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凯恩斯对他这位弗雷曼妻子的背景知之甚少。他太忙了,从未仔细问过她的童年和她的个人好恶,但她似乎也从没有被他对改造这颗星球的痴迷所冒犯。在弗雷曼文化中,丈夫和妻子本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只有几座狭窄而脆弱的桥梁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然而,凯恩斯知道,弗雷曼妇女以勇猛的战士而闻名于世——她们在战场上是致命的,甚至在一对一的战斗中,她们比帝国士兵还要可怕。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在避免暴露弗丽思邪恶的一面,他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看到它。她非常忠诚,但如果变成了敌人,那么她也会像做朋友时一样倾尽全力。
他吃力地向前走着,这时一小片植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叫停了身后的酷龙,跪在地上,仔细观察起一株淡绿色的小植物来。它生长在一个阴暗的小洞里,里面积满了灰尘和沙子。他认出来这是一种稀有的根状植物,于是拂去了它蜡质小叶子上的灰尘。
“看这儿,弗丽思,”他说道,口气像个老师,眼睛则闪闪发亮,“真是顽强呵。”
弗丽思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在需要的时候就会挖出这些根来。据说一个块茎能产出半升水,足够一个人存活几天了。”
凯恩斯想知道斯第尔格的妹妹在她那弗雷曼人的头脑里存了多少关于沙漠的知识,而迄今为止,她都没怎么和他分享过这些知识。这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告诉自己,因为他没有对她给予足够的关注。
酷龙急于吃掉这棵坚韧植物的新鲜叶子,它把嘴巴放了下来,鼻孔张得大大的。但凯恩斯把它推开了:“这一棵植物太重要了,不能当你的点心。”
他扫视了一下地面,想找到其他的块茎,但在附近却一棵也没找到。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种植物原产于沙丘,不管是什么大灾难把这个世界的水分抽干或转移后,它们都幸存了下来。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喂孩子吃东西。当弗丽思在岩架上安好了一架浮动遮阳篷时,凯恩斯想起了自己最近几个月的工作,以及他和员工们在这个长达几个世纪的项目刚一开始时就已经取得的巨大进展。
沙丘曾经是一个植物实验站,一个孤立的前哨,几个世纪前,在帝国扩张的日子里曾被放置过一些样本植物。这甚至要早于人们在此地发现拥有预知和延寿能力的美琅脂……这个世界曾经是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沙漠地狱。而植物实验站现在已经废弃了。只剩下一些稀疏的植被、动物和昆虫在恶劣的环境中挣扎求生。
许多物种得以幸存并多样化,表现出显著的持久性和适应性……突变的剑草、仙人掌和其他属于干旱地区的植物。凯恩斯已经安排走私者将最有希望存活的种子和胚胎运来了。弗雷曼工人们开始在沙地上播种了,播撒下这些珍贵的种子,而其中的每一粒都是生命的核心,是沙丘未来的一粒粮食。
凯恩斯是从一个水商那里得知皇帝埃尔鲁德九世的死讯。这让他清晰地回忆起他在凯坦的那次觐见,当时正是这位古老的统治者派他来厄拉科斯研究生态的。这位行星学家把他的整个未来都归功于那次觐见。他觉得自己欠了埃尔鲁德一大笔人情,但他怀疑这位古老的皇帝在过去的这一年里是否还记得他。
听到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后,凯恩斯本打算再度跋涉回厄拉奇恩,订一张远航机的机票好去参加国葬——但他觉得这么做完全不合时宜。他现在是一个沙漠居民了,行事粗鲁、不知变通,与帝国政治之精细微妙大相径庭。此外,在这里帕多特·凯恩斯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去完成。
在远离哈克南眼线的南方腹地,弗雷曼人选了几座沙丘,在下风口播撒下一些已经适应了贫瘠的草种,让它们深深扎根于盛行的西风之中。一旦背风一侧稳定下来,沙丘的迎风面就会被推得越来越高,有可能漫过植被,那时弗雷曼人便会转移这些植物,保持着同步,最终他们建成了巨大的绵延数公里的弯曲软屏障,其中一些超过了一千五百米高。
在凯恩斯沉思时,他听到他的妻子在浮动遮阳篷下轻轻摇晃身子。她温柔地和孩子说着话,而小列特则开始通过蒸馏服上的一个阀门吮吸她的乳汁。
接下来,凯恩斯又思考了生态转型过程的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他和他的团队将会种下更结实的剑草,添加处理过的化肥,建造防风林和除尘装置。在此之后,在不给脆弱的新生态带来压力的前提下,他们会在更深处种下植物,包括苋菜、猪草、苏格兰金雀花和矮小的柽柳等等,然后是人们熟悉的沙漠标志型植物,比如树形仙人掌和桶形仙人掌。他的计划表会带领沙丘滚滚向前,直至几十年甚至几世纪之后。
在沙丘的北部那些有人居住的地区,弗雷曼人现在只能满足于隐蔽生长的小面积种植物。广大弗雷曼人民知道这个星球改造的秘密计划,一直为之挥洒他们的汗水和鲜血……同时还要设法保持这一艰巨的任务及其伴随的梦想不被窥视的眼睛所发现。
凯恩斯耐心地看着改造一点点地发生。弗雷曼人对他们的“乌玛”充满了信心。他们对他个人梦想的坚定信念和对他那些困难要求所给予的合作温暖了他的心,所以凯恩斯决心要实打实回报他们,而不仅仅是华丽的演讲和空洞的承诺。弗雷曼人理应看到希望的光芒——而他也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其他人都知道他在石膏盆地里有个住处,但他想成为第一个把它展示给弗丽思和他们的小儿子列特的人。“我要带你去看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凯恩斯说,他的妻子正在一旁拆卸微型露营车,“我想让你看看沙丘原本是什么样子的。那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了。”
“我明白的,丈夫。”弗丽思会意地笑了笑,然后把包裹封上,“你我之间没有秘密。”说着,她带着一种奇怪的自信看向他,凯恩斯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不需要向弗雷曼人推销他的梦想。任何一个弗雷曼人。
弗丽思发现眼前这条路线变得越来越陡峭和危险,于是她没有把孩子放回酷龙,而是选择抱在怀里。
再次陷入沉思的凯恩斯开始大声地对弗丽思讲解起来,仿佛她是他最专注的学生之一。“那些不懂生态学的人没有意识到生态系统是个系统。”他边说边抓住粗糙的山壁上的一块岩石,艰难地向前爬去。他没有回头看,所以没有发现酷龙在转弯时遇到了些困难。它的蹄子在松动的岩石上绊了一下,但它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呜咽着,然后又闭上了嘴。弗丽思则继续听她丈夫讲话。
“一个系统保持着一定的流体稳定性,而这种稳定性会被一个生态位中一个小小的失误所破坏。任何事情只要出了一点小错便会一败涂地。一个生态系统从一点流向另一点……但如果有什么东西阻挡了这股水流,那么秩序就会崩溃。一个未经训练的人很可能看不到即将到来的崩溃,直到为时已晚。”
弗雷曼人已经引进了各种形态的昆虫,引进了隧道生物种群来给土壤通气。敏狐,袋鼠,还有一些较大的动物比如沙漠野兔和沙水龟,以及对应这些动物的捕食者,有沙漠鹰和小猫头鹰,蝎子,蜈蚣,螲蟷……甚至还引进了沙漠蝙蝠和咬人的黄蜂——生命之网上的每一个小点都是相互关联的。
他不清楚弗丽思是否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者她是否对此感兴趣。即使沉默着,她也全心全意地赞同他。不过,他真希望妻子能和自己辩论一次。但帕多特·凯恩斯是她的丈夫,而且被看做是弗雷曼人的先知。她那根深蒂固的信念太强烈了,她对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敢有质疑。
凯恩斯透过他鼻子上的过滤器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山上走。如果他们在下午之前没有到达洞口,太阳就会从他们头上经过,然后把他们烤焦。他们得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第二天前往石膏盆地。因为急于向妻儿展示他的生态宝库,凯恩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在他们头顶上方和身体右侧,岩石就像一只隆起了脊椎骨的饥饿蜥蜴,投下了阴影,发出着低沉的声音。酷龙吃力地前行着,同时用鼻子在地上到处闻,找东西吃。弗丽思毫无怨言地抱着孩子,突然僵住了。她睁大了那双蓝眼睛,四下张望着。然后歪着头听起来。
凯恩斯又累又热,但他的脚步中仍带着热切的期待,他走出去五米远才注意到他的妻子已经停了下来。“丈夫!”她急促而刺耳地低声对他说道。说着弗丽思抬头看向蓝白色的天空,就像打算要看穿对面的山墙一样。
“怎么了?”他眨着眼睛问道。
一架全副武装的侦察扑翼机轰隆隆地飞过山脊,从山墙的另一侧高高攀升起来。凯恩斯站在洒满阳光的小路上,抬头看向飞机。他一眼就看到了布满沙暴刮痕的哈克南家族标记,蓝色狮鹫上满是道子。
弗丽思紧紧抓住婴儿,急忙寻找着掩体。“丈夫!这边!”说着她把他们的孩子塞进一个隐蔽的岩石缝隙里,但那缝隙太小了,两个大人是进不去的,她转身跑回来找凯恩斯,而他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哈克南人——我们必须躲起来!”她一把抓住他蒸馏服的袖子。
满载两人的扑翼机在悬崖边上盘旋起来。凯恩斯这才意识到他们被发现了,他和他的家人在裸露的山脊上是再明显不过的目标了。哈克南的部队经常以攻击落单的弗雷曼人为乐,肆无忌惮地捕杀他们。
武器从扑翼机的翘鼻子里伸了出来。强化玻璃窗也打开了,这样那个穿着哈克南制服的士兵就可以架起他的激光枪了。他有足够的空间可以瞄准目标了。
当他的妻子跑过那头沙漠驴时,她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并狠狠地打了酷龙屁股一巴掌。这头受了惊吓的动物马上嘶叫起来,猛然弓背跃起,然后沿着蜿蜒的小路飞奔而去,它的蹄子把松动的岩石踩得粉碎。
弗丽思则转向另一条路,朝山下跑去,她脸上的表情严肃而专注。凯恩斯则在后面尽力跟上。他们跌跌撞撞地跑下斜坡,躲进巨石里,寻找着阴影。凯恩斯不敢相信她把列特单独留在原地了,直到他意识到他的小儿子比他们两个其实有着更多的掩护。婴儿现在正蜷缩在阴影里,本能地不作声且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既笨拙又无能,但弗丽思似乎知道这时该怎么做。她是一个弗雷曼人,懂得如何融入沙漠。
扑翼机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瞄准了那头惊慌失措的酷龙。弗丽思清楚哈克南人一定会先干掉这只动物的。侧炮手从敞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那张晒黑的脸上挂着一抹坏笑。他端起激光枪射出一束几乎看不见的橙白色火焰,把那头沙漠驴切成了一块块滑溜溜的肉,其中几块还从陡峭的悬崖上滚了下来,而驴头和前腿则仍站在小路上冒着热气。
接着,激光枪的爆炸声开始顺着石墙向下蔓延而来,火花飞溅,石片飞了出去。凯恩斯和弗丽思几乎无法站稳,手忙脚乱。她把他推到熔岩最突出部分后面的墙上,激光器的能量束反弹了起来,打在距他们只有几厘米远的地方。凯恩斯甚至都能闻到空气中新鲜的臭氧和石头的烧焦味。
扑翼机飞得更近了。侧炮手探出身子,端起他自己的武器瞄准,相比较让飞行员用装在飞机上的重武器对付他们,他更喜欢自己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凯恩斯的私人卫队开火了。
弗雷曼炮手们从洞穴附近伪装着的峭壁上、隐藏的城垛上攻击着扑翼机的装甲外壳。耀眼的激光让驾驶舱里的视野变得一片模糊。一名隐蔽的战士用老式的肩扛火箭发射器发射了一串走私来的小型爆炸物。炮弹击中了侦察机的腹部,它开始在空中摇摆起来。
突如其来的震动把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侧炮手从座位上震了出来。他尖叫着从扑翼机里摔了下来,最后摔到了下方很远处的岩石上,爆成了一团红色肉沫。被他扔掉的激光枪在他身后噼里啪啦地响着。
弗丽思紧靠着峭壁,把凯恩斯紧紧地抱在怀里,也对弗雷曼人这出人意料的防御能力感到吃惊。凯恩斯能看出来,她原本是打算单枪匹马对付袭击者的——但凯恩斯也有其他的保护者。
当哈克南的扑翼机在空中摇摇欲坠时,弗雷曼战士纷纷向其脆弱的引擎部位开火了。空气中顿时充满了火焰和金属烧焦的味道。飞行员不顾一切地想要稳定住飞机,与此同时,从排气口喷出的黑烟和从被切断的输油管里喷出的润滑油嘶嘶作响起来。飞船旋转着,发出呜呜声,笨重地朝地面坠落而去。
扑翼机一下子撞到了悬崖边上,爆裂开来了,继续顺着岩壁向下滚去。扑翼机的两个翅膀不停地拍打着,像被麻痹了的肌肉一样在抽搐,直到飞机摔到了山脊的底部才停下来。
“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弗丽思困惑地说道,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些人是谁呢?他们是哪个部落的?”
“我自己的军队,用来保卫这个项目的。”
在下方,他发现哈克南飞行员在坠机中幸存了下来。半拉舱盖突然打开,那个受伤的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只手臂悬着。埋伏在四周的弗雷曼部队马上从岩石中冒出来,涌上了飞机残骸。
飞行员试图退回到机舱里的安全地带,但两个弗雷曼人把他拉了出来。晶牙匕闪过一道蓝白相间的闪光,接着是一片猩红的鲜血飞溅,飞行员当场毙命。司水员——神圣的尸体处理者——迅速将这具尸体移到了可以取水的地方。凯恩斯知道,从这个受害者身上提取的任何水分或化学肥料都将用于石膏盆地项目,而不是送给任何特定的家庭单元。
“可是这里为什么这么重要呢?”弗丽思问他,“你想展示什么呢,丈夫?”
他对她报以灿烂的微笑:“你会看到的。我想让你成为我们的第一个访客。”
弗丽思急忙跑了回去,把他们的孩子从藏身之处抱出来。她抱起孩子,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小列特甚至都还没有哭。“他是一个真正的弗雷曼人。”她自豪地说,然后把他高举起来让凯恩斯看。
在下面,小队开始有组织地拆除那架坠毁了的扑翼机,他们剥开上面的金属、打开引擎,取走里面储藏的物资。还有几个年轻的弗雷曼人爬上危险的悬崖去捡那支掉下来的激光枪。
凯恩斯带着他的妻子走到被杀死的酷龙尸体旁。他悲伤地叹了口气,说道:“至少我们有肉吃了——这可是稀罕物。我觉得一旦我们到了洞穴,有理由好好庆祝一番呢。”
弗雷曼人拼命地清除所有的坠机痕迹,把沉重的部件拖进隐藏的隧道,修补岩石上的伤疤,甚至把沙漠表面沙子进行了梳理。虽然凯恩斯和这些人在一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他们的超高效率仍能让他感到惊讶。
现在他一马当先,带领着弗丽思来到低矮的洞口。夕阳西下,黄色的光线把参差不齐的山峰照得更加锐利了。洞穴里飘出来的潮湿岩石般的凉爽空气令人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