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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老师孔子,子路最为景仰的是他身上那种异常厚重的人格魅力。但是,他不理解这种厚重感源自日常生活中种种微不足道的具体行为之积累。他会说“有本才有末”这样的话,但他缺乏对于该如何养成这个的“本”的实践性思考,所以时常会遭到孔子的训斥。因此,他对孔子心悦诚服是一回事,但是否能立刻接受孔子的感化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孔子在讲“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的时候,并没将子路考虑在内。因为他觉得尽管子路身上的缺点很多,但绝不属于“下愚”之类。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欣赏这个狂放不羁的弟子。因为他看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那就是,纯粹的“无利害性”。由于这种“美”在该国的民众间太过稀有,故而除了孔子,谁都不认为子路身上这一倾向是一种“德”,反倒显得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愚”。但是,孔子十分明白,比起这种世所罕见的“愚”来,子路天性中的“勇”和政治方面的“才”,都是不值一提的。
在对待父母的态度上,子路做到了谨遵师嘱,约束自己,好歹遵从了相应的形式。因此,入孔门后,他的亲戚就对他刮目相看,赞誉有加,都说这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变成了依头顺脑的孝子。然而,这些赞扬反倒让子路觉得十分别扭。因为他觉得,这算什么“孝”呢?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还不如以前率性而为,令父母头疼那会儿来得真实呢。他甚至觉得,为现在如此虚伪的自己而高兴的那些亲戚,真是太无聊了。虽说他不是个精细的心理分析家,但毕竟是个正直之人,所以才会意识到这些的吧。很多年之后,子路突然发现双亲已垂垂老矣,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那矫健的身姿,顿时潸然泪下。从那时起,子路的“孝”才真是无与伦比,全心全意的。在此之前,他的“孝”只是“应景式的孝”,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三
某日,子路在街上行走时与两三个昔日的好友不期而遇。这几人虽不能说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却也是放纵不羁的游侠之徒。子路站定身躯跟他们聊了几句。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穿着后,语带讥讽地说道:
“啊呀,这就是所谓的儒服吗?可真够寒碜的。”
又说:“不喜欢长剑了吗?”
子路没搭理他。可他随即说出的话却叫人没法不搭理了。
“怎么样啊?听说那个叫孔丘的老师就是个大骗子。脸上一本正经的,净说些心里没影儿的话,还挺能忽悠人的呢。”
要说这话也并无什么恶意,只是跟以前一样,在混熟了的朋友面前耍耍毒舌罢了。
不料子路听后竟勃然变色,左手猛地一把揪住那人的胸脯,右手挥拳狠揍他的脸颊。连着两三下过后,一松手,对方就十分窝囊地倒在地上了。子路随即将极富挑战意味的目光投向已惊得目瞪口呆的另外两人,可他们都知道子路的神勇,根本不敢动手,一左一右扶起挨揍的朋友后,连一句话都没撂下,就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似乎孔子也听说了此事。
子路被叫到了老师跟前,虽然没被直接问起此事,却聆听了这么一段训诫:
“古代的君子以忠为质(根本),以仁为卫(自卫),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用仁来安定暴乱侵扰之人),可见是不必使蛮动粗的。唯有小人动辄以不逊为武勇,而君子之勇立于义,此之谓也。”子路听得心悦诚服。
数日后,子路又上街溜达了。他听到树荫下有几个闲人正在高声争辩着什么。听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老师孔子的坏话。
“从前、从前的,无论什么事,一开口总是抬出‘从前’来贬损当下。反正从前到底什么样,谁也没见过,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可问题是,一切都遵照从前的老规矩就能治理好天下吗?要是真管用,谁还费那个劲儿呢?对于俺们来说,活着的阳虎大人要比死了的周公伟大得多呢。”
当时,正处在一个盛行所谓“下克上” [3] 的乱世。鲁国的政治实权先是从鲁侯落到了大夫季孙氏的手中,而如今眼看着又要落入季孙氏的家臣阳虎这个野心家的手中了。说这话的家伙,没准就是阳虎的手下。
“可是,据说阳虎大人要起用孔丘,前一阵子去请了他好几次,可那孔丘竟老躲着人家。可见他尽管大言不惭,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对现实政治其实是一窍不通。毫无底气嘛。嘿,那种家伙——”
这时,子路从背后分开人群,大踏步地走到说话人的面前。大家立刻认出他这位孔门弟子。那个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老头,见到子路后大惊失色,不明不白地鞠了个躬,就藏到人墙背后去了,想必是子路那副决眦欲裂的凶相太吓人了吧。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在好几个不同的地方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人们只要远远地望见子路那肩膀高耸、怒目圆睁的样子,就赶紧闭上诋毁孔子的嘴巴。
为了这事儿,子路没少挨老师的训斥,可他就是改不了。其实,他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看法:那些所谓的君子,要是感受了与我同样强烈的愤慨还能忍得住,那才是真的了不起。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感受到与我同样强烈的愤慨呀。至少他们所感受的愤慨较弱,没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定是这样的……
过了一年左右,孔子苦笑着感叹道:
“自从仲由入我门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别人说我的坏话了。”
四
有一天,子路在房间里鼓瑟。
孔子在另一个房间里听了一会儿之后,就对身边的冉有说道:
“你听听这瑟声,是不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君子之音必须是温和中正、涵养生育之气的。从前舜帝弹五弦琴,作《南风》诗,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如今你听仲由之音,一派杀伐激越,不是南音,而是北音,将弹奏者荒怠暴戾的内心暴露无遗。”
过后,冉有找到子路处,将夫子之言告诉了他。
子路原本就知道自己缺乏音乐天赋,可他只将此归咎于自己的耳朵和手。然而,当他听说还有更为深层次的精神原因后,就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恐惧了。原来最最重要的并不在于手法的练习,还必须加以深思精虑。于是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沉思默想,直至形销骨立。就这么着几天过后,他相信自己已经思有所得。于是他再次弹起了瑟。这次,他弹得诚惶诚恐,十分谨慎。而孔子听到后,这次却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毫无一点责备的神色。后来子贡将这事儿告诉了子路。子路听说老师没有责备之意,不禁喜形于色。
看到这位憨厚的师兄露出了笑脸,年轻的子贡也不禁莞尔。然而绝顶聪明的子贡心里十分清楚:子路鼓的瑟,依旧是充满着杀伐意味的北声。而夫子不予责备,只不过怜惜子路那种能够苦思冥想到形销骨立的实心眼儿罢了。
五
在孔子众多的弟子中,恐怕没有哪个像子路这样经常挨孔子训斥的了。当然,也没有哪个敢像子路这样肆无忌惮地向老师发问的了。例如,他会问:
“请问老师,可不可以抛弃古代圣贤的教训,全凭我自己的想法来行事呢?”
提出这样的问题,明摆着是要挨训的。
他还会当着孔子的面,毫不客气地说:
“真是这样的吗?您也太迂腐了吧!”
这种话除了他,是没有第二个人敢讲的。
然而,这仅仅是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没有哪个弟子像子路这样全身心地依赖孔子的了。他之所以会毫无顾忌地诘问老师,是他那种率真的天性使然,也即在他内心尚未真正接受时,是无法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来的。除此之外,他也不像其他同门弟子那样为了免遭斥责或讥笑而谨小慎微。
在别的场合里,子路是个不甘人下的独来独往的男子汉,是个一诺千金的好汉子。也正因为这样,他那以一个不起眼的弟子身份侍奉在孔子身边的模样,确实会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事实上,当他在孔子跟前时,也确实有一种不无滑稽的心态。那就是,将复杂的思考和重要的判断全都交给了老师,自己则无忧无虑,毫不担心。这情形就像小孩子在母亲跟前的表现一样:有些事明明自己会做,却也非要母亲代劳。有时退下后仔细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然而,即便是对于这样的一位老师,子路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个不容触碰的隐秘之所,或者说是他唯一不肯退让的底线。
子路觉得,这世上有一件事是顶顶要紧的。在它面前,即便是生死之大,也是毫不足论的,更别提什么区区利害了。倘若称之为“侠”,未免太轻飘了一些;称之为“信”或“义”,又沾了点道学气,少了那份自由和灵动了。对于子路而言,这是一种近乎快感的东西。总之,能够带来如此感觉的,就是“善”;与之无缘的便是“恶”。这一点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对此有过怀疑。这与孔子所说的“仁”,似乎还不尽相同,而子路却在老师的教诲中专门吸收一些能强化此种伦理的成分。例如:
“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丘耻之。”“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又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诸如此类。
起初,孔子倒也不是没想过要矫正他的这只犄角 [4] ,可后来就放弃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就子路现在这样,他也是一头好“牛”。孔子很清楚,有些弟子是需要鞭策前行的,有些弟子则需要勒紧缰绳。子路虽是个难以驾驭的弟子,可他的性格缺点,同时也是足堪大用的长处。只要给他指出大致的方向就行了。
而诸如“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之类的教训,在许多情况下,与其说是讲给作为个人的子路听的,倒不如说是针对作为“塾长” [5] 的子路的斥责。因为,有些在子路这个特别的个体身上能成为魅力的东西,放在其他门人弟子的身上,则往往是有害的。
六
传言在晋国一个叫作魏榆的地方,有块石头开口说话了。有贤者解释为,这是民众的怨嗟之声借托石头发出来了;早已衰微的周王室进一步一分为二,纷争不断;十多个大国彼此勾结,相互攻伐,干戈不息;齐侯与一臣下的妻子私通,每夜潜入其室,与之欢会,终被其夫所杀;而在楚国,王族之中有一人将卧病中的楚王勒死,并篡夺了王位;在吴国,有被砍掉了脚的罪人行刺国君;在晋国,有两位大臣交换了妻子。
如此世道,如此乱象。
却说鲁昭公欲讨伐上卿季平子,却反被驱逐出国,亡命七年后在别国穷困而死。其实,即便是在流亡的途中,他也并非没有回国的机会,但随从的侍臣担心回国后自家的命运,硬是拖住了昭公,不让他回国。于是,鲁国先是成了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这三大家的天下,随后更是任由季氏之宰阳虎为所欲为了。
然而,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惯会搞阴谋诡计的阳虎结果因作茧自缚而倒台,并导致鲁国政坛风云突变。而正在此时,孔子出人意料地被起用为中都宰。在那个几乎找不到一个公平无私之官吏与不行苛敛诛求之政治家的时代里,孔子那公正的施政方针和周密的实施计划,在极短的时期内就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政绩。
为之惊叹不已的国君鲁定公曾问孔子:
“以你治理中都的方法来治理鲁国,又将如何?”
孔子答道:
“岂止是鲁国,即便是天下,也完全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治理。”
见从不大言欺人的孔子用颇为谦恭的语调不动声色地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来,定公便愈发地惊叹不已了。他立刻将孔子擢升为司空,不久之后又提拔为大司寇并兼摄宰相之事。与此同时,孔子推举子路为相当于鲁国内阁秘书长的季氏之宰。作为孔子内政改革方案的执行者,子路无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开路先锋。
孔子所实施的政治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强化中央集权,也即提高鲁国国君的权威。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削弱当时权势超过国君的叔、季、孟三桓的实力。他们分别在郈、费、成三地的居城都超过了百雉(厚三丈,高一丈) [6] 的规制。孔子决定,首先要将其拆毁,而负责实际行动的,就是子路。
看到自己的工作取得了立竿见影、切切实实的效果,且规模之宏大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对于子路这样的人来说,无疑是极为痛快的。尤其是能够经过自己的手,来一一破除旧世政治家所布下的邪恶组织和陋习,让子路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意义。孔子那由于多年来的抱负得以施展而显得英姿勃勃的忙碌身姿,也让子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同样,在孔子的眼里,此时的子路也不仅仅是自己的一名学生,更是一位雷厉风行、足以倚重的政治家。
在拆毁费城城墙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名叫公山不狃的抵抗者。他率领费人进攻鲁国的首都。国君鲁定公避难上了武子台,而叛军的箭矢也射到了台上,情势一度十分危急。然而,靠着孔子的准确判断和英明指挥,终于化险为夷。而孔子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也再次让子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孔子作为一名政治家的手腕,以及作为个人的超强膂力,子路是十分清楚的,但他从未想到在实际战斗中,孔子的指挥竟也如此之出神入化。自不待言,子路在此次战斗中,自然也是冲锋在前,奋勇厮杀的。那种久违了的挥舞长剑的痛快劲儿,依然是那么地畅快淋漓。说到底,比起寻章摘句、演练古礼来,这种直面惨淡现实的活法,更符合他的性情。
一次,为了与齐国达成屈辱的媾和,鲁定公带着孔子与齐景公在一个名叫夹谷的地方相会。在此会上,孔子斥责了齐国方面的无礼行为,将齐景公及其诸卿大夫痛斥了一顿,让本为战胜国的齐国君臣全都吓得直打战。这无疑是一件能让子路在心里大呼“快哉!”的事件。然而,自此之后,强大的齐国也开始对孔子这个邻国的宰相,以及在孔子施政下不断增强的鲁国国力心怀恐惧了。他们挖空心思地采用了一条典型的古代中国式的计谋——苦肉 [7] ,即齐国给鲁国送去一批能歌善舞的美女,想以此来让鲁国的国君沉醉于温柔乡中,从而达到离间鲁定公与孔子的目的。而更具古代中国特色的是,如此幼稚的计策,在鲁国国内反孔派的策应下,竟然立刻就奏效了。很快,鲁定公沉溺于女乐,从此不再上朝。与此同时,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季桓子以下的大臣们也都争相效仿了起来。
面对如此情形,子路第一个无法容忍。他一怒之下与人发生了争执,随即便辞官不做了。孔子并没有像子路这样灰心丧气,还在想方设法地勉力维持着。但子路一心只想让孔子也早早地辞官回家。他倒并不担心老师会有污臣节,只是看不得老师置身于乌烟瘴气之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