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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也即太始元年,且鞮侯单于去世,与李陵交好的左贤王继位,是为狐鹿姑单于 [12] 。
身为匈奴右校王的李陵,直到此时,心中仍是矛盾重重,犹疑难决。老母妻子被诛杀的怨恨无疑是刻骨铭心的,但先前的经历已经表明,带兵与汉军交战,自己是做不到的。尽管自己已发誓不再踏入汉地一步,尽管与新单于友情深重,可对于自己能否彻底胡化,终老胡地,他还是缺乏信心。
生性不喜多思的他,每当胸中烦闷不已之际,总是独自跨上骏马,飞驰于旷野。在秋高气爽,蓝天一碧之下,他如同发疯一般,催响马蹄,奔驰于草原、丘陵之上。一口气狂奔了几十里,人马都感到困乏之后,他便在高原上找一条小河,饮马河畔,自己则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带着略觉快意的疲劳感,畅望着高远、洁净的蓝天。有时候他会觉得:啊,我原本就是广袤天地间的一粒尘埃而已,管他什么胡呀汉的!休息过后,他又重新跨上马背,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待到夕阳晕染了千里黄云,疲惫不堪的他才会返回自己的营帐。疲劳,只有疲劳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有人带来了司马迁由于为李陵辩护而获罪的消息。但李陵既不感激,也不怀有同情。他与司马迁虽然相识,也打过招呼,但没什么交情。相反,他只觉得那是个夸夸其谈的讨厌鬼。事实上,现在的李陵,为了抑制自己内心的苦痛,已经耗尽了心力,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体察别人的不幸呢?虽说不觉得司马迁是在多管闲事,可事实上也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抱歉的。
对于胡地的风俗,李陵起初只觉得既野蛮又滑稽,但结合当地实际的水土和气候来看,就觉得没什么野蛮和不合理了,故而也就渐渐地接受了。不穿厚厚的毛皮胡服,就熬不过朔北的寒冬;不吃牛羊肉,就攒不起抵御严寒的体力来;没有固定的房屋,那是他们的生活形态使然,是不能蛮不讲理地贬斥为低级、原始的。如果非要坚持汉人的生活习俗,恐怕在这胡地的自然环境中,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李陵还记得上一代单于所说过的话。且鞮侯单于说,汉人一开口,总说自己的国家是礼仪之邦,而将匈奴的行为看得如同禽兽一般。可汉人所说的礼仪究竟是什么呢?不就是将丑恶的表面加以美化,不就是“虚饰”吗?就见利忘义,嫉贤妒能而言,汉人与胡人,到底哪个更严重呢?在贪财好色方面,又到底是哪个更无耻呢?剥去了华丽的外衣来看,应该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汉人懂得糊弄与掩饰,胡人不懂罢了。当他引用汉初以来汉人骨肉相残,诛杀、排挤功臣的实例来说这番话时,李陵几乎无言以对。
事实上作为一名武将,他以前也一再对烦琐的礼仪怀有疑问。他觉得在许多情况下,胡人的粗野、正直,要比掩盖在美名之下的汉人的阴险、毒辣好得多。他总觉得不问情由地将诸夏之俗奉为高雅,而将胡地风俗贬为野蛮,完全是汉人的偏见。譬如说,以前他也盲目地相信一个人在“名”之外,必须有“字”,可仔细想来,这样的必要性,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的妻子是个极其温顺诚朴的女人。直到现在,在丈夫跟前还是畏畏缩缩,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可他们所生的儿子,却一点也不怕老子,动不动就要爬到他的膝盖上来。看着这个儿子的小脸蛋,李陵就会想起数年前留在长安的那个儿子——与他母亲、祖母一起被砍了脑袋——的面庞,令他黯然神伤。
恰好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汉朝的中郎将苏武被扣押在了胡地。
苏武原本是作为和平使者,为交换俘虏事宜而被派来的。然而,由于某副使十分偶然地卷入了匈奴的内部纷争,整个使团成员都遭到了囚禁。单于无意杀死他们,却欲以死为威胁而降服他们。结果只有苏武一人宁死不降,不仅如此,为了不受辱,他还拔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对于昏倒在地的苏武,胡医采用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抢救方法。根据《汉书》记载,他们在地上挖了一个坑,让苏武躺在坑里,然后踩踏他的后背,给他排血。得益于这种粗暴的治疗,不幸的苏武在晕死半天之后,居然死而复生了。且鞮侯单于十分看重苏武。数十天之后,苏武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单于的近臣,也即上文提及的那个卫律,前来探望,并力劝他投降。结果遭到苏武无情的痛骂,卫律羞愧难当,只得灰溜溜地跑了。之后,苏武被囚禁在地窖之中,乃至以毡毛和雪来充饥,随后又被迁往北海(贝加尔湖)之滨的不毛之地去牧羊,说是公羊不产乳,就绝不放他回去。此事与他那持节十九年的名声一样,曾被广为传扬,此处恕不赘言。总之,当李陵不得不死心塌地,决定在胡地了此余生的当儿,苏武已在北海做了好一阵子孤独的牧羊人了。
李陵与苏武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以前还曾同宿一处,一起担任过侍中之职。在李陵的眼里,尽管苏武有些偏执且不合时宜,可确实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天汉元年,苏武使北后不久,其老母病死,李陵曾一路送葬直到杨陵 [13] 。而就在李陵即将动身北伐之际,听说了苏武之妻因丈夫无望南归而改嫁他人的传闻。当时的李陵还曾因其薄情寡义而为老友感到愤愤不平。
然而,李陵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投降匈奴,而自此以后,他就不想再见到苏武了。甚至当他得知苏武被迁至北方而两人不会再见面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自己全家被戮使他彻底断了回归汉地之念后,他就更要躲避这位“手持汉节的牧羊者”了。
在狐鹿姑单于继位后的数年间,曾一度谣传苏武已生死不明。而当狐鹿姑单于想起这位无比坚强,连父王也未能降服的汉使后,便劳李陵去探明苏武是否安好;倘若仍健在的话,就再次劝其降服。因为他早就听说李陵与苏武是老朋友。没奈何,李陵只得领命北上。
沿姑且水北上,李陵一行首先到了该河与郅居水的交汇处,然后穿过森林地带一路直奔西北。他们在积雪尚随处可见的河岸上行进数日,终于隔着森林、原野,望见了北海那碧绿的湖水。当地的丁灵族向导将这一行人带到了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前。屋里人被久违了的人声惊动,手持弓箭跑了出来。在这个从头到脚裹着毛皮、胡须蓬乱得像熊一般的野人脸上,李陵看出了从前那个栘中厩监苏子卿的面影。然而,对方却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认出眼前的这位身穿胡服的大官,就是从前的骑都尉李少卿。因为,苏武根本不知道李陵已经投靠匈奴了。
刹那间,久别重逢的感动,压过了李陵心中原本想躲避苏武的隐情。最初,两人都激动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陵的随从很快就在附近撑起了几顶帐篷,这片无人之境,陡然间热闹了起来。早已准备好的酒食被端进了苏武的小屋,难得的欢笑声惊飞了林中的夜鸟。李陵一行,在此地一连逗留了好多天。
至于自己缘何会身穿胡服,李陵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说了,并且是只讲事实经过,不做丝毫辩解。苏武也平静地述说了自己这几年来惨淡的经历。他说道,数年前,匈奴的於靬王 [14] 在狩猎时偶然经过此地,十分同情苏武的境遇,曾连续三年供给他衣服食物,可在於靬王死后,就只能在冰冻的大地上挖出野鼠来充饥了。至于他生死不明的传言,则似乎是他畜养的牲畜被悍匪抢光后所产生的讹传。李陵向苏武通告了他母亲的死讯,而他妻子弃子改嫁之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让人觉得十分不解的是,苏武到底是指望什么而活着的?难道他到现在仍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汉地吗?听他的口风,似乎事到如今,他已经对此不抱幻想了。那么他到底为了什么,一天天地忍受如此惨淡的煎熬呢?只要他表示愿意臣服于单于,那是肯定会受到重用的。不过,李陵十分清楚,苏武是不会这么做的。令李陵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苏武他为什么不早早地了结自己的生命呢?李陵不能亲手断送自己已无南归之望的生命,那是由于在不知不觉中,已在此地结下了因缘,产生了种种恩爱、情义,更何况如今一死了之的话,也算不上是为大汉尽忠了。可苏武就不同了。他在此地并无牵挂。李陵觉得,就为大汉尽忠这一点而言,永无尽头地在旷野上持节挨饿与焚毁节杖、自刎而死之间,似乎并无差别。要说这个在刚刚被俘时,会猛然拔剑刺胸的苏武,到了今天却突然变得怕死了,这可是绝对难以想象的。
李陵想起了苏武年轻时的偏执——那股近乎滑稽的死硬劲儿。或许苏武拿的是这么个主意吧:单于想以荣华富贵为诱饵来钓极度贫困中的自己,自己禁不住诱惑而上钩则自不待言,即便自己受不了苦难而自杀,也就相当于败给了单于(或者说是以单于为象征的命运)。然而,在李陵的眼里,苏武那与命运死怼的样子并不滑稽可笑。能够若无其事地笑傲难以想象的艰难、贫苦、酷寒、孤独(并且到死为止),如果这算是偏执,那么这种偏执无疑是无比悲壮、伟大的。看到苏武以前那种多少有些幼稚的偏执,竟然升华得如此壮大,李陵惊叹不已。更何况他没指望自己的行为能够传回汉地。被接回汉朝的奢望自不必说,他那在不毛之地与苦难死磕的事迹别说指望传回汉朝了,他甚至都没指望有谁能将其传到匈奴单于的耳朵里。毫无疑问,他将在默默无闻中孤独地死去。而在那即将撒手人寰的最后的日子里,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会对严酷的命运给予轻蔑的一笑,从而十分满意地死去。即便无人知晓自己的事迹,也毫不在意。
而李陵自己呢?倒也曾想获取上一代单于的项上人头。可他又担心即便得逞,是否能携之逃离胡地,恐怕自己的如此壮举不能传回汉朝,患得患失间,终于丧失了行动的良机。面对着毫不担忧别人是否知道自己的苏武,李陵想到这里,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两三天过后,最初的激动平息了,李陵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因为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将自己的过去与苏武的做对比。尽管他也不能明确地判定苏武是义士而自己是卖国贼,可他不由得感到,之前唯一的自我辩解,也即积累至今的所谓的苦恼,在苏武那长年累月于森林、原野、湖水的静默中磨炼出来的威严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的。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李陵总觉得在苏武对待自己的态度中,似乎有一种类似于富人面对穷人时的姿态。也即知道自己处在优越的地位,所以给对方展示一种宽大为怀的姿态。李陵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尽管说不清道不明,但这种感觉确实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苏武满身褴褛,可他眼中不时浮出的怜悯神色,却让身裹豪奢貂裘的右校王李陵感到无比胆怯。
逗留了十来天之后,李陵告别旧友,悄然南归了。临走时,他在这个林中小屋里留下了充足的食粮和衣物。
单于嘱托的劝降之事,李陵最终也没说出口。因为苏武的态度十分明朗,已经无需多问了。李陵觉得,到了如此地步,倘若再要劝降的话,就简直是对苏武和自己的侮辱了。
南归之后,苏武的身影也是一天都没有脱离过李陵的脑海。他甚至觉得,离开之后,苏武的形象反倒愈发威严地耸立在眼前了。
虽说李陵自己也并不觉得投降匈奴是一件光彩之事,可他原本一直坚信,考虑到自己对故国的付出和故国对自己的回报,即便是最严苛的批评者,也会认为他的降胡实属“无可奈何”。然而,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人,即便面对着绝对的“无可奈何”之事,也决不允许自己屈服于这种“无可奈何”。
无论是饥饿、严寒、孤独,还是故国的冷漠,自己的节义不为人知等近乎确凿的事实,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能促使他改变节义的“无可奈何”之事。
对于李陵而言,苏武的存在,既是崇高的道德训诫,也是个令人心神不宁的噩梦。之后,他也时常差人去向苏武问安,并赠送食物、牛羊、毛毯。可他自己的内心,却一直处在既想见到苏武,却又怕见到苏武的矛盾之中。
数年后,李陵又一次造访了那所位于北海之滨的小木屋。而在途中,遇上了一些戍卫云中之北地区的士卒。李陵从他们口中得知,近来汉地边境,从太守到平民百姓,全都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全民服色皆白,无疑是在为天子服丧。李陵由此得知,武帝已驾崩了。
到了北海之滨,李陵将此事告诉苏武后,苏武便面朝南方,号啕大哭了起来。他一连恸哭数日,最后竟吐出了鲜血。见此情景,李陵的内心也渐次下沉,及至黯然神伤。他毫不怀疑苏武的恸哭是出于真情实感,也不禁为其单纯而剧烈的悲痛所感动。然而他自己,如今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细想起来,苏武虽然不像李陵那样全家遭戮,可他的哥哥和弟弟,一因天子出行时仪仗行进出了点差错,一因未能捕获罪犯而双双被责令自戕。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苏武也都未受到朝廷的厚遇。由于李陵了解这一切,所以如今看着苏武单纯、真挚的痛哭模样,他才首次发现,在苏武那种以前只以为是强烈的偏执的深处,还潜藏着对大汉故土的无与伦比的、清澈醇正的眷恋(这不是“义”“节”之类外加的东西,而是无可抑制的、时常会喷涌而出的如同骨肉亲情一般的自然之爱)。
面对着横亘于自己与旧友之间的这种本性层面的隔阂,李陵不由得对自己的处世之道产生了怀疑。
李陵告别了苏武,回到南边时,刚好汉朝也派来了使者。那是来通报武帝之死,昭帝即位,且缔结友好关系——这种友好关系通常维持不了一年——的和平使者。来者共有三人,而出人意料的是,其中竟有李陵的故交陇西人任立政。
原来,该年二月武帝驾崩后,便由年仅八岁的弗陵 [15] 继位,并根据武帝的遗诏,由侍中奉车都尉霍光任大司马大将军辅佐朝政。霍光原本就与李陵交善,而升任左将军之职的上官桀,也是李陵的故友。他们二人商量过召回李陵之事。正因为这样,此次遣使匈奴之际,就有意选派了李陵的旧友。
汉朝的使者在单于跟前办完了冠冕堂皇的正事之后,单于便摆下了盛大的酒宴。以往在这种场合,都是由卫律负责招待的,可这次由于是李陵的老朋友来了,所以将李陵也拉了来,一同出席酒宴。任立政看到了李陵,但席前有众多匈奴的大官在座,他也不能明言让李陵归汉。于是他便频频向李陵使眼色,还手抚刀环 [16] ,暗中示意。李陵看到了,也基本察觉了对方的用意。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