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座位上有几个人马上抱怨出声。还有几个代表也烦躁地扭动起来。他们已经听过太多关于维尔纽斯的事了。
年轻的厄崔迪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多米尼克·维尔纽斯伯爵和他的家人被无端指责为了叛徒,贝尼·特莱拉非法接管了伊克斯——在座的诸位都清楚,特莱拉是一个怎样堕落和恶心的种族,不值得在这个庄严的机构面前派出代表。但是当维尔纽斯家族大声呼吁帮助和支持,抗击这种残暴的入侵时,你们所有人都躲到了阴影里,直到这种援助变得无关紧要。”雷托小心翼翼地不把矛头指向埃尔鲁德本人,尽管他心里完全清楚,是皇帝怂恿这些人拖延的。
兰兹拉德联合会大厅里响起一阵低语声,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困惑和愤怒。雷托看得出来,他们现在只是把他看作是一个年轻的暴发户,一个傲慢无礼、脾气火爆的叛逆者,对帝国幕后的秩序完全不了解。他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抖搂出来是很不合规矩的。
然而雷托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多米尼克·维尔纽斯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可敬之人。你们都和伊克斯做过生意。你们中能有多少人敢说自己不是多米尼克的朋友?”说着他迅速环顾四周,但不等任何人鼓起勇气在公共场合举手,他又继续了。
“虽然我不是维尔纽斯家族的一员,但特莱拉入侵者同样威胁到了我的生命,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才勉强逃过一劫。维尔纽斯伯爵和他的妻子被迫逃走了,放弃了他们的所有。况且,珊多·维尔纽斯夫人已于近日惨遭杀害,像动物一般被猎杀了!”雷托的目光中此刻充满了愤怒和悲伤,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坚持说了下去。
“请在座的人聆听我的声音,我对贝尼·特莱拉和他们这种无耻行径持有严重的保留意见。无论如何,提出动议或是其他方案,他们都必须被绳之以法。厄崔迪家族并不是现在这个非法伊克斯政府的盟友——他们怎么胆敢把星球改名为萨图赫?这还是个文明的帝国吗?还是说我们已经被野蛮人淹没了?”他停顿了下来,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然后继续说道:“如果兰兹拉德联合会最终选择无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悲剧,难道你们就不害怕同样的事发生在你们任何一人的身上吗?”
哈克南家族的一名代表无礼地站了起来,大声表达着他的观点:“维尔纽斯家族是自己宣布变节的。根据古代法律,皇帝的萨多卡军队和其他赏金猎人完全有权力追捕并消灭变节者的妻子。照顾好公爵的小崽子吧。我们出于好心才允许你庇护她的孩子们。我们不是非这么做不可。”
雷托觉得哈克南人说错了,但他现在不打算就法律问题展开辩论,尤其是在没有杜菲的指导下:“所以,任何一个家族都可能遭到迫害喽,而他们的成员会因萨多卡卫队的一时兴起而丧命,就没人认为这是不正确的?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摧毁兰兹拉德联合会里的一个大家族,而你们——剩下的人,就只会蒙住自己的眼睛,祈祷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皇帝不是一时兴起!”有人大声喊道。然后许多表示同意的声音也跟着喊了起来……但这些爱国和忠诚的声音少得可怜。雷托觉得这很可能是埃尔鲁德健康状况严重恶化的结果。几个月来,这位老人都没有出现在任何仪式上,据说他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
雷托双手叉着腰,说道:“我可能还很年轻,但我不是瞎子。设想一下,兰兹拉德的成员们,就像你们这样出尔反尔和虚假忠诚——如果你们的承诺像灰尘一样轻易被吹走,那你们能给彼此什么承诺?”然后,他重复了父亲从伊克斯救援飞船上下来时问候他的那句话:“厄崔迪家族珍视忠诚和荣誉,远超政治。”
他举起一只手,他洪亮而威严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我奉劝在座的每一位都要记住维尔纽斯家族。因为只要稍有疏忽,同样的事就可能发生在你们身上。如果两个家族一有机会就互相攻击,你们还能选择相信谁?”他发现自己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一些代表,但同时心里也明白,当他最终呼吁投票取消对维尔纽斯家族的悬赏时,几乎没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
雷托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过身去,假装已经说完了,但忽然回头大喊了一声:“也许你们应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情况。扪心自问:你们能真正信任谁?”
他昂首阔步地朝兰兹拉德联合会大厅的拱门走去。并没有掌声……但也没有笑声。只有震惊的沉默,他怀疑自己已经和他们中的一些人取得了共鸣。但也许他只是太乐观了。雷托·厄崔迪公爵还有很多治国之道要学——毫无疑问,哈瓦特在回家的路上会教他的——但他发誓不会成为嘴把式。在他的一生中,只要自己还能呼吸,雷托就会坚守可靠、忠诚和真实之道。最终,其他人定会在他身上看到这一点的……也许他的敌人也会。
杜菲·哈瓦特和他一起站在有柱廊的门口,两人一起走出巨大的演讲厅,兰兹拉德联合会则在没有他们在场的情况下继续工作了。
* * *
历史证明,技术的进步不是一条稳定的上升曲线。有平稳的时期,有上升的时期,甚至有反转的时期。
——《帝国的科技》,532版
在两道阴影的注视下,面无表情的扬戈尔医生用一个苏克扫描仪扫描老人,老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仿佛淹没在宽大的被褥、绣花床单和透明的蚊帐里。诊断仪嗡嗡作响。
沙达姆心想:他再也不需要他的小妾服侍了。
“皇帝驾崩了。”扬戈尔宣布,然后甩了甩他那铁灰色的长马尾。
“啊,是啊。至少现在他不再痛苦了。”沙达姆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尽管一股迷信的寒气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爬来。在最后,埃尔鲁德清楚是谁造成了他的死亡吗?就在临死前,老人还用那双爬行动物般的眼睛盯着他的儿子。王储心里一沉,想起了当年那可怕的一天,皇帝发现沙达姆参与谋杀了他的大儿子法夫尼尔……还有,当老人发现他的小儿子在他母亲哈布拉的食物里偷偷放了避孕药,这样她就不能再怀上一个和他竞争的儿子时,他是如何哈哈大笑的。
埃尔鲁德怀疑过自己吗?他是不是临终前诅咒了自己的继承人儿子?
好吧,现在要改变他的主意很显然已经太晚了。这位古老的统治者终于死了,沙达姆是罪魁祸首。不,不是他。是芬伦。在必要的时候就让他当替罪羊吧。皇太子绝不会承认这种罪行的。
不久之后他就不再是太子了——他终于要当上皇帝了。已知宇宙的帕迪沙皇帝。然而,他必须要克制住自己的激动或欣喜。必须要等到正式的登基大典之后才行。
“这并不意外,”哈什米尔·芬伦说道,他低下大脑袋,短圆的下巴抵到了喉咙,“这个可怜的人饱受病痛折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啊-嗯-嗯-嗯。”
苏克医生把他的扫描仪器收了起来,塞回他的外衣口袋里。所有其他的人都被命令离开房间:嫔妃,守卫,甚至是宫廷内侍海斯班。
“不过,有件事有点奇怪,”扬戈尔说道,“这些天来,我一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就是这里有什么事不只是自然死亡那么简单。我们的分析必须非常谨慎,因为这可是皇帝……”
“曾经是皇帝,”沙达姆的反应有些太快了。芬伦连忙做了一个微妙的手势来警告他。
“我就是这个意思。”苏克医生用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黑钻石纹身。沙达姆不清楚他是不是只是在为他即将失去的昂贵治疗费用而苦恼。
“我的好医生,埃尔鲁德皇帝年纪很大了,压力也很大了。”芬伦以一种奇怪的祝福方式弯下腰,把指尖放在老人冰冷的额头上,这让沙达姆想起了一块被羊皮纸包裹着的岩石。“我们这些和他最亲近的人在过去的两年里都看到了他健康和精神上的明显变化。最好不要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和毫无根据的怀疑,那只会破坏帝国的稳定,尤其是在这个困难的时刻,嗯哼?帕迪沙皇帝埃尔鲁德九世已经一百五十多岁了,是科瑞诺家族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之一。让我们就此打住吧。”
沙达姆清了清嗓子,也说道:“还能是什么呢,医生?我父亲周围可谓是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卫兵和毒药探测器。谁也不可能伤害到他的。”
扬戈尔不安地看向皇太子身后那个雪貂一样的人:“身份、动机和机会。这些都是问题,虽然我不是什么警探,但我确信门泰特可以回答这三个问题。我将把我的数据整理好并提供给审查委员会。这完全是走个过场,不过非走不可。”
“谁会对我父亲做这样的事?”沙达姆问道,靠近了一些。医生的唐突让他不由得浑身僵硬起来,但这名苏克已经展现过他的傲慢了。躺在床上的那个死人似乎也在注视他们,用他的骷髅般的手指谴责他们。
“我得收集更多的证据,大人。”
“证据?什么样的证据?”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额头上冒出了滴滴汗珠,他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精心设计过的红色头发。也许他演得太过火了。
芬伦很是冷静地走到了床铺的另一侧,身边就放着皇帝饮用过的最后一杯香料啤酒。
医生用只有沙达姆能听到的耳语说道:“沙达姆太子,作为一名忠诚的苏克医生,我有责任警告您,您也可能身处极度危险之中。某些力量……根据我看到的报道……不想让科瑞诺家族继续掌权。”
“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克学校掌握帝国盟友和阴谋的报告了?”芬伦问道,慢慢靠近了些。他没有听到具体的词语,但几年前他就无师自通了阅读唇语这一宝贵技能。这对他的间谍活动大有帮助。他也曾试着教过沙达姆这个把戏,但太子明显还没有掌握诀窍。
“我们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苏克医生接着说,“很抱歉,即使对于我们这样一所致力于医疗的学校,拥有这些情报渠道也是必要的。”沙达姆回想起医生甚至在看病人之前就坚持要求全额付款的情形,不禁对于其中包含的讽刺皱起了眉头。“我们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怀疑的人?”沙达姆嘶哑着嗓子问道,眼睛跟随着医生的目光。也许他们可以栽赃给宫廷内侍海斯班——移花接木,讹言谎语。
“在您这样的位置上,最安全的办法是去怀疑每一个人,殿下。我想对埃尔鲁德皇帝进行尸检。与内部学校的伙伴们通力合作,我们可以扫描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组织,每一个细胞……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沙达姆皱起了眉头,说道:“把他切成小块儿这种行为似乎对我的父皇很是不尊重啊。他本来就做过相当多的……可怕手术。啊,是的。最好让他安息吧。我们必须立即为国葬做准备。还有我的登基典礼。”
“恰恰相反,”扬戈尔坚持道,“我们是通过弄清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来表达对皇帝遗志的尊重。也许有什么东西在不久前植入了他的体内,那时候他的行为模式刚开始改变——就是这种东西导致了他缓慢的死亡。而就算事情过去两年,一名苏克医生也能找到最细微的残留痕迹。”
“一想到尸检我就恶心,”沙达姆说道,“我是帝国的继承人,我禁止你这样做。”说着他低头看向死去的老人,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眼前这个老怪物的鬼魂正盘旋在他头上似的。他警惕地瞥了一眼角落里以及冰冷壁炉里的阴影。
当他的父亲最终把金狮宝座传给他时,沙达姆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兴高采烈起来——但现在,每一想到是他的麝香毒导致了皇帝的死亡,他的皮肤就开始发痒。
“根据帝国法律,我有权力坚持这一点的,殿下,”苏克医生解释道,但声音仍然低沉冷静,“而且为了您的利益我也必须得这么做。我觉得您对阴谋诡计不甚了解,因为您在深宫中长大,一直受到很好的保护。您无疑认为我很愚蠢,但我向您保证我在这一点上是没错的。我心里有数。”
“也许这个好医生说得没错。”芬伦说。
“你怎么能……”沙达姆发现芬伦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芒,于是打断了自己的话,然后又看了医生一眼,对他说道:“我必须和我的顾问商量一下。”
“当然。”扬戈尔目送着他们二人走向大门的另一侧。
“你疯了吗?”在远处沙达姆低声质问芬伦。
“暂时听他的吧。然后因为一个……”芬伦笑了起来,谨慎地选了一个词,“……误会……老埃尔鲁德将在被他们切开之前就被火化掉了。”
“我明白了。”沙达姆突然听懂了他的话。然后,他对扬戈尔命令道:“把你的同事叫来吧,完成你的尸检。我的父皇将被转移到医务室,在那里你们可以完成手术。”
苏克医生回答道:“我需要一天的时间来接另一位医生。您能安排人把皇帝的尸身冷冻起来吗?”
沙达姆礼貌地笑了笑:“没问题。”
“那么,容臣告退了,殿下。”说着,医生深鞠一躬,匆匆离去了,身上的医疗长袍沙沙作响。银灰色的头发被一枚银戒指紧紧地扣住,束成了一条马尾辫,左右摇摆着。
就剩下他们君臣二人时,芬伦狡猾地笑着说:“如果这个计策不管用我们就杀了这混蛋,我们可不能冒这么大的险啊。”
一个小时后,一系列不幸的事件发生了,皇帝埃尔鲁德九世的尸首在帝国火葬场化为了灰烬,这皆因为他的遗体被人放错了地方。一名宫廷传令兵和两名医护人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 * *
记忆和历史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往往倾向于保留事情好的一面,而记忆注定要保留最坏的方面。
——海伦娜夫人,她的个人日记
父亲,我还没有准备好。
卡拉丹夜色笼罩着的海面波涛汹涌,狂风暴雨不停抽打着城堡东楼的窗户。然而,另一种风暴则在雷托公爵的内心深处肆虐着:他在为自己前途黯淡的家族担心。
他逃避自己的责任已经太久了……实际上足有好几个月。每到孤独的夜晚,他只想与隆博和凯莉娅呆坐在一间暖和的房间里。今天则相反,他决定最后检查一遍老公爵的私人物品。
装着他父亲的东西的储物箱被搬了进来,沿着墙壁排列好。仆人们把壁炉里燃烧的木柴烧得更旺了,一壶热酒使房间里充满了烧酒的辛辣和一丝昂贵的香料味道。四个小球形灯则提供着足够的光线。
凯莉娅在储物箱里找到了一件毛皮斗篷,她立刻便据为己有了,然后暖暖和和地把自己裹了起来——这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了。尽管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距离她那熠熠生辉的皇宫梦想越来越远,但这位维尔纽斯家族的女儿还是坚持了下来。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凯莉娅似乎使她周围的环境也发生了变化,她让一切变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