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足球竞技小说推荐上一章:沙丘序曲:厄崔迪家族
- 足球竞技小说推荐下一章:赦免之日
“彼美妇之口,足以驱赶君子。彼美妇之辞,足以令君子身死名裂……”就这样,孔子开始了漫长的、周游列国的苦旅。
七
子路的心里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应该说,自孩提时代就有了,而在他成年后,甚至在他即将进入老年的时候,也依然存在着,总也不得解决。该疑问源自一个谁都见怪不怪的现象,是一个关于邪恶猖獗、正义饱受摧残这么个司空见惯之事实的疑问。
每当遇见如此事实,子路不由得感到悲愤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人们都说,即便邪恶猖獗一时,可最终会受到报应的。或许确实有这样的实例吧。但是,这难道不仅仅是人终有一死的普遍现象吗?要说好人大获全胜的事例,远古时代到底怎样,不得而知,反正在当今之世,是几乎连听都没听说过的。
为什么?为什么?!
对于如同大孩子一般的子路而言,是无论怎样愤慨也不为过的。他顿足捶胸,痛心疾首。他思考:这“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天”到底看没看见世上的一切?如果说如此命运都是“天”制造出来的,那么自己只好反抗老“天”了。因为倘若如此,不就跟“天”不区分人、兽一般,也不区分善、恶了吗?正与邪不就仅仅是人与人之间一时的约定俗成了吗?
子路就此问题去请教孔子时,孔子总是告诉他人生幸福之真谛。仅此而已。如此说来,为善之果报,不就仅仅是“我做了好事了”的自我满足吗?在老师跟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已接受了教诲,可退下后独自想想,总觉得还有点难以释然。他无法完全认同这种不无牵强的幸福观。只要确确实实的、谁见了都心悦诚服的善报不落到“义人” [8] 的头上,这世道就是了无生趣的。
而这种对于“天”的不满,他在老师身上的感受又是最为强烈的。老师的大才大德,几乎是超凡入圣的,可他为什么又如此地命运多舛,怀才不遇呢?没有幸福的家庭,耄耋之年还要饱尝颠沛流离之苦。老师他为什么非得忍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呢?
一天夜里,孔子独自嘟哝道: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子路听到后,禁不住潸然泪下。
然而,孔子是在为天下苍生而感叹,而子路仅为孔子一人而黯然泣下。
自从为斯人以及斯人不遇之时世而落泪的那一刻起,子路便暗自下定了决心:自己要挺身而出,让老师免遭浊世之种种侵害。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老师的引导和守护,那么,作为回报,自己就为老师承受一切世俗之辛劳与屈辱吧。虽说不免越俎代庖之嫌,可这就是自己的使命。就学问与才能而言,自己或许不及后辈同门弟子,可一旦老师遭遇危难,自己一定会在抢在任何人之前而为夫子奉献生命的。——对此,子路深信不疑。
八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当子贡这样问的时候,孔子即刻答道: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可以说,孔子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思踏上周游列国的旅程的。跟随他一起上路的弟子大多也愿意“沽之哉”的,但子路却与众不同,他觉得并非非“沽”不可。他已经有过运用权力断然实施自身信念的经历,也尝到过此种行为所带来的快感。但他觉得这是需要一个特别的、绝对的前提,那就是,一定要在孔子的手下才行。如若不然,自己则更喜欢“被褐怀玉”的活法。即便一生都做孔门之看家狗,也无怨无悔。世俗的那种虚荣之心,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只是他觉得做个窝囊官反倒害了自己磊落阔达的天性。
追随孔子的弟子,其实也是各种各样的。有果断干练的实干家冉有;温厚长者闵子骞;喜好追根究底的掌故家子夏;多少带点诡辩家色彩的享乐主义者宰予;铁骨铮铮、慷慨激昂的公良孺;身材矮小、只有孔子一半高(传说孔子身高九尺六寸)的愚直之人子羔。然而,无论是从年龄上来说,还是从气度上来看,在他们之中,子路都是理所当然的头儿。
比子路小了二十二岁的子贡,无疑是个引人注目的青年才俊。比起孔子赞不绝口的颜回来,子路更推许子贡。颜回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个抽去了强韧的生命力和政治意识的孔子,与子路不怎么对路。但子路绝不是在嫉妒颜回(其实,看到老师格外器重颜回,子贡、子张等辈倒不免有些嫉妒的)。一则是因为子路与他年龄相差过大,更何况天性使然,子路在这种地方向来是毫不介意的。只不过全然不懂颜回这种逆来顺受的柔性才能到底有什么好。首先,那种缺乏活力的温吞模样就看不顺眼。在这方面,还是略显轻薄却总是精力充沛、才气过人的子贡更对子路的脾气吧。为这个年轻人头脑之敏锐而惊叹不已的,可不仅仅是子路一个。只是比起他的头脑来,他的人格尚未成熟。这一点也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但这仅仅是个年龄问题。虽说子路也曾因他过于轻薄而大声怒喝过他,可总体而言,子路是对这个青年抱有“后生可畏”之感。
有一次,子贡跟两三个同门师兄弟说了大意如下的一段话:
——都说夫子厌恶巧辩,可我觉得他自己“辩”起来真是太过“巧”妙了。对此,我们一定要加以警惕。因为这与宰予等人的“巧辩”,是完全不同的。宰予之“辩”,由于“巧”得太过明显,能给人以“乐”,却不能给人以“信”。也正因为这样,反倒可以说是十分安全的。然夫子之巧辩则截然不同。虽不似行云流水般地流畅,却具有不容置疑的厚重感;虽缺乏逗人开颜之谐谑,却有含蓄深沉之譬喻。这种巧辩,是谁都无法反驳的。当然了,夫子之所言,其九分九厘经常是绝无谬误之真理;夫子之所行,其九分九厘都应成为我辈之典范。可即便如此,剩下的那一厘——也即令人不容置疑的夫子之辩中的百分之一,有时,恐怕是用来为夫子之性格(其性格之中与绝对普遍性真理未必一致的,极少的部分)做辩护的。我们需要警惕的地方,就在于此。这,或许是因为我与夫子过于亲密无间、过于狎昵不羁才生出的求全责备。事实上,后世之人将夫子推崇为圣人,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我从未见过像夫子这样近乎完人的人,估计将来也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人了。我想说的只是,即便是夫子,也还有着那么极其细微的、一丁点的地方需要我们加以警惕。像颜回那样与夫子性情相合之人,是绝对不会像我这样有所不满的。夫子时常夸赞颜回,说到底,或许就是他们性情相合的缘故吧……
黄口小儿竟敢对老师说三道四,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子路闻听此言后,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尽管他知道子贡是出于对颜回的嫉妒才这么说的,可他也感觉到子贡这话中自有其不容蔑视之处。因为就性情相合与否这一点,子路自己也意识到了。
我们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的东西,这小子竟能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对于这个狂妄小子所拥有的这种奇妙的才能,子路在极端轻蔑的同时,又不由得佩服。
子贡曾向孔子提过一个奇妙的问题:
“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
这是个关于人死之后有无知觉,或者说灵魂是否不灭的问题。
对此,孔子的回答颇为别具一格:
“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估计对于这样的答非所问,子贡是极为不服的。
孔子当然知道子贡问的是什么,然而,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日常生活中心主义者,孔子如此回答,无非是想要转变一下这个聪明弟子的关注方向而已。
由于不满意老师的回答,子贡后来将此事跟子路说了,子路对于这类问题不太感兴趣。然而,比起死亡本身来,他有点想知道老师的生死观,所以他有一次特意问了个关于死亡的问题。
“未知生,焉知死?”这就是孔子的回答。
说得好!——子路心悦诚服。
可子贡觉得自己又大大地扑了个空。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
“这话倒是不错。可我说的不是这个呀!”
九
卫国的国君卫灵公是一位意志薄弱的君主。虽然他还没有蠢到连贤才与庸才都分不清的程度,可比起逆耳之忠言来更喜欢甜蜜的谄媚之辞。而左右卫国国政的,居然是身居后宫的那位。
卫灵公的夫人南子素有淫荡之名。在她还是宋国的公主时,就与其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名叫朝的美男子私通,而在成了卫灵公的夫人之后,她又将宋朝招了来,并委以大夫之职,与他继续保持着淫乱关系。
南子自许聪颖高才,时常干预卫国国政,卫灵公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因此,要想进言于卫灵公,就必须首先取悦于南子。这在卫国已经成为惯例。
孔子自鲁入卫时,受召谒见了卫灵公,但没去他夫人那里打招呼。这令南子非常不悦。她立刻遣人告诉孔子:“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云云。
没奈何,孔子只好前去见她。见面时,南子躲在细葛布做的帷帐后面,孔子面朝北方行叩拜礼,南子在里面叩头回礼。此时,南子身上所佩戴的玉环就“叮叮当当”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孔子从王宫回来后,子路就毫不掩饰地摆出了不快的神情。他原本就希望孔子对南子那种卖弄风情式的要求置之不理。不过他倒也不认为孔子真会受这个妖妇的迷惑。只觉得无比高洁之夫子向一个不洁之淫妇叩头,这本身就十分令人不爽了。他的这种心情,估计就像珍爱美玉的人,连美玉上映出一点点污秽的影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一样的吧。子路是个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同时又是个大孩子,孔子见他总也长不大,不由得为之既好笑,又头痛。
一天,卫灵公派人来找孔子,说是要与孔子同车巡视国都,并作诸般请教。孔子欣喜万分,换好了衣服立刻就去了。
然而,南子原本就对卫灵公无比敬重这个身材高大、一本正经的老爷子感到不悦。听说丈夫要抛下自己同他同车巡视国都,更是觉得岂有此理。
等到孔子谒见过卫灵公,来到外面要与他同乘一车时,发现盛装打扮的南子夫人早已上车。那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座位。南子带着一脸的坏笑望着卫灵公。孔子也很不愉快,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卫灵公。卫灵公无地自容,连头都抬不起,却不敢对南子说什么,默默地指派了后面一辆车给孔子。
两辆车巡游在卫国的都城里。前面一辆是豪华的四轮马车。车上,与卫灵公并肩而坐的南子夫人,如同盛开的牡丹一般妩媚娇艳,光彩照人。后面一辆寒酸的二轮牛车上,则是无比寂寥的孔子,肃然面对着前方。沿途的民众,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紧蹙眉头。
此时,子路也挤在人群中观看。回想起夫子受邀时的欢欣模样,不由得心似刀绞。当故意大惊小怪、娇声连连的南子在眼前经过时,他不禁怒火中烧。只见他紧握双拳,正欲分开众人,扑上前去。这时,背后有人拉住了他。他急欲挣脱,瞪大眼睛回头望去,只见拖住他的不是别人,是同门师弟子若和子正。他们二人死命拽着子路的衣袖,眼里噙满了泪水。子路见状,只好作罢。
第二天,孔子等一行人便离开了卫国。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就是孔子此刻所发出的感叹。
十
叶公子高非常喜欢龙。他在房间里刻上了龙,在绣帐上也画了龙,整日起居于群龙之间。天上的真龙闻听此事后,非常高兴。一天,真龙就飞降叶公之家,想见见这位自己的崇拜者。真龙太大了,脑袋钻进了窗户,尾巴还拖在堂前。叶公见状,吓得浑身战栗,落荒而逃。他“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显得十分窝囊。
其实,各国诸侯所喜好的也只是孔子的贤名,并不欣赏其精神实质,无一不是叶公之流。对于他们来说,真实的孔子也太“大”了。以国宾之礼待孔子者有之;任用孔子之弟子者也有之。但是,没有哪个国家真想实行孔子的政治主张。
在匡邑,几遭暴民凌辱;在宋国,遭到了奸臣的迫害;在蒲邑,受到歹徒的袭击。除此之外,还有诸侯们的敬而远之、御用学者的嫉妒仇视、政客们的排挤倾轧等,这些就是在前方等候着孔子的一切。
然而,即便如此,孔子与他的弟子们依旧讲诵不辍,切磋不怠,不知疲倦地奔走于各国之间。“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尽管孔子的志趣是如此之高远,但他绝不玩世不恭,始终希望能为世所用,并且真心以为自己能为世所用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道——简直令人惊叹!无论多么地困乏,也总是那么地乐观开朗;无论多么大的艰苦,也绝不抛弃希望。真是叫人难以理解的一行人啊。
在孔子一行受邀前去面见楚昭王时,陈国、蔡国的大夫们合谋,秘密纠集歹徒将孔子等人围困于半途。因为他们害怕孔子为楚国所用,故而有意加以阻扰。虽说孔子与其弟子们遭受歹徒的袭击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以这次最为严酷。由于断粮,他们一连七天都没能生火做饭。饥饿与疲惫叫人难以忍受,病倒的人也在日益增多。然而,就在弟子们委顿、惶恐之际,只有孔子一人依然精神饱满,并与往常一样,弦歌不绝。
不忍目睹同门之惨状的子路,板着脸走到了仍在弦歌的孔子身旁,问道:
“夫子您此刻仍在弦歌,合乎礼吗?”
孔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正在拨弦的手。等到一曲终了之后,他才开口言道:
“仲由啊,让我来告诉你吧。君子喜好音乐,是为了不骄傲。小人喜好音乐,是为了不害怕。这个不懂我心思却老跟着我的人,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呀?”
子路刹那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处如此困境之中,竟然还在为了不使自己骄傲而奏乐?然而,子路马上明白了孔子的心意,顿觉欣喜万分,操起戚 [9] ,跳起了舞来。孔子鼓琴与之相和,三曲而终。一旁观看的众人,也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疲劳,陶醉于豪放的即兴舞乐之中。
同样是在“困厄于陈蔡”之时,在看到无法轻易突围之后,子路曾问过这样的话:“君子也有‘穷’ [10] 的时候吗?”
因为他觉得根据老师平日里一贯的主张,君子是没有“穷”的时候的。
孔子立刻回答道:“所谓‘穷’,难道不是指‘穷’于道吗?今天,我孔丘胸怀仁义之道,而遭遇乱世之患难,又何‘穷’之有呢?如果以食不果腹、疲惫不堪为‘穷’的话,君子固然是会‘穷’的。但小人则不同。小人一‘穷’,就自暴自弃,胡作非为了。其间区别就在此。”子路听后,不由得脸红,就跟老师说中了他自己心中的“小人”似的。知道“穷”也是命,临大难而面不改色——看到如此之孔子,子路不得不赞叹一声:“大哉勇也!”相比之下,自己以前曾引以为傲的那种“白刃加于前也不眨眼”的勇,是多么地渺小,多么地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