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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许国前往叶地的途中,子路掉了队。他独自一人走在田间小路上,遇到了一个“荷蓧丈人”。子路轻快地对他点了点头,问道:
“请问您遇见夫子了吗?”
老者站定身躯,没好气地说道:
“夫子夫子的,我怎会知道谁是你的夫子呢?”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模样,十分轻蔑地笑道:
“看你这样儿,像是个四体不勤、不干实事、整天空口说白话的人啊。”
随即,他便下到路边的田里,匆匆地割起了草来,连头也不回一下。子路心想,这一定是一位隐士。于是,他就对老者作了一个揖,站在小路上,等候老者再次开口。那老者默不作声地干完自己的活儿,回到了小路上,并将子路带回自己的家里。
此刻,天色已晚。老者杀鸡炊黍招待子路,又给他引见了两个儿子。饭后,微醺于几杯浊酒的老者,操起一旁的琴,弹奏了起来。他的两个儿子则和声唱道: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11]
一望可知,这个家庭尽管生活贫寒,却洋溢着一种融融的暖意,悠然自足。父子三人那安详平和的脸上,不时闪出智性的光辉,令人难以忽视。
一曲终了之后,老者对子路说了这么一段话:陆地行车,水面行舟,自古而然。倘若如今非要陆地行舟,又将如何?于当今之世,而欲行周代古法,正所谓是陆地行舟。若给猴子穿上周公之服,必将惊恐万分,并将其扯碎,弃之于地云云。
很显然,老者明知子路是孔门之徒才这么说的。他还说:
“所谓得志,在于成就人生乐趣,而不在于高官厚禄啊。”
老者的理想,或可称之为与世无争,悠然自得吧。
对于子路而言,这种遁世哲学,也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在长沮、桀溺那里遇到过;在楚狂接舆处也遇到过。然而,像今天这样走进他们的生活,并与之共度一宵这样的事情,还从未经历过呢。聆听着老者冲淡平和的话语,目睹着老者怡然自得的面容,子路觉得这无疑也是一种美好的活法,甚至还生出了几分羡慕之情。
但是,子路也并非一味地默然首肯对方的说法。他说道:
“与世隔绝固然快乐,但人之所以为人,也并不在于保全一己之乐。倘若仅为了区区一身的高洁而不顾世上的人伦紊乱,这恐怕也不是为人之道吧。当今之世,大道不行。这一点我们早就明白。我们也知道在当今之世讲求大道的危险。但是,难道不正是因为生逢无道之乱世,才需要甘冒艰险,去讲求大道的吗?”
第二天早晨,子路告别了老者一家,匆匆上路。一路上,他在心中将孔子与昨夜的老者做了比较。孔子的洞察力自然是不输于老者的,孔子的欲望也并不比那老者更多。然而,孔子却放弃了明哲保身的活法,为了“道”而奔走天下。这么一想,子路突然对那老者产生某种厌恶之感——这是昨晚不曾有过的。
子路匆匆赶路,将近中午时分,才看到远处绿油油的麦田中,有一群人行进在小路上。当他看清了孔子那高大的身姿之后,子路的胸口突然感到了一种揪心的难受。
十二
在离开宋国前往陈国的渡船上,子贡与宰予曾有过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就是老师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子贡认为,尽管老师这么说了,可老师的伟大成就,完全来自他那非凡的天赋。宰予则不以为然,他认为主要还在于老师后天的努力。按照宰予的说法,就能力而言,孔子与弟子之间仅是“量”的差异,绝不是“质”的差异。孔子所拥有的,同样为万人所拥有,只不过经过他的刻苦努力,在每一个方面都达到了如今这样的完美境界。而子贡则认为,“量”层面上的差异到了极大的程度,就成了“质”层面上的区别了。而朝向自我完成之方向的努力,能够做到如此程度,这本身不就是他具有非凡天赋的证据吗?然而,别的姑且不论,若要说孔子的天才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
子贡说道:
“他那非凡的中庸之本能。无论在何时何地,夫子总能进退有序,优雅适度。这就是他非凡的中庸之本能。”
胡说八道些什么?——一旁的子路板起了脸来。这些腹内空空、光会耍嘴皮子的家伙!现在要是船翻了,他们就惊慌失措,面无人色了吧。光会耍嘴皮子顶个屁用!一旦出事,能够帮得上夫子的只有我!
在巧舌如簧的两位后生小子跟前,子路玩味着老师说过的“巧言乱德”,自矜于自己胸中的一片冰心。
然而,对于老师,子路也并非没有一点不满。
当年陈灵公与臣下之妻通奸,且穿着淫妇的内衣上朝炫耀。一位名叫泄冶的大臣苦谏后,竟然被杀。有关百年之前的这一事件,有弟子问孔子:泄冶因诤谏而被杀,与古之名臣比干之谏死无异,可以称之为“仁”了吧?
孔子回答说,不能。比干与纣王是血亲,又官至少师,故而舍身诤谏,并希望自己被杀后,纣王能有所悔悟。他这么做可以称之为“仁”。但泄冶与陈灵公并非骨肉至亲,其身份也仅仅是一位大夫而已,知道国君行为不正,国家风气不正,本该洁身自好,全身而退,可他却不自量力,欲以一己之力来匡正一国之淫靡,结果白白送掉了自己的一条小命。这怎么算得上“仁”呢?
那名弟子听了孔子这话后,觉得很满意,便退了下去。然而,站在一旁的子路却难以苟同。他立刻问道,“仁”与“不仁”姑且不论。但是,不顾自己一身之安危,想要去匡正一国之糜烂的风气,这本身不就是一件超越了智与不智的很伟大的事吗?即便结果是自己惨遭杀害,又怎么能说是白白送掉了小命呢?
孔子答道:
“子路,你好像只看到‘小义’之中的伟大,却不懂得更高层次上的意义。古代之士,国有道,则尽忠辅佐;国无道,则退而避之。对于这种‘出处进退’的奥妙,你还不懂啊。诗曰:‘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12] 泄冶处事,正是犯了这一条啊。”
“那么,”考虑了很长时间之后,子路说道,“照您这么说,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一身的安全了?一个人,最应该计较的,也是自身的安危,而不是什么舍生取义,是不是?难道自己一身之‘出处进退’是否适时,比天下苍生之安危更重要吗?诚然,那个泄冶倘若面对眼前的乱伦只是皱皱眉、转身而走的话,对于他自身来说,或许很好,但是,对于陈国的百姓来说,这又算是什么行为呢?或者说,还是明知无用依然死谏,由此来影响国民风气,意义更大些呢?”
“我没说只顾自身安全最重要啊。倘若如此,我也不会称赞比干为仁人了。只是,即便是为了‘道’而舍弃生命,也要分清时机和场合。而拥有明察于此的‘智’,也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利。总之,急急地一死了之,这可不算什么本事啊。”
听老师这么一说,子路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儿,可他心中仍没完全释然。老师说过“杀身成仁”这样的话,可又不时在话里话外的,透露着“明哲保身”才是无上智慧的意味。这一点,令子路十分纳闷。其他的弟子似乎对此都不以为意,或许“明哲保身主义”在他们身上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本能吧。子路以为,倘若他们将“明哲保身”作为万事之根本,而不是“仁”“义”的话,那么,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子路带着难以释怀的脸色离去之后,孔子望着他的背影,愀然言道:“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直如箭矢,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也直如箭矢。这人与卫国的史鱼是一类人,恐怕难得善终啊。”
楚国攻打吴国的时候,任工尹的商阳与王子弃疾 [13] 同车追赶吴军。王子弃疾催促商阳道:
“我们现在是在为国君效力。你应该拿起你的弓箭来呀。”
于是,商阳拿起了弓箭。王子弃疾又催促道:
“你倒是射呀!”
于是,商阳便射杀了一名敌军。可是,他随即将弓箭收起来了。等到王子弃疾再次催促他的时候,他才又取出弓箭来,射杀了两名敌军。然而,他每射杀一人,都要遮住眼睛。射死了三人后,他说:
“按照我如今的身份,这样子也足以复命了吧。”
于是,他便调转战车,回去了。
此事传到孔子的耳朵里时,他十分叹服地说道:
“是啊,即便是在杀人的时候,也还是有‘礼’的呀。”
然而,倘若让子路来评价此事的话,他肯定会说,这简直是荒唐透顶!尤其是“对于自己来说,杀死三人已经足够了”这样的说法,明显含有将自己一身之行为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意味,足以令他愤慨不已。
他怫然冲撞道:
“遇到国君的大事,做臣子的,理当尽力而为,死而后已。老师您怎么能称赞商阳的所作所为呢?”
饶是孔子,对此也无可辩驳,只是笑道: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欣赏他那种不忍多杀人的善心罢了。”
十三
孔子出入卫国共四次,滞留陈国三年,遍历曹、宋、蔡、叶、楚等国家、地区,而子路始终追随其左右。
事到如今,子路已不再期盼哪个国君愿意推行孔子之道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也不再为此而焦躁不安了。对于世道之浑浊,诸侯之无能,以及孔子的怀才不遇,他曾经那么地焦躁不安过,那么地愤愤不平过。可几年的颠沛流离,终于让他依稀懂得了孔子以及作为追随者的自己等人的人生意义了。
但是,这与消极的“命中注定”式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即便同样是“命中注定”,也是一种明确认识到“不囿于某一小国,某一时代,而要为天下万代之木铎 [14] ”之使命的、十分积极的“命中注定”。
在匡地遭到暴民围困时,孔子曾昂然说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话的意思,现在的子路也能够充分理解了。老师的那种无论身处何地也决不绝望、决不蔑视现实,在有限的范围内追求尽善尽美的大智慧,以及有意要垂范后世之举措的含义,子路如今也终于懂得并予以首肯了。
倒是绝顶聪明的子贡,对孔子的这种超越时代的使命感少有领会,或许是因为他的俗世之才太多,反倒妨碍了他的悟性吧。子路生性朴直,对老师的感情单纯至极,故而能领会孔子之伟大。
就在这一年年的放浪漂泊间,子路也已年届五旬了。虽难说已圭角尽没,其人格却到底也沉稳、厚重起来。此刻的子路,已脱离了早年落魄游侠的狂妄,无论是其“万钟于我何加焉”的骨气,还是其炯炯有神的坚定目光,皆隐隐然透出卓然一家之神采。
十四
孔子第四次造访卫国时,应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之请求,推举子路在卫国效力。直到孔子时隔十多年再次受聘而回归鲁国时,子路也与他作别,依旧留在了卫国。
近十年来,卫国由于南子夫人的胡作非为,可谓是纷争不断。先是公叔戍想要排斥南子,不料反遭其谗言,落得个亡命鲁国的下场。接着是卫灵公的儿子,即太子蒯聩试图刺杀其后母南子,失败后逃亡晋国。而卫灵公就在这次太子缺位的情况下死去了。不得已,大臣们只能立亡命太子的儿子、年纪尚幼的辄继位。这便是卫出公。这时,亡命在外的前太子蒯聩借助晋国之力潜入卫国西部,虎视眈眈,觊觎着卫侯之位,而现任卫侯出公将其阻挡在外。也就是说,父亲欲夺儿子之位,儿子则将其拒之门外。子路出仕卫国时,卫国就是这么个状态。
子路的工作就是作为“邑宰”,去为孔家治理蒲地。孔家是卫国的名门望族,其地位至高,相当于季孙氏之于鲁国。族长孔叔圉是一位久负盛名的大夫。而蒲邑,正是先前受南子讥谗而亡命在外的公叔戍的旧领地,故而当地人对于驱逐了主人的政府,怀有敌意,也不乏反叛之徒。那里原本就民风彪悍,子路以前追随孔子途经此地时,就曾经遭到过暴民的围攻。
赴任之前,子路前去拜访孔子。他跟老师叙述了“邑多壮士,极难治也”的蒲地民风,向老师请教治理之法。孔子说:
“只要你心怀恭敬,勇猛的人就会服从于你;只要你宽大公正,有势力的人就会听从于你;只要你温和而又果断,就能制服奸诈小人。”。子路闻听,再拜谢之,然后便欣然赴任去了。
到了蒲邑之后,子路首先召集当地的豪强和叛民,开诚布公地与他们畅谈了一次。不过,这也并非是怀柔、驯化的手段。因为孔子常说“不可不教而刑”,所以子路觉得应该首先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意图和宗旨。而他这种毫不做作的直率风格,似乎与当地粗豪的民风也十分投合。那些壮士们对子路明快阔达的做派全都心悦诚服。更何况此时的子路,作为孔门第一的豪爽男儿,也已经名动天下。就连“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这样出自孔子之口的赞誉之辞,也被人添油加醋地口耳相传了。而这样的好名声,确实也是让蒲邑的壮士们折服于子路的原因之一。
三年后,孔子偶然经过蒲邑。才进入其地界,便说:“子路干得好啊,恭敬且言而有信。”进入城邑,则说:“子路干得好啊,忠信且宽厚待人。”等到走进子路的官衙,又说:“子路干得好啊,明察秋毫且果断公正。”
执辔赶车的子贡问孔子,为什么尚未见到子路,就已经这么赞不绝口。孔子答道:“进入该地界,就看到农田耕作良好,广开荒地,深挖沟渠。这是由于治理者恭敬有信、民众尽力的结果。进入城邑,就看到民宅整齐,树木繁茂。这是由于治理者忠信而宽、百姓安居乐业的缘故。及至走进其官衙,看到清闲异常,从者童仆全都安分守己。这是由于治理者明察果断、政务有条不紊的缘故。因此说,虽然我们还没见到子路,可他的政绩不是已经显而易见了吗?”
十五
鲁哀公在西边的大野打猎捕获麒麟时,子路从卫国回了一趟鲁国。当时,小邾的大夫射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前来投奔鲁国。此人与子路曾有过一面之缘,便说“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 [15] 。 根据当时的习俗,逃亡到别国的人,要得到该国对其生命安全的盟誓,这才能放心地住下来。但是这个小邾的大夫却说“只要子路做出了承诺,就不需要鲁国的盟誓了”。因为,“子路无宿诺”——此时,子路重信义,为人朴直的名声,早就誉满天下了。
有人说,一个千乘之国的盟誓都不相信,却相信你的一句话,作为男子汉之夙愿,还有什么能超过这个境界的呢?你为什么还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