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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四年九月×日
昨天,厨师克鲁鲁说:
“我老丈人说明天要跟别的酋长一起来拜访您,要跟您商量什么事情呢。”
他的岳父老波艾是玛塔法一方的政治犯,也是邀请我们参加狱中卡瓦酒宴的酋长之一。他们终于在上个月月底被释放了。波艾坐牢时,我也照顾了他许多。请医生到狱中给他诊治,为他办理保外就医的手续,再次入狱后我又为他支付了保释金,等等。
今天早晨,波艾与其他八个酋长一起上门来了。我让他们进了吸烟室后,他们便按照萨摩亚的习惯在地上蹲成了一圈。随后,他们中的一个代表就开始说话了:
“我们在狱中之时,兹希搭拉给予了我们多方同情。如今,我们终于获得了无条件释放。出狱之后,我们马上就商量,要以某种方式对兹希搭拉的深情厚谊表示感谢。比我们先出狱的酋长中的某些人,作为释放时的条件,至今仍在为政府修路。见此情形后,我们就商量决定,也要为兹希搭拉家修一条路,作为我们由衷的礼物。因此请您一定接受。”
他是说要为我家修一条连接我家与官道的道路。
只要是深知土著习俗的人,谁都不会将这样的话当真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他们如此提议而十分感动。然而,说实话,真要干的话,我少不了要为提供修路工具、伙食以及工钱(估计他们是不会接受的,但最终还是要以慰问老弱病残的方式支付)而破费一番的。
可是,他们又进一步说明了这个修路计划,说是他们这些酋长,马上就会回到各自的部落,召集起本族中的能干之人。其中的部分小伙子会带着小船来阿皮亚市住下,沿海岸给干活的人运送食物。只有工具希望在瓦伊立马设法解决,但绝不接受任何礼物等等。这可是令人震惊的非萨摩亚式的劳务安排了。倘若果真照此执行的话,恐怕就是该岛上史无前例的壮举了吧。
我极为诚恳地向他们表达了谢意。
我正好坐在他们的代表(我与此人并无私交)的对面。在刚开始致词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一本正经的,可他说到兹希搭拉是他狱中唯一的朋友时,就突然流露出极为单纯、生动的神情。这倒并非是我的自我陶醉。波利尼西亚人的“面具”——白人无法理解的太平洋之谜——竟会摘得干净彻底,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九月×日
天气晴朗。一大早,他们就来了。全是些体格健壮、面容朴实的小伙子。来了之后,他们立刻就为我家的道路动手干了起来。老波艾显得兴高采烈的,似乎这个计划让他返老回童了。他不停地说着笑话,四处走动,好像是在向这些小伙子们夸耀自己是瓦伊立马家的好朋友。
至于他们的如此激情、如此干劲是否能保持到工程结束,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了。因为,他们能如此规划此事,能用在萨摩亚闻所未闻的方式实施此事,就已经足够了。试想一下,这可是筑路工程啊,是萨摩亚人最讨厌,最忌讳的工作。在这片土地上,修路就是仅次于征税的导致叛乱的原因。无论是付钱给他们,还是施以刑罚,都不能诱使他们参与道路施工的。
仅凭此事,我就可以认为自己在萨摩亚至少做成了一件事,并足以自我陶醉了。我很高兴。真的,我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
十八
进入十月份之后,道路就基本完工了。对于萨摩亚人来说,如此之勤劳,如此之神速,简直是令人震惊的。不仅如此,在此期间也没发现以往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爆发的部落纷争。
史蒂文森决定举办一个盛大的竣工纪念宴会,以资庆贺。不分白人、土著,他向该岛的所有主人全都发出了邀请函。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随着宴会日期的日益临近,他从白人以及部分与白人亲近的土著那里得到的回复,竟然全是谢绝。原来他们全都将孩子般天真的史蒂文森所安排的此次欢宴,当成他的政治伎俩了。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史蒂文森想借此纠集反叛势力,以此来向政府表示敌意。即便是与他最要好的朋友,也都表示不参加,且没说任何理由。因此,前来出席宴会的,就几乎全是土著了。尽管这样,人数依然很多。
当天,史蒂文森用萨摩亚语发表了感谢演说。其实,在几天前他就用英文写出了演讲稿,然后跑到牧师那里,请他帮忙翻译成了土语。
他首先对八位酋长致以深切的谢意,随后便向大家说明了产生如此美好提议的经过。他说,自己起初是想谢绝这个提议的。因为他深知,这个贫穷的国家正遭受着饥馑的威胁。不仅如此,这些酋长的家里、部落里,由于主人长期不在,肯定有许多事情正等着他们回去处理。可最后自己还是接受了。这是因为考虑到,此项工程所能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是远比一千棵面包树更有效的。同时也由于接受如此美好的提议,让自己感到了无比的欢愉。
“各位酋长,看到你们辛勤劳动的样子,我的内心就感到温暖。这也不仅仅是由衷感激的缘故,也是因为由此而看到了某种希望。从你们的身上,我看到了或将给萨摩亚带来美好未来的迹象。我想说的是,诸位作为抵御外敌之勇敢战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能够保卫萨摩亚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修筑道路、开垦果园、种植林木,并用自己的双手将这些成果有效地推销出去。简而言之,就是用自己的双手来开发利用本国的丰富资源。如果你们不做这样的事情,那么,其他肤色的人们就会来做了。
“你们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做了什么了吗?在萨瓦伊伊、在乌波尔或是在图图伊拉,你们任由猪猡们蹂躏着,难道不是吗?猪猡们烧毁房屋、砍伐果树、为所欲为,难道不是吗?他们不播种,却收割;不播种,却收获。可是,上帝为了你们而在萨摩亚这块土地上播下财富,赐予你们富饶的土地、美丽的阳光,还有充足的雨水。请恕我唠叨,如果你们不加以保护,加以开发,不久就将会被别人夺走的。你们,还有你们的子孙,将会被驱赶到黑暗之中,彷徨无助,唯有痛哭而已。我并非是在危言耸听,因为我亲眼看到了诸般实例。”
随后史蒂文森便讲述了自己在爱尔兰、苏格兰高地以及夏威夷等地亲眼所见的原住民的悲惨生活,并说为了不重蹈这些地区的覆辙,他们现在就该奋发图强。
“我热爱萨摩亚和萨摩亚的人们。我由衷地爱着这个岛屿。我已经决定,活着的时候以此为家园,死后以此为陵墓。因此,我所提出的警告,绝非信口开河。
“如今,巨大的危机已经在逼近你们了。你们是选择我刚才所说的那些原住民的命运呢,还是摆脱困境,让你们的子孙能够生活在这世代相传的土地上,并颂扬你们的丰功伟绩呢?情势紧迫,眼下就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如此抉择的紧要关头了。根据条约,土地委员会和大法官的任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到那时,土地将重新回到你们的手中,你们就可以自由支配了。然而,狡诈的白人们,也定会在此时伸出他们的魔爪来的。手持测量仪器的土地测量员们,肯定会来到你们的村子里的。到那时,考验你们的烈火将会熊熊烧起。就看你们到底是真金,还是铅屑了。
“真正的萨摩亚人必须战胜如此危机。怎么做?不是涂黑了脸蛋去打仗;不用放火烧毁房屋;也不必去杀死那些猪猡并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那样做的话,只会让你们落入更加悲惨的境地。真正解救萨摩亚的人,必须是开辟道路、种植果树、提高产量,也即有效开发上帝所赐予你们的丰富资源的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战士。各位酋长,你们为兹希搭拉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兹希搭拉由衷表示感谢。可我希望你们能成为全体萨摩亚人的榜样。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岛上所有的酋长,所有的岛民全都能致力于道路的开拓、农场的经营、子弟的教育、资源的开发——并且不是出于对兹希搭拉的热爱,而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同胞、子弟,以及子孙后代——那该多好啊!”
史蒂文森的这个与其说是答谢还不如说是警告的演说,大获成功。事实上也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难懂,来宾中的大部分似乎全都听懂了。这让他感到十分高兴。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在他的褐色皮肤的朋友中欢蹦乱跳着。
新落成的道路旁,立着一块刻有如此土著语言的路碑:
感谢之路
为了回报在狱中呻吟的日子里
给我们以温暖关怀的兹希搭拉,
如今,我们献上此路。
我们所修筑的这条道路,
不会泥泞不堪,且永不崩塌。
十九
一八九四年十月×日
听到我还在提起玛塔法的名字,人们(白人)的表情就显得十分奇怪,就好像听人在说去年上演过的戏剧似的。有人还咧嘴傻笑,很卑劣地笑。我以为,不管怎么说,玛塔法事件也不应该成为一个笑料吧。仅凭一个作家的奔走,是无济于事的(似乎一个小说家在讲述事实真相的时候,人们也以为他在编故事似的)。看来没哪个实力派施以援手的话,总还是不成的。
英国下院的J. F. 侯冈先生曾对萨摩亚问题提出过质问,因此,尽管我与他素昧平生,可还是给他写了信去。由报上的报道可知,他曾对萨摩亚的内乱多次提出质问,可见他对于该问题是十分关心的,且从其提问的内容来看,他似乎非常了解内情。在写给该议员的书信里,我反复说明,对于玛塔法的处罚失之过严。尤其是与最近的小塔马塞塞叛乱相比较,更显得极不公平了。列不出任何罪状的玛塔法(因为他仅仅是受到挑衅而已)被流放到了相隔千里的孤岛上,而扬言要杀尽岛内白人的小塔马塞塞却仅仅被没收五十杆步枪就了事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荒唐事?!如今,除了天主教的牧师以外,谁都不能去探望身陷亚尔特的玛塔法,甚至连通信都被禁止了。最近,他的独生女儿贸然犯禁,已经前往亚尔特,但估计一被发现,就会被遣送回来的吧。
为了解救千里之内的玛塔法,竟然不得不动用相隔万里的国度里的公众舆论,真可谓荒谬绝伦啊。
如果玛塔法能够回到萨摩亚的话,恐怕他会成为神职人员的吧。因为他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也具备相应的人品。即便不能回到萨摩亚,如果能到斐济岛也行啊。这样他就能获得与家乡并无多大差异的饮食了,只要他愿意也能与我们见面,那该有多好啊。
十月×日
《森特·艾维斯》也接近尾声了,可是,我突然又想往下写《赫米斯顿的韦尔》,于是就将这摊子事儿又提了起来。自前年动笔以来,几次提起,又几次放下。这次似乎是能功德圆满的。不过也并没什么自信,仅仅是如此觉得而已。
十月××日
在这人世间活得越久,我就越深深地感觉如同小孩子一般的走投无路。我无法习惯这个世界。这世上的一切——所见,所闻,如此这般的生殖方式,如此这般的成长过程,假装高雅的生之表面与卑劣、疯狂之内里的鲜明对照,等等,无论经过多少年,我也不会习以为常的。我觉得自己年纪越大,就越是赤裸,越是愚蠢。“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小时候总听人这么说,可这无疑是一句谎言。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反倒变得越来越不明白了。……这的确是令人不安的。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对活着这件事尚未失去好奇心。这也是事实。世上有许多老气横秋的老家伙,他们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已经活过几辈子了。我已经从人生之中学不到什么新东西了。”可事实上又有哪个老家伙正在这个世上活第二遍呢?且不管他的年龄有多大,他今后的生活也都是头一回经历到的,难道不是吗?对于那种一脸大彻大悟神情的老家伙们,我(我自己虽还不能算是老头,但如果根据距离死亡的长短来计算年龄的话,也绝不年轻了)是相当蔑视与讨厌的。那种没有一点好奇心的眼神,尤其是,那种“如今的年轻人哪”之类的洋洋得意的说话方式(只不过在这颗行星上早出生了二三十年而已就非要别人尊重其意见的说话方式),分明就是Quod curiositate cognoverunt superbia amiserunt [45] ——“他们因傲慢而失去的本该因他们的好奇而所能获得的东西。”
病魔并未怎么扑灭我的好奇心。为此,我感到十分欣慰。
十一月×日
在午后的烈日下,我独自行走在阿皮亚的街道上。路面上蒸腾起白色的热浪,耀人双眼。街上空空荡荡的,一眼望到头也看不到一个行人。路的右侧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甘蔗田,微风吹过,舒缓起伏,一直延伸到最北边。其尽头,便是深蓝色的太平洋,色彩之浓郁,简直就是熊熊燃烧着的绿色火焰。如同云母屑堆成的白色波涛,层层叠叠,鼓胀成一个巨大的圆弧。蓝焰摇曳着的大海与琉璃色天空的连接处,被掺有金粉的水蒸气熏染着,白雾迷蒙,浑然一色。路的左侧,隔着长有巨大蕨类植物之峡谷,应该就是塔法山的山巅吧,只见它高高地耸立在大片丰饶浓郁的绿色之上,在令人目眩的雾霭中透露出紫罗兰色的山脊棱线。万籁俱寂。除了甘蔗叶的摩擦声,什么都听不到。我看着自己那短短的影子往前走。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突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在问我自己:你是谁?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热带白色道路上投下消瘦衰弱的影子,蹒跚而行的你,是个什么人?这个如水一般来到大地上,不久又将如风一般逝去的你,难道是个无名之辈吗?
这情形,就像一个演员的灵魂脱离了躯体,坐到观众席上去眺望舞台上的自己一样。该灵魂询问其躯体:“你是谁?”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感到头晕目眩,几乎摔倒,好不容易挨到了附近的土著人家,得以休息一会儿。
这样的瞬间虚脱,我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而这种针对“自我意识”的质问,这个曾在我小时候一度令我烦恼的永恒谜团,在经过了很长的潜伏期之后,似乎又突然再次生起,并对我发难了。
是我的生命力衰退了吗?可比起两三个月之前,我最近的身体状况要好得多啊。尽管情绪波动比较大,可精神活力已基本恢复了呀。眺望风景时,也能因其强烈的色彩而再次感受到如同初次看到南太平洋一般的魅力(无论是谁,只要在热带住上三四年,都会对此魅力视而不见的)了。不可能是生命力衰退的缘故。不过近来多少有些易于亢奋,这倒是事实。每逢这时,早已忘却多年的身姿、情景,会像烤墨纸 [46] 上的图画一般,突然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就连其色彩、气味、影子也都复活了,其鲜明的程度简直令人害怕。
十一月×日
精神状态的异常亢奋与异常沉郁,交替出现。严重的时候,一天之内会反复出现好多次。
昨天下午,骤雨过后的黄昏时分,我骑马上山时,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恍惚。突然,眼下所有的森林、山谷、岩石,以及随着山坡倾泻而下直到海边的所有风景,全都在雨后的落日余晖中一一浮现出来,无比鲜艳,无比清晰。就连极远处的屋顶、窗户、树木,其轮廓也都清晰可见,如同铜版画一般。产生变化的还不仅仅是视觉。我觉得所有的感官全都一下活跃起来了,某种超常规的东西入驻了我的灵魂。在这一刻,我觉得无论多么错综复杂的逻辑结构,无论多么微妙的心理变化,我都能一眼看透,绝不会遗留什么。我几乎因极度的愉悦而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