,只有他一个暗地里不相信转世投胎说。即便五百年前天上的卷帘大将变成了如今的自己,难道从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就一样了吗?别的暂且不说,从前在天上的那些事,为什么我如今一点都记不起来呢?存在于我的记忆之前的卷帘大将与如今的我,又有哪点是一样的呢?是身体一样,还是灵魂一样?再说,灵魂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当他嘀嘀咕咕地冒出这些疑问时,妖怪们不由得又要笑他了:“看看,他又来了。”有的妖怪是纯粹的嘲笑,有的妖怪还面带悲悯地说:“病啊。这都是恶病闹的。”
他确实是病了。
不过,到底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而得病,悟净一无所知。等他发觉时,周围就已经弥漫着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厌烦的氛围。他什么事情都懒得做,看到、听到的事情全都令他意气消沉,无论什么事情,都会令他讨厌自己,不相信自己。他会一连好多好多天,将自己关在洞穴里,不吃不喝,仅双眼炯炯放光,沉湎于深邃的思考之中。有时他也会突然站起身来,在附近四处走动,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过一会儿又突然坐了下来。他的这些动作、行为,全都是下意识的。甚至连“到底明白了什么,自己才能从不安中解脱出来”都不知道。只觉得之前能理所当然地加以接受的一切,现在都显得那么可疑、那么难以理解。之前以为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如今分崩离析了,而在对每一部分加以思考的过程中,其整体的含义就全然不明白了。
一条身兼医生、占星师和祈祷者的老鱼精,有一次见到悟净后便对他说:
“哎呀,好可怜啊。你这是得了因果之病了。得这种病的人,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只能十分悲惨地度过一生。要说,我们之中原本是没人得这种病的,可自从我们开始吃人之后,就开始有极少数人得这种病。得了这种病,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接受任何事物。无论看到什么,遇上什么,都首先会想‘为什么’,而这个‘为什么’是真正的大神、顶级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虑起这样的问题,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间的约定嘛。而其中最严重的是病人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为什么我会将我当作我呢?将别人当作我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我到底是什么呢?开始这么想,就是该病的晚期症状。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真是可怜啊。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

文字被发明出来这事儿,早就从人类的世界传到了他们的世界里。然而,在他们这些妖怪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蔑视文字的习惯。他们认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能用文字那样僵死的东西记录下来呢(要是绘画的话,有时还能画个差不离儿)?他们坚信,用文字来记录智慧,就跟空手去拽住一缕轻烟而不破坏其形状一般,简直傻透了。因此,他们排斥文字,并将理解文字看作一种生命力衰退的症状。妖怪们觉得,悟净整天愁眉苦脸的,肯定就是他看得懂文字的缘故。
虽说妖怪们不拿文字当回事儿,可并不等于他们就瞧不起思想。在那一万三千个妖怪当中,哲学家还真不少呢。只是由于他们的语汇极度贫乏,只能用非常天真朴素的语言来思考最最艰深的重大问题。他们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开出了一溜儿思考的店铺,以至于河底飘荡着一股子哲学的忧郁。有那聪明的老鱼买下了美丽的庭院,坐在明亮的窗户下,冥想着永无悔恨的幸福;也有那高贵的鱼类,坐在有着美丽条纹的绿藻荫里,弹着竖琴,赞美宇宙之音的和谐。因此,又丑、又笨、一根筋,却又毫不隐瞒自己那愚蠢的烦恼的悟净,自然就在这些充满知性的妖怪之中成了被玩弄的对象。
有个貌似聪明的妖怪,一本正经地对悟净说道:
“真理是什么?”
随后,没等悟净回答,他便在嘴角露出一丝嘲笑,大步流星地跑开了。还有一个妖怪——这是个河豚精——听说悟净病了,便特意前来探望。因为他觉得悟净的病因在于“对死亡的恐惧”。他就是为了笑话他而来的。
“生即不死。死即无我。何惧之有?”
这就是这家伙的论调。
悟净十分坦诚地接受了这一观点,认为十分正确。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怕死,他的病因也并不在此。于是,特意前来嘲笑他的鱼精只得大失所望地回去了。
关于身体与心灵的关系,在妖怪的世界里可不像在人类世界里那样泾渭分明。心病,会直接转化为剧烈的肉体痛苦。悟净如今正忍受着如此痛苦的折磨。事实上他已经忍无可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今后,不管多么地艰难,也不管如何被人嘲笑,我也要遍访这河里所有的贤者,所有的名医,所有的占星师,要向他们诚心请教,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于是,他穿上粗陋的直裰就上路了。
为什么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将自己的某一特性发展到极致,毫不顾及与其他特性之间是否保持均衡,一直发展到丑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畸形的残疾者。
有的极度贪吃,因而嘴巴和肚子长得极大;有的极度淫荡,因而相应的器官十分发达;有的极度单纯,因而除了脑袋以外,其他所有部位都退化殆尽。
他们全都固执己见,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秉性和世界观,不懂得与别人讨论后还能得出层次更高的结论。这是由于他们过于彰显自己的特性,不愿意遵循别人的思路。因此,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存在着数百种世界观和形而上学,彼此绝不融合。有的怀有安稳而绝望的欢喜;有的开朗活泼得没边;还有的心有所愿而无法实现,整天唉声叹气,如同无数漂摆着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

悟净首先去拜访的,是一个最最有名的幻术大家,名叫黑卵道人。他在不太深的水底用岩石层层叠叠地营造出一个洞窟,并在洞口挂了一块“斜月三星洞” [2] 的匾额。据说洞主长得鱼面人身,善使幻术,存亡自在,超越生死,能在冬天里打雷,夏天里制冰,能让飞禽在地上奔跑,走兽在天上飞翔。悟净总共侍奉了这位道人三个月。因为他觉得,幻术本身倒还在其次,善使幻术的道人应该就是真人了吧,既然是真人,就应该是悟透了宇宙大道,有着能治愈他心病的智慧。然而,现实却让悟净大失所望。因为,无论是坐在石洞深处巨鳌背上的黑卵道人也好,还是围在他身边的数十名弟子也好,开口闭口,尽是些神秘莫测的法术,以及如何运用这些法术来欺骗敌人从而获取宝物的实用方法,根本没人愿意跟悟净来探讨什么没用的思想问题。结果,悟净惨遭愚弄、嘲笑之后,被赶出了三星洞。
悟净下一个前去拜访的,是沙虹隐士 [3] 。这是个有着多年道行的虾精,腰已经弯得跟弓似的了,半个身子埋在河底的沙子里。悟净也伺候了这位老隐士三个月,在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接触到了他那深奥的哲学思想。老虾精一边让悟净给他揉他的弯腰,一边满脸严肃地对他说道:
“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世上没一件好事。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这个世道总有一天会终结的,用不着去冥思苦想什么高深的道理。瞧瞧我们身边的一切就够了。没完没了的变幻、不安、懊恼、恐怖、幻灭、斗争、倦怠,没完没了,简直就是昏昏昧昧,纷纷扰扰,不知归处,我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么个瞬间,并且,我们脚下的这个现在,立刻就会消失而成为过去的。下一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也都这样。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看到悟净面呈不安之色,老隐士又安慰他说道:
“不过呢,年轻人,你也不用害怕。被波浪卷走的人会淹死,而乘在波浪之上的人是能够超越它的。要超越这种有为转变 [4] 到达不坏不动的境地,也不是做不到。古代的真人,不是都能超越是非,超越善恶,物我两忘,从而到达不死不生的境界吗?但是,如果像自古流传的那样,将这种境地设想为极乐世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普通生灵所拥有的快乐。无色,无味。平平淡淡,如蜡,如沙。”
听到这里,悟净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说:“我想听的不是个人的幸福,或如何确立不动之心。而是想知道我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老隐士眨巴了一下积满眼屎的眼睛,回答道:
“自己?世界?难道你认为在自己之外,还存在什么客观世界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
在悟净伺候到九十天的那个早上,这位老隐士在经历了好几天的腹痛和拉稀之后,终于一命呜呼了——怀着以死亡的方式来消灭这个让自己腹痛、拉稀的客观世界的喜悦……
悟净十分恭敬地办完了丧事,流着眼泪,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有传闻说,坐忘先生经常会以坐禅的姿态睡觉,并且一睡就是五十天。据说他还相信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偶尔醒来的时刻,反倒觉得是在梦中。悟净路远迢迢地找到这位先生的时候,他果然正在睡觉。
那地方在流沙河最深的谷底,上面的阳光几乎是照不到那里的,虽说悟净在眼睛适应这种黑暗环境之前,很难看清楚什么东西,可一个结跏趺坐在坐台上的老和尚形象,还是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没奈何,在这个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连鱼儿都很少光顾的地方,悟净只得在坐忘先生的面前坐下来,闭上眼睛。他只觉得一片寂静,似乎是与世隔绝了。
到了悟净来到这里的第四天,坐忘先生睁开了眼睛。悟净慌忙站起身来礼拜。然而,坐忘先生对于眼前之人仅仅是似看非看地眨巴了三四次眼睛。两人一时无言,对坐了一会儿之后,悟净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先生,恕我冒昧,在下有一事请教。所谓的‘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咄!秦时 轹钻 [5] !”
随着这一声大喝,悟净的脑袋上猛地挨了一棒。
悟净晃了两晃,重新坐好,过了一会儿,他小心提防着,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那个问题。这次没有棍棒打来了。坐忘先生脸部和身体全都一动不动,只是张开厚厚的嘴唇,如同做梦一般地说道:
“老不吃饭觉得饿,到了冬天觉得冷。你,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说完,闭上厚厚的嘴唇,盯着悟净看了一会儿,随后便闭上了眼睛。就这么着,他的眼睛一连五十天没有睁开。悟净十分耐心地等候着。到了第五十一天,坐忘先生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坐着的悟净,问道:
“你还在这儿?”
悟净十分恭敬地回答说自己又等了五十天。
“五十天?”
坐忘先生用他那惯常的做梦一般的眼睛望着悟净,一声不吭地就这么看。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厚厚的嘴唇说道:
“衡量时间长短的尺度,仅仅是有所感受者的实际感受罢了。连这点都不懂的家伙,就是十足的蠢蛋。听说人类世界里出现了衡量时间长度的器械,恐怕只会给将来带来巨大的误解吧。大椿之寿,朝菌之夭,又有什么长短之分呢?所谓时间,只是我们头脑中的一个装置而已啊。”
说完这话,坐忘先生又闭上了眼睛。悟净知道,不过上五十天,他是不会睁开眼睛的。于是他便恭恭敬敬地对坐忘先生鞠了个躬,走了。
“怀有恐惧之心吧,凡夫俗子们!然后,相信神灵吧!”
一个青年站在流沙河最最热闹的四岔路口,高声叫道。
“要知道,我们那短暂的生涯,是处在其前与其后都浩渺无边的‘大永劫’之中的。要知道,我们所居住的狭窄空间,其实是处在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它也对我们一无所知的,广袤无垠之中的。有谁,能不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战栗呢?说穿了,我们都是被铁链拴住了的死囚犯。每一个瞬间,都有那么几个在我们面前被处决。我们毫无希望,仅仅是等着挨刀而已。时不我待啊。难道只有靠自我欺骗和酩酊大醉来度过这段短暂的时光吗?被诅咒的胆小鬼们!难道你们还想在这段短暂的时光内,凭借着可悲的理性而自恋不已吗?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们这点贫瘠的理性与意志,是连打个喷嚏都左右不了的。难道不是吗?”
这个肤色白皙的青年满脸通红、嗓音沙哑地呼喊着。真没看出他那稍稍女性化的高雅气质中,竟然还潜藏着如此这般的壮怀激烈。悟净大为震惊,对着他那对美丽而又激越的眼眸看出了神。悟净觉得,这个青年的话语,像一支支神圣的利箭,射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敬爱神灵,厌恶自己而已。有些人自以为是什么独立的本体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简直是可笑至极!说到底,我们还得以整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为了整体,仅仅是为了整体而活下去。只有与神合二为一,才能成就灵魂。”
这确实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神圣而睿智的声音,对此,悟净是毫无疑虑的。但是,他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如今如饥似渴地追求的,并不是这种神圣的声音。这种金玉良言确实如同一剂良药,然而,将治疗疖子的药推荐给疟疾病人,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