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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有几次神志不清时在墙壁撞得头破血流之外,他并未试图自杀。他想死,觉得倘若自己能够一死了之该有多好啊。由于现在遭受的耻辱远比死亡更可怕,所以他根本就不惧怕死亡。那么,为什么死不了呢?牢狱之中没有能够杀死自己的工具,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除此之外,还有某种内在的东西在阻止着他。起初,他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身处迷狂和激愤之中会时不时地感受到死亡的诱惑,却同时又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自寻短见。似乎是虽不清楚忘记了什么,却总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这就是他当时的心态。
在获释放回,禁闭家中之后,他才发现,由于这一个月来的迷狂愤懑,自己已将修史这一毕生事业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他也意识到,这种遗忘仅仅是表面的,其实在下意识里对该事业依旧是十分执着的,而正是这份执着阻止了自己的自杀企图。
十年前,父亲在病榻上握着自己的手,流着泪所说的那段悲切的遗言,至今也仍在耳边。然而,如今在他那惨痛已极的内心中,不允许他放弃修史的,却不仅仅是亡父的遗命。说到底,真正起作用的,还是这项事业本身。不过也不是什么该事业的魅力和对于该事业的热情之类能令人愉快的东西。对于司马迁来说,修史自然是自己的使命,却也没有那种“舍我其谁”的豪迈情怀。虽说他曾经是个自视极高的人,但这次的遭遇已经让他领教到自己原来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了。他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地胸怀大志,多么地顾盼自雄,结果却成了一条被牛蹄踩烂的路边小虫。尽管“自我”已遭到了无情的践踏,可他对修史大业的意义却毫不怀疑。自己已经沦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自信与自矜也都已丧失殆尽,却还要苟活人世,继续从事该项事业。此情此景,不论怎么想,都不会感到愉快的。他认识到,修史这件事,已经近乎于世人的宿命了——不论你感到多么地厌烦,也不得不与之相伴始终了。总之,有一点已经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为了该事业,他是无法杀死自己的(这也并非出于什么责任感,仅仅是由于他整个人已经与该事业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
在最初的野兽般的、迷狂的惨痛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人类所特有的、清醒的苦楚。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在明白了自己无法自杀之后,除了自杀之外更无法逃避苦闷与耻辱的这一实情,显得越来越清晰明了。他只能如此认为: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太史令司马迁,已在天汉三年的春天里死去了。之后,续写其未竟之作的,仅仅是一架既没有知觉,也没有意识的书写机器而已。哪怕是强迫自己,他也要这么认为。修史之事必须继续。对于他来说,这是无可动摇的。为了完成修史大业,无论多么地难以忍受,自己也必须苟活于世。而为了苟活于世,又必须将自己当作一个活死人。
五月过后,司马迁又重新开始动笔了。他感受不到一丝喜悦与兴奋,只是如同一个拖着受伤的腿、艰难地走向目的地的旅人一般,在必须完成该事业的意志的鞭策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此时,太史令的官职早已被罢免了。稍感悔意的汉武帝,不久之后又任命他为中书令。但是,宦海沉浮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这位曾经的雄辩之士,如今已闭口不言。既不笑,也不怒。不过也绝非萎靡不振,沮丧悄然。人们反倒能从他那缄口不言的风貌中,看到某种类似于恶灵附身般的狞厉。他那种废寝忘食的干劲,不禁让家人们感到,他是想早日完成此事,以便获得自杀的自由。
如此悲壮的努力持续了一年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在丧失了生之欢愉之后,唯有表达之快乐是可以存留下来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打破绝对的沉默,那种狞厉的神情也没有丝毫的缓解。写作中,有时必须写到“宦者”“阉奴”等字样,而每当此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之声。无论是独处一室的时候,还是躺在床上的夜晚,只要念及那屈辱的一幕,烙铁炙烤般的疼痛就会传遍全身。他会猛地跳起身来,嘴里发出怪叫,一边呻吟,一边绕室徘徊,然后再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三
却说混战中被击晕的李陵在单于那点着羊油灯、燃烧着牛粪的大帐中醒来后,当即便拿定了主意。要么自刎而死,免受欺辱;要么假意从敌,伺机逃脱——带上足以抵消败责的“厚礼”,除此二者,别无他途。李陵最终选择了后者。
单于亲自给李陵松绑。不仅如此,在此之后也给了李陵极丰厚的待遇。这位且鞮侯单于 [8] 是上一代呴犁湖单于 [9] 的弟弟,是一个骨骼雄健、巨眼赭髯的中年伟丈夫。他曾经跟随几代单于与汉军交战,但坦言从未遇上过像李陵这样的强敌,并且以李陵的祖父李广为例证,对李陵的英勇善战大加赞赏。事实上,曾经徒手搏杀猛虎、飞箭射入山岩的飞将军李广的威名,至今仍在胡地广泛流传着。李陵蒙受厚遇,既有他是李广之孙的缘故,也因为他自身的英勇强悍。按照匈奴的习俗,在分配食物时,总是将最好吃的部分分给强者,而老弱之人只能分得剩下的部分。因此,他们是绝不会羞辱强者的。降将李陵在此也受到了贵宾的待遇,单于为他配备了一顶大帐和数十名侍从。
从此,李陵开始了奇异的生活。住的是绒帐穹庐,吃的是腥膻之肉,喝的是酪浆、兽乳和酸奶酒,穿的则是用狼、羊、熊的皮缝制而成的旃裘。说到日常生活,无非就是畜牧、狩猎和掠夺。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也有以河流、湖泊和群山为标志的疆界,除了单于的直辖领地之外,别的地方都分配给了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诸位王侯,牧民的迁徙,也仅限于各自的疆域之内。这是个既没有城郭,也没有田地的国家,虽说有一些村落,却也并不固定在一处,而是根据不同的季节,逐水草而移居的。
李陵并没有分得土地,而是与单于麾下的诸将一起,一直跟随着单于。李陵准备伺机割取单于的项上人头,但这种机会却很难获得。其实,若非天赐良机,即便刺杀了单于,也是几乎不可能携带其首级而远走高飞的。更何况在胡地,单于被刺被认为是一件极不光彩之事,绝不会大肆声张,这样的消息估计是不会传到中原的。然而,李陵依旧忍辱负重,耐心等待着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到来。
单于帐下,除了李陵还有几个从汉朝投降过来的人。其中有一个名叫卫律,此人不是武将,却被封为丁灵王 [10] ,最受单于的重用。卫律的父亲就是胡人,但他却是因故而出生在长安的。他也曾侍奉过汉武帝,但早年受协律都尉李延年之事的牵连,唯恐获罪,便逃归匈奴了。由于他身上原本就流着胡人的血液,所以很快就适应了胡地的生活。又由于他才能出众,故经常参与且鞮侯单于的帷幄运筹,担任所有的谋划之事。李陵几乎不跟卫律以及其他投降匈奴的汉人说话。因为他觉得他们之中并无能与之共谋大计之人。事实上这些汉人,彼此之间似乎也都十分尴尬,并无亲密交往的迹象。
有一次单于将李陵叫来,向他请教用兵之道。由于那一次是与东胡作战,李陵就十分爽快地陈述了自己的见解。第二次单于找他商量军情,由于是针对汉军用兵,李陵便一言不发,并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快的表情。见此情形,单于倒也并未强人所难。许久之后,单于命李陵带领一队人马南下,要他去劫掠代郡和上郡。这次,李陵就明确表示自己绝不会与汉军作战,断然拒绝了单于。自此之后,单于就再也没有向李陵提出过如此要求。不过,李陵的待遇依然如故,没有一点改变。仿佛给予李陵如此待遇,并非出于加以利用的目的,纯粹是为了礼贤下士。李陵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位单于确实是一条好汉。
不知为何,单于的长子左贤王与李陵十分投缘。其实,与其说是表示好意,毋宁说是十分敬重。这是一位二十刚出头的,粗野而又勇敢、诚实的青年。他对于强者的崇拜,是十分单纯而强烈的。他找到李陵,起初只是为了请教骑射。说是骑射,其实他的骑术一点也不亚于李陵。尤其是骑裸马的本事,更是远在李陵之上。所以李陵能教他的,仅仅是射而已。于是,这位年轻的左贤王就成了李陵热心好学的弟子。每当谈论起李陵的祖父李广那出神入化的箭术,他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两眼直放光芒。他们师徒二人经常外出狩猎。他们往往只带几名随身侍从,在辽阔的旷野上纵马疾驰,尽情射杀狐狸、豺狼、羚羊、野鸡等猎物。
有一次,将近黄昏时分,两人的箭都已经射完的当儿——由于他们将侍从远远地抛在后面的缘故——被一群狼包围了。尽管已经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包围圈,可还是有一头狼扑到了李陵的马屁股上。紧随其后的左贤王快马赶上,挥动弯刀十分利落地将狼斩为两段。事后查看,两人的坐骑都已被群狼撕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那天夜里,他们坐在天穹下,将当天的猎物煮成羹汤,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嘬饮着。李陵望着这位脸蛋被火光耀得通红的年轻的番王之子,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一股友情。
天汉三年秋,匈奴再犯雁门。为了给以颜色,翌年,也即天汉四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统领大军——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并令强弩都尉路博德率步兵一万为后援。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骑兵一万、步兵三万出雁门;命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五原,各路人马一齐向北进发。这是一场近年来少有的大规模北伐。单于获报后,立刻将妇女、老幼、牲畜、财产之类尽数转移至余吾水以北的地方,并亲率十万精骑,扎余吾水以南的大草原上迎击李广利、路博德的大军。一连激战十数日,汉军才终于不得已而退兵。师从李陵的左贤王,另率一军往东,迎击因杅将军公孙敖并大破之。为情势所迫,位于汉军左翼的游击将军韩说,也只得引兵退去了。至此,汉军的北伐已彻底失败。由于这是与汉军作战,李陵照例是不上阵的,所以他也退到了余吾水以北。可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在暗自留心着左贤王的战绩。当然,就整体而言,他是希望汉军大胜、匈奴大败的,可自己又似乎希望唯独左贤王不要吃败仗。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心中又产生了强烈的自责。
被左贤王打败的因杅将军公孙敖回朝之后,因损兵折将,寸功未立而获罪下狱。然而,他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却十分蹊跷。据他说,从俘虏口中得知,匈奴之所以强悍善战,是因为有一位来自汉朝的降将李将军经常帮他们操练兵马,并授以兵法以备汉军的结果。故而自己的军队才打了败仗。当然,这位因杅将军并未因如此狡辩而获赦免,可听说此话的汉武帝,却理所当然地将雷霆之怒发到了李陵的头上。他将曾一度获准回家的李陵家属再次下狱,并将其老母、妻子、儿子、兄弟统统斩首。更加之世态炎凉,人情浇薄,据记载,连当时陇西(李陵一族原籍陇西)的士大夫们,也都为出自李家而深以为耻。
约在半年之后,从一个边境被绑架来的汉军士卒口中,李陵听到了这一消息。闻听之后,他立刻站起身来,双手抓住那人的胸脯猛烈摇晃,再次确认了事情的真伪。当他得知确实如此之后,便咬紧牙关,不觉将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手上。那人挣扎着,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来在无意之中,李陵的双手已经扼住了那人的咽喉。等李陵松开双手,那人便立刻颓然倒地。李陵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冲出了大帐。
他没头没脑地在野外暴走。强烈的愤怒在脑海中激荡。一想到老母和幼子,他就心如刀绞,却又流不出一滴眼泪。想必他的眼泪已被过度的悲愤烤干了吧。
何止是如今的这一次?朝廷历来就是这样对待我们李家的!——他想起了祖父李广的下场(李陵的父亲,当户在他出生的几个月之前就已经死去了。李陵就是所谓的“遗腹子”。因此,在少年时期培养他的,就是那位有名的祖父)。名将李广在数次北伐中都立下了大功,但由于皇帝身边的一干奸臣作祟,没有得到任何封赏。他手下的部将一个个地全都封侯晋爵,唯独这位廉洁的老将军,不要说封侯了,始终只能清贫度日。最后,他与大将军卫青又发生了冲突。卫青本人还是较为体恤这位老将军的,可他帐下的一名军吏却狐假虎威,羞辱了飞将军李广。激愤之余,这位一代名将便当场在阵营中刎颈自尽了。李陵至今仍记得尚在少年的自己在闻听祖父的死讯后,是怎样放声痛哭的。……
李陵的叔父(李广的次子)李敢,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呢?他因父亲之死而对卫青怨恨不已,竟跑到大将军府邸将他羞辱了一番。为此,大将军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代抱不平,在甘泉宫狩猎时,将李敢射死了。汉武帝明明知道此事,却为了包庇骠骑将军霍去病,对外只说李敢是触鹿角而死的。……
与司马迁不同,李陵是比较单纯的。他所感到的,只有愤怒(除了对没有早点实施携带单于首级逃出胡地的计划略感后悔之外)。因此,现在的问题仅仅是如何将此愤怒发泄出来而已。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人所说的话,“听到胡地有一位李将军在帮助匈奴练兵以备汉军后,皇帝雷霆震怒”云云。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李将军当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同为汉朝降将的李绪。此人原为塞外都尉,镇守在奚后城,投降匈奴后,确实经常帮助匈奴练兵,还传授他们兵法。就在半年前,他还跟随单于与汉军作战呢(不过对手并不是因杅将军公孙敖)。李陵心想:就是他了。同被称作李将军的,一定就是这个李绪。
当天晚上,李陵单身闯进李绪营帐,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让对方说一句话,只一剑就将李绪刺死了。
第二天早晨,李陵来到单于跟前讲明了一切。单于告诉他不用担心。只是母亲大阏氏 [11] 那里稍稍有些麻烦——那是因为,单于的母亲虽已衰老,却与李绪有些不干不净的丑闻。对此,单于是心知肚明的。根据匈奴的习俗,父亲死后,长子要将亡父的妻妾全都接受下来,成为自己的妻妾,但生母毕竟是不在其内的。在他们那个极度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对生母还是相当敬重的。故而吩咐李陵,暂时到北方去躲避一下,等事情平息之后,会派人去接他回来的。于是李陵就带上随从,去西北的兜衔山(额林达班岭)暂避了。
没过多久,大阏氏病死,李陵重被召回单于王庭。此时的李陵,似乎已变了一个人。因为,之前一直不参与对汉用兵的他,竟然提出参与军议了。单于大喜过望,封李陵为右校王,还要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他。要将女儿许配给他之事,以前也曾提起过,都被他回绝了。但这次李陵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