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斯拔掉了他的鼻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示意他的妻子也这样做,尽管她似乎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沙漠求生本能。随后,她向阴影深处望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闻到了水的味道,我的丈夫。”
他挽起她的胳膊:“跟我来吧。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东西。”
他们绕过一个尖角,这个尖角的作用是挡住洞窟里的光线和水汽蒸发,这时,凯恩斯大方地做了个手势,宣布他已经在石膏盆地里造出了一个伊甸园。
黄色的萤火虫在天花板上盘旋。空气中充满了湿气,散发着花、灌木和树木的芳香。潺潺的流水声从狭窄的水槽中潺潺而出。以一种精心安排的随机方式,花坛里开满了洋红色和橙色的花朵。
灌溉系统将水滴滴入满是藻类的水箱中,同时用风扇搅动空气以保持湿度恒定。岩洞里色彩缤纷,蝴蝶、飞蛾和蜜蜂翩翩起舞,陶醉于花粉和花蜜之中。
弗丽思倒抽了一口冷气,有那么一会儿,凯恩斯透过她脸上那瓷制的面具看到了比以前更多的东西。“这就是天堂,我的爱人!”
一只蜂鸟在她面前盘旋,翅膀因快速扇动而显得模糊不清,然后又飞走了。弗雷曼园丁们兴高采烈地走来走去的,照料着这些植物。
“总有一天,这样的花园会遍布整个沙丘,包括户外。这里只是一个展示农作物和植物,以及开放水域、果树、装饰花卉、绿草的地方。我们把这里看做是为所有弗雷曼人准备的一个象征,以向他们展示我的远见。看到这些后,他们就会明白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了。”
湿气顺着岩洞的墙壁流下来,滴落在曾除了渴望无穷无尽的岁月外什么也不知道的岩石上。“就连我也没真正理解过,”弗丽思喃喃道,“……直到现在。”
“你现在清楚为什么这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了吗?值得我们为之献出生命了吗?”
凯恩斯漫步着,呼吸着树叶的气味,嗅着花香。他找到了一棵树,树上挂着成熟的橙色果实。他摘了一个金色的大果子下来。而这里没有一个工人会质疑他摘取新鲜农产品的权利。
“一个橘子,”他说道,“我在红墙穴地里提过这种水果。”说着他便把它作为礼物递给了弗丽思,而弗丽思则虔诚地把它捧在她那晒黑了的手心里,这是她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凯恩斯向封闭的岩洞挥了挥手,说道:“记住眼前这一切吧,我的妻子。所有的弗雷曼人都必须明白。沙丘,我们的沙丘,只需几个世纪就能变成这个样子了。”
* * *
即使是无辜之人也有自己的罪恶。没有人能不付出代价而度过一生。
——海伦娜·厄崔迪夫人,她的个人日记
在接到近一个半世纪以来第一次皇帝登基大典的公告后,厄崔迪家族立即开始了他们的家庭内部准备工作。从旭日东升到夜幕降临,卡拉丹城堡的仆人们从衣橱找到储藏室,收集着去皇宫正式觐见所需的衣物、饰品和礼物。
与此同时,雷托则在他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试图完善他的计划,也就是找一个最好的方式求得对隆博和凯莉娅的特赦。新皇帝沙达姆必须听到我的诉求。
他的礼仪顾问们为了披肩、臂章和束腰外衣的合适颜色争论了几个小时……珠宝应该是华丽的还是低调的,是选择昂贵的进口埃卡兹宝石还是更简单的饰品。最后,因着他与隆博度过的那段难忘时光,雷托坚持要佩戴一颗悬浮在透明水球里的小珊瑚宝石。
凯莉娅非常想一起去。参观凯坦皇宫是她一生的梦想,她的母亲就曾在那里服侍过皇帝。雷托可以看到她绿色双眼中的渴望,以及她脸上表露出的希望,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拒绝她。而为了阐明家族的实情,隆博不得不作为随从一同前往,但如果他们失败了,这位维尔纽斯的继承人可能会因为走出了他的避难所而被处死。凯莉娅亦会性命难保。
然而,如果他们的任务成功了,雷托发誓要亲自带凯莉娅去首都世界,那将会是她梦寐以求的一次迷人旅行。
现在,在黎明前这最宁静的时刻,他在楼上的木地板上来回地踱步,听着老房梁在头上嘎吱作响。这是属于家的温暖声音。有多少公爵在这层楼里和自己一样踱步思考家族的决定?保卢斯公爵无疑这样做很多次了,他一方面为南方大陆的原住民起义感到烦恼,一方面又要为皇帝要求他扑灭外面世界的小规模叛乱感到闹心。在那些年月,保卢斯·厄崔迪第一次让他的宝剑沾上了鲜血,并与多米尼克·维尔纽斯成为了战友。
老公爵这一生献尽了他的才能和手腕,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严厉,什么时候该宽容。他凭借着奉献、道德和经济稳定等要素,创造了一个忠诚于并以厄崔迪家族为荣的民族。
雷托怎么可能奢望自己也能取得如此成就呢?
他的声音现在充满了整个房间:“父亲啊,您真给我留下了不小的挑战呢。”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愤怒地赶走了他的自怨自艾。为了卡拉丹,也为了纪念老公爵,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在更为平静的黎明时分,他和隆博可能会去训练场,在杜菲·哈瓦特的指导下用刀和盾牌进行格斗训练。然而今天,雷托希望得到更多的休息,但这个愿望却并没有实现。他睡得不好,脑子里塞满了那些沉重得快把高大城堡里的石头都压碎的决定。在下方很远的地方,大海咬牙切齿一般地咆哮着——这令人不安的海水一如雷托那翻腾的思绪。
他给自己裹了一件外衬是昂贵的进口鲸鱼毛皮的长袍,他把腰带系在腰上,光脚走下通向大厅的弯曲台阶。他闻到了一股苦咖啡沸腾的味道,似乎还有美琅脂。雷托笑了,他清楚厨师一直坚持让年轻的公爵摄取额外的能量。
他能听到远处厨房里的声音,食物处理器正在准备,早餐正在出炉,老式的火堆燃烧不停。老公爵总是喜欢在一些房间里点起那些噼啦作响的真实火焰来,雷托也延续了这一传统。
他光着脚走向宴会厅,路过剑厅时却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停下了脚步。
年轻的马童邓肯·艾达荷从架子上取下了保卢斯的一把高大、雕饰华丽的礼仪用剑。他握紧了它,剑尖向下,抵在了石板地上。虽然这把长剑几乎和这个十岁的孩子一样高,但邓肯还是用力抓住了剑柄。剑柄上镶嵌的绳纹给了他所需要的支撑力。
邓肯转过身来,看到自己被人发现不由得吓了一跳。雷托刚想责骂他,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刚想质问这孩子在这里做什么,无人监管也没有得到允许。便一眼看到邓肯那双大眼睛淌出的泪痕像一涓细流挂在他的脸上。
年轻人很尴尬,但语气中充满了自豪,身子也站得更直了:“公爵大人,我很抱歉。”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比任何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声音深沉得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把剑,然后穿过拱形的柱子来到了餐厅,墙上挂着的正是潇洒的保卢斯·厄崔迪的画像。这位强硬族长的画上的那双仿佛燃烧着的绿眼睛凝视下方,他穿着俗艳的斗牛士服装,仿佛宇宙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偏离既定的方向。
“我非常想念他。”邓肯说。
雷托感到喉咙里有个硬块正在逐渐扩大,直到沉入他的胸中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走近了这男孩。
保卢斯给许多人留下了他的印记。甚至这个在马厩工作的年轻人,一个不知怎么成功胜过了哈克南猎人并逃离杰第主星的孩子,都因为保卢斯的逝去而难过得肝肠寸断。
雷托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仍在为父亲的去世感到痛苦的人。他紧抱着邓肯的肩膀,两人聊了好几个小时。
最后邓肯终于好些了,他倚在那把高高的剑上,仿佛那是一根拐杖。发红的皮肤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来……我来是想问您一个问题的,大人,在您去凯坦之前。”
远处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仆人们四处走动。不久,就会有人端着早餐托盘来到雷托的房间。而他们会发现他的房间是空的。“问吧。”他说。
“是关于牛的事,先生。现在伊雷斯克不在了,是我和其他几个马童每天在照料它们——可您打算怎么处置它们呢?您会像您父亲那样斗牛吗?”
“不会的!”雷托很快地答道,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惧。但他很快把这下意识的反应推到一旁。“不会,”他平静地重复道,“我认为不会了。卡拉丹进行斗牛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大人?”邓肯又问,“我还需要继续照顾动物吗?”
雷托努力不笑出声来。在他这个年龄,孩子应该玩耍,做一些家务,让他的脑海里充满对生活中即将到来的伟大冒险的憧憬。
但当雷托看着邓肯的眼睛时,他发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仅仅是个男孩。他的内心要老练得多。“你在他们的监狱城里躲过了哈克南人,对吗?”
邓肯点点头,咬着下唇。
“在你只有八岁的时候,你就在一个森林保护区和他们战斗了。你杀了几个人,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故事的话,你还从自己的肩膀里挖出来一个追踪装置,给哈克南猎人设下了陷阱。你羞辱了格洛苏·拉班本人。”
邓肯再次点了点头,不是很自豪,只是简单地确认了事件的概要。
“你找到了一条穿越整个帝国的路,来到了卡拉丹,因为这是你想去的地方。即使相隔几大洲,也不能使你离开我家门口。”
“这些都是真的,公爵大人。”
雷托指了指那把仪式用的大剑,说道:“我父亲用那把剑训练。但它对你来说太大了——至少现在太大了,邓肯——但也许给你一些指导的话,你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战士。公爵总是需要可靠的卫兵和护卫的。”说着他噘起嘴唇,思考着,“你觉得你能成为其中之一吗?”
男孩蓝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起来,他咧嘴笑了,泪水干涸,皮肤也皱了起来:“您愿意把我送到吉奈斯家族的武器学校,让我成为一名剑圣吗?”
“呵,呵!”雷托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这笑声听起来很像是他父亲的声音,“我们的步子不要迈得太大,邓肯·艾达荷。我们先在这里把你训练到你能力的极限——然后我们再看看你是否优秀到配得上这样的奖赏。”
邓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足够优秀的。”
雷托听到仆人们从餐厅里匆匆走来,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过去。他会和这个男孩一起吃早餐,然后再聊聊天。
“我的公爵,您可以指望我的。”
雷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希望自己也能像这个年轻人那样,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是的,邓肯,我相信你。”
* * *
创新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和感知。当条件合适时,一个激进的新思想——范式的转变——可能同时从许多人的头脑中出现。或者它只是在一个人的思想里隐藏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而已……直到别人也有同样的想法。有多少伟大的发现胎死腹中,或蛰伏不动,整体从未被帝国所接纳?
——李芝家族调查官,对兰兹拉德联合会的反驳,《真正的智能领域——私产,还是银河系的资源?》
运输管道载着两名乘客驶入哈克南要塞的深处,然后依据程序精确地将他们抛过了访问围栏。
运输舱里面坐着的是男爵和格洛苏·拉班,他们急速驶向乱糟糟的哈克城——一座挤满了建筑物、仿佛是地图上一块污渍般的城市。据男爵所知,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没有详细的地图,因为它像真菌一样不断扩展。他也不确定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在密谋对付厄崔迪家族的这段时间里,男爵坚持让彼得·德伏在哈克南的势力范围内找一块宽阔而隐秘的所在,用来安放实验室和制造车间。门泰特说他已经这么做了,男爵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而现在,德·弗里斯派来的这趟运输舱正把他们送往那里。
“我想知道整个计划,叔叔,”拉班在他旁边的车厢里坐立不安地说,“告诉我我们要做什么吧。”
在前面的驾驶隔间里,一位聋哑车辆专家正载着他们疾速前进。男爵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那些一闪而过的黑色块状建筑物,以及从工厂里喷涌而出的废气和残渣。杰第主星生产的产品足以自给自足,而且他们还从兰基维尔的鲸鱼毛皮贸易和各种小行星的矿物开采中获得了可观的收入。然而,哈克南家族真正的巨额财富——超过了其他所有公司的总和——都来自于厄拉科斯的香料开发。
“拉班,这个计划很简单,”终于他回答道,“而且我也打算让你参与其中的一个关键部分。如果你能处理好的话。”
他外甥的大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厚嘴唇扭曲着咧开一个笑容。令人惊讶的是,他这回知道应该保持沉默等着男爵继续说下去了。也许,最终,他会学会……
“如果我们成功了,拉班,我们的财富将大幅增加。更棒的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世纪的争斗之后,我们最终能心满意足地眼看着厄崔迪家族毁灭了。”
拉班高兴地搓着双手,而男爵则继续往下说,眼神更加凌厉起来:“不过,如果你失败了,我会确保你会被送到兰基维尔星去,在那里你将按照你父亲的意愿接受任何方式的训练——包括合唱和背诵关于兄弟之爱的诗歌。”
拉班瞪着眼睛说道:“我不会失败的,叔叔。”
运输舱抵达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实验室,那个聋哑人示意他们下车。就算是在命悬一线的情况下,男爵也没办法找到回去哈克南堡的路。
“这是什么地方呀?”拉班问道。
“一个研究机构,”男爵说着,挥手让他往前走,“有人正打算给咱们一个糟糕的惊喜。”
拉班走在前面,急切地想看看那里的设施。这个地方闻起来有一股焊料和废油的味道,还夹杂着熔断器和汗水的味道。经过杂乱的、开放式地板,彼得·德伏走上前来迎接他们,他那污迹斑斑的嘴唇上挂着一抹微笑。矫揉造作的步伐和东倒西歪的滑行动作让他看上去像是只蜥蜴。
“你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个星期了,皮特。这最好值一回票价。我告诉过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别担心,我的男爵,”门泰特回答说,挥手邀他们深入大楼的高湾,“我们的宠物研究员乔本恩已经超越他自己了。”
“我一直认为,比起真正的创新,李芝人更擅长廉价的模仿。”拉班反驳道。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男爵说,“让咱们看看皮特会给我们展示什么吧。”
实验室里到处都是德·弗里斯私下里向男爵许诺过的产品:一艘直径140米的改良过的哈克南战舰。表面光滑并经过了高度抛光,这一工艺让战舰在常规战斗中变得很擅长猛烈攻击和快速逃跑。现在,它已经按照乔本恩的严格要求进行了改装,修整了尾翼,也更换了发动机,还砍掉了一部分士兵舱,为所需的科技腾出空间。这艘船存在的所有记录都从哈克南的账簿删除了。毕竟彼得·德伏很擅长干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