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女偊氏还讲了另一个妖精的故事。这是个非常小非常寒碜的小妖精。她常说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寻找某个闪亮发光的小东西。谁都不知道她所说的发光的小东西到底是什么,可这个小妖精却满怀热忱、充满信心地寻找着。她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结果,她最终也没找到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可谁都觉得小妖精的一生过得十分幸福。
女偊氏只讲故事,却并没说明这些故事有什么意义。只是在最后,她又说了这么几句话:
“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杀死了自我,从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的一生,是一场灾祸。因为他们既不杀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你要懂得,所谓‘爱’,就是一种更高级的理解。所谓‘行’,就是更明确的思考。悟净,你非要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浸在意识的毒汁之中,你好可怜啊。你要知道,所有决定我们命运的重大变化,全都是无关乎我们的意识而进行的哦。你好好想想,你出生之前,可曾意识到此事?”
悟净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老师的教诲,我如今觉得能够深切领会。其实,在长年累月的游历之中,我也渐渐地感觉到仅仅依靠思考,只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但又苦于无法突破如今的自我,脱胎换骨,故而痛苦不堪。”
听了这话之后,女偊氏说道:
“溪流流到断崖附近,打一个漩涡,然后化作一道瀑布而掉落下去。悟净啊,你如今就是在漩涡之前踌躇不前。一旦卷入了漩涡,那么就会一口气飞落谷底了。在掉落的途中,是没工夫思考、反省和犹豫不决的。胆怯的悟净啊,你胆战心惊、无限怜悯地在一旁望着如同溪流一般打着旋、飞流直下的人们,自己却为跳与不跳而踌躇不前,你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掉落谷底的,你明明知道不被卷入漩涡也绝非什么幸福。即便这样你还是恋恋不舍于旁观者的地位吗?愚蠢的悟净啊,你难道不知道,在生之漩涡中喘息的人们,事实上并不如旁观者所以为的那般不幸啊(至少要比持怀疑论的旁观者幸福得多)。”
悟净觉得老师的教诲十分珍贵,也感铭至深,可总还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的地方难以令人释然。就这么着,悟净带着那么一点点的遗憾,辞别了老师。
“我再也不去请教什么人了。”他心里寻思着。
“无论是谁,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神神道道的,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搞懂。”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踏上了归途。
“‘即便大家都明白大家都不懂,也要装作都懂了。’——大家似乎就是守着这么个约定而活着的。如果说这样的约定早已存在,那么事到如今我嚷嚷着‘不明白,不明白’的,也真是太拎不清了。”

由于悟净非常迟钝、愚笨,自然是不会表现出什么“幡然悔悟”或“大活现前” [11] 之类让人眼前一亮的举动来的,可在他身上,渐渐地也出现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起初,那是一种赌一把的心态。在只允许有一个选择的情况下,如果一条路只是无休止地泥泞不堪,而另一条路尽管艰险,却有可能获得拯救,无疑谁都会选择后者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踌躇不前呢?在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种卑劣的功利主义倾向。选择了艰险之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却没有获得拯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正是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导致了自己的优柔寡断。为了不至于“白忙活”而让自己停留在不怎么艰辛却只会走向最终灭亡的路上——我所怀有的正是这种懒惰、愚蠢、卑劣的心态。待在女偊氏处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内心被赶往一个方向。起初是被赶去的,后来变得主动前往。悟净渐渐地开始懂得,之前,自己一直都没在追求幸福,只在寻求世界的意义,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其实自己是在这种奇怪的形式下,相当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幸福。他出于廉价的满足感而非卑劣感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根本不是那种要探寻世界意义云云的了不起的人物。于是,一股勇气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好高骛远、狂妄不羁之前,首先要测试一下显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踌躇不前之前,先测试一下自己。不考虑结果是否成功,只是极尽全力地测试一下,即便遭到决定性的失败也在所不惜。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一直因害怕失败而放弃努力的他,已经升华到不在乎“白忙活”的境界了。

悟净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
有一天,他突然倒在路旁后,竟然马上就睡着了。他睡得死沉死沉的,毫无知觉,连肚子饿都忘记,连梦都没做一个,昏昏沉沉的,一连睡了好多天。
等他忽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一片青白色,颇为明亮。原来这是在夜里——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又大又圆的春日满月,将明亮的月光从水面上照射下来,让浅浅的河底充满了祥和的白光。悟净睡足之后,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来。他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便随手将游过身边的鱼抓了五六条,塞进嘴里大嚼一通后,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随即又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嘴对嘴地大喝了几口。啊,太爽了。他“咕咚咕咚”地将酒葫芦喝了个底朝天,心情愉快地迈开了脚步。
水中十分明亮,连河底的一粒粒细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沿着水草,不断有水银球似的小水泡,发着亮光,摇摇晃晃地升到水面上去。时不时地有些受他惊动的小鱼,肚皮闪着白光慌慌张张地躲到蓝色水藻的阴影中去。悟净的内心渐渐地陶醉起来,甚至一反常态地想唱起歌来,差一点就扯开了嗓门。就在这时,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了一阵不知什么人唱的歌声。他站定身躯,侧耳静听。这声音既像是从水外传来的,又像是从水底远处传来的。声音尽管很低,倒也清晰,屏气静心地细听之下,似乎唱的是这么几句歌词:
江国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 [12]
悟净当场坐了下来,听入了迷。在这被青白色的月光染得透明的水底世界里,这单调的歌声,就像狩猎时行将随风而逝的号角声一般,低回悠长地响个不停。
非睡,非醒。悟净心神恍惚,如痴如醉地在那里蹲了很长时间。不一会儿,他仿佛进入了一个非梦非幻的奇妙世界。水草也好鱼也好,突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远处飘来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兰麝芬芳。就在此时,他看到两个陌生人在朝他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持锡杖、相貌奇特的伟丈夫。后面一位更是不同寻常,只见她头上缠着宝珠璎珞,顶上肉髻 [13] 高耸,妙相庄严,背后隐隐有圆光。前面那人走近后说道:
“我是托塔天王的二太子,木叉惠岸。这一位是我的师父,南海观世音菩萨摩诃萨。自天龙、夜叉、干达婆起,直到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侯罗伽、人、非人,我师父全都一视同仁,无不垂怜。此番我师父看到你悟净身陷苦恼,特来点化于你。你要好自珍惜。”
悟净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脑袋,耳边则响起一个美妙的女声——是妙音,梵音,还是海潮音?
“悟净啊,你仔细听我说话,好好地加以领会吧。不知天高地厚的悟净啊。未得而谓得,未证而谓证,世尊责之为增上慢 [14] 。那么,像你这样非要求证于不可证,更是极度的增上慢了。你所追求的,是连阿罗汉、辟支佛都不能追求,也不想追求的东西。可怜的悟净啊,你是怎么会让自己的灵魂走入如此歧途的呢?正观得而净业立成,而你因心相羸劣如今才陷入了三途无量之苦恼。想来,你已不能由观想而得救,只能靠勤勉劳作而自救了。所谓时间,实乃人之作为也。这个世界,整体看来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但作用于具体之细节,就有了无限之意义。悟净啊,你首先要将自己摆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然后投身于适当的作为。今后,你要完全抛弃不知天高地厚的‘为什么’。除此之外,你别无获救之道。
“今年秋天,有三个自东往西而去的僧人,将来此地横渡流沙河。那是西方金蝉长老转世的玄奘法师和他的两个徒弟。他奉大唐太宗皇帝之敕命,要去天竺国大雷音寺求取真经。悟净啊,你也跟随玄奘前去西天吧。这就是你适当的位置,这就是你适当的作为。一路上你将历尽艰苦,但你不可怀疑,不可动摇,勉力前行吧。玄奘的弟子中,有一个名叫悟空的。他无知无识,却诚信不疑。你应该多向他学习,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等到悟净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前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茫然地站在水底的月光之中,内心的感觉极为奇妙。尽管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可又不由自主地寻思道:
“……真是事情因人而起,适时而发呀。半年前的我,是绝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的。……刚才梦中那菩萨所说的话,想起来跟那女偊氏和虬髯鲇子也并无多大的差别,可今夜我听着就觉得特别受用,真是怪事儿啊。话虽如此,我再怎么蠢也不会真的将这梦中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救赎之道的。但是,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梦里菩萨告诉我的唐僧他们将经过这儿的事情,或许是真的。真是事情适时而发。……”
他就这么寻思着,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这年秋天,悟净果然遇到来自大唐的玄奘法师,并借助其法力,出了水底,变成了一个人。于是,他便与勇敢无畏、天真烂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以及懒惰的乐观主义者、天蓬元帅猪悟能一起,踏上了新的征程。然而,一路之上,悟净那自言自语的老毛病并未完全改掉。他嘟囔道:
“真是奇怪。总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啊。不再勉强寻找不懂之事的答案,难道就等于懂了吗?这事情怎么这么暧昧呢?这转变得也太不彻底了吧!呵呵,真是难以接受啊。总而言之,所幸的是,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地苦恼了……”
[1] 星宿名,即心宿二。“大火向西流”就是指进入秋季了。
[2] 其实这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师父、须菩提祖师所居之洞的同名,全称是“灵台山方寸斜月三星洞”。
[3] 在中国古代,沙虹是虾的别称。
[4] 佛教用语。指世上的一切既由因缘而生,又随因缘而灭,总在变化之中,一刻也不停。
[5] 【車度】轹钻是传说中秦始皇造阿房宫时用的吊车,能吊起很重的东西,却不够灵活。后成了大而无当之物的代名词。“秦时【車度】轹钻”出自《五灯会元》等禅宗典籍,用作当头棒喝之语,并无实际含义。
[6] 道理通达的仙人。
[7] 指螃蟹。此说源自东晋葛洪《抱朴子》:“称无肠公子者,蟹也。”
[8] 原文如此。指能够揭开秘密的钥匙。
[9] 《西游记》第四十八回 中出场的水中女怪。
[10] 法悦原指领悟佛法真谛后所产生的精神愉悦。但鳜婆在此显然是指男女交欢之快乐。
[11] 原文如此。是作者有意采用的禅宗用语。意为活生生的生活之真谛呈现在眼前。
[12] 出自禅宗语录《碧岩录》(第七则)的一首颂,在此暗示悟净将获得新生。
[13] 佛的三十二相之一。指头顶如发髻般隆起。
[14] 佛教用语。指尚未完全开悟却自以为开悟,且骄傲自满。


第4章 悟净叹异
ごじょうたんい
『叹异』是作者所用的汉文,意为赞叹诧异。
—— 沙门悟净之手记
午饭过后,师父在道旁的松树下稍事休息,悟空则将八戒带到附近的空地上,督促他练习变化之术。
“来,你试试看。”悟空说道,“心里想着将自己变作一条龙。要真这么想,明白吗?要使劲儿想,拼命想!抛开所有的杂念。明白吗?这可是玩真的。要全力以赴地想,彻彻底底地想。”
“好!”八戒应了一声后便闭上双眼,双手结印 [1] 。霎时间,八戒不见了,地上出现了一条大青蛇。我见了不禁笑出来。
“笨蛋!你就只会变青蛇吗?”悟空骂道。大青蛇消失了,八戒恢复了原形。
“不行啊。我这是怎么了呢?”八戒不好意思地哼哼着鼻子。
“不行,不行!你用心不专。再试一次。听好了。要用心。要一个劲儿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知道吗?你只要一心想着变成龙,让自己消失就行了。”
“好吧。”八戒再次双手结印。与上次不同,这回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总体看来是一条锦蛇,但前部又生了两条短腿,像一只大蜥蜴似的。它的腹部,又跟八戒自己差不多,鼓鼓囊囊的。只见它用两条小短腿爬了两三步,样子别提多难看了。我又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行了,行了,快变回来吧!”悟空怒吼道。八戒变回原形后直挠头。
悟空:“你要变成龙的意识不强烈,所以老变不成。”
八戒:“没有的事。我是拼命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来着的。使劲想,用心想的。”
悟空:“你没变成龙,就说明你用心还不够专一。”
八戒:“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不是结果论吗?”
悟空:“哦,是啊,你说得没错。仅凭结果来批判原因,当然不是什么最好的方法。可是,这似乎也是世上最管用的方法了。用在你身上,正合适。”
按照悟空的说法,所谓变化之法,其实就是这样的: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倘若没有变成,就是因为你的心意没有迫切到如此程度。所谓法术之修行,就是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种纯净无垢、强烈无比的东西。这样的修行自然是很艰难的,可一旦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不需要每次都花那么大的力气了,只需将心意转到某种形状上,就能立刻变成这种东西。事实上也不仅限于此,对于其他的诸般技艺而言,道理也是相同的。要说这变化之术为什么人不会而狐狸能行呢?就在于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难以集中,而野兽反倒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琐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缘故云云。
悟空确是个天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在第一次见到这猴头的瞬间,就已经感觉到了。刚开始,我还觉得他那张毛茸茸的红脸十分难看,但很快就为他那由内而外的无穷魅力所折服,他容貌的丑陋,立刻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到如今,有时甚至觉得这猴头的容貌十分美丽(即便还没到这种程度,至少也算十分端正了)。他的神情,他的话语,都无不生动地体现了他对于自己的信赖。他十分诚实,从不说谎。他对别人诚实,对自己更为诚实。他的体内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而这团烈火能很快转移到身旁之人的身上。听他说话,会十分自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只要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自信满满。他就是一个火种,整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准备的干柴。世界就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