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们献给你的秘密,乌玛凯恩斯,”斯第尔格对他说道,“我们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完成了眼前的这一切。”
一簇簇耐寒的小草从河谷那湿润的地面上钻了出来,旁边的是明亮的沙漠向日葵,甚至还有一种低矮、蔓生的葫芦科植物。但最令凯恩斯惊奇的是他看到了一排排刚长出来的小棕榈树,它们紧紧抓住生命之泉不放,从多孔岩石的裂缝中吸取着水分,然后从峡谷底部的地下水位中窜了出来。
“棕榈树!”他惊呼道,“你们已经开始了。”
“是的,乌玛。”斯第尔格点点头,说道,“在这儿,我们可以看到沙丘的未来。如你所承诺的,我们确实能做到。世界各地的弗雷曼人已经开始执行你的指示了:在沙丘的下风口撒播草种,固定住水分。”
凯恩斯顿时两眼放光。所以,他们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那些分散的草种会展开它们的网状根系,固定住水分,最终稳定沙丘的生态。随着生物试验站的设备被一件件偷出来,弗雷曼人可以持续不断地进行他们的工作,切割流域,架设风帆,并寻找其他方法来抓住云层里的每一滴水……
他的团队在这个隐蔽的峡谷里待了好几天,凯恩斯被眼前这一切弄得头晕目眩。他们在峡谷一侧安营扎寨下来,每天他们睡觉、散步时,都会有弗雷曼人从别的地方过来。这个地方似乎是这个隐秘种族的一个新聚集点。各个穴地的使者怀着敬畏的心情来到这里,凝视露天生长的棕榈树和植物,也凝视从岩石渗出的模糊的湿气。
一天晚上,一个单身一人的沙虫骑士背着装备、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营地,说是要见乌玛凯恩斯。这位新到的旅行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低垂,似乎不想正视行星学家。
“根据您的指示,我们的普查已经完成,”他宣布道,“我们收到了来自各个穴地的信息,现在我们知道到底有多少弗雷曼人了。”
“很好,”凯恩斯笑了,“我需要一个大概的数字,这样我才能计划我们的工作。”然后他期待着看着对方。
年轻人缓缓抬起了头,一双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说道:“我们清查出了五百多个穴地。”
凯恩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数字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在沙丘,真正的弗雷曼人总数大约有一千万。您想让我把确切的数字汇总出来吗,乌玛凯恩斯?”
凯恩斯大口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太难以置信了!帝国的预估数字以及哈克南家族的报告显示人数只有几十万啊,最多也就一百万啊。
“一千万!”他一下子抱住了对面惊讶无比的年轻弗雷曼信使。这么多心甘情愿的工人。有了这样一支劳动者大军,我们完全可以改造整个星球了!
信使微笑着向后退了一步,为行星学家给他的这份荣誉而深鞠一躬。
“还有消息,乌玛凯恩斯,”那人又说道,“我奉命告诉您,您的妻子弗丽思生下了一个强壮的儿子[58],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成为他父亲的骄傲。”
凯恩斯又大口喘起气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现在是个父亲了!他看了看欧姆恩、斯第尔格和他的探险队员。弗雷曼人都纷纷举起手来向他大声祝贺。他过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骄傲的暖流在他仍旧震惊的内心深处涌动。
想到他自己的幸运,凯恩斯看着那些棕榈树,看着那些正在生长的青草和鲜花,然后又看了看峡谷之上的蓝色天空。弗丽思竟给我生了个儿子!
“现在有一千万零一个弗雷曼人了。”他宣布道。
* * *
恨和爱一样是危险的情感。任何一方的力量会给另一方带来同等的力量。
——《姐妹会训诫书》,贝尼·杰瑟里特档案馆,瓦拉赫九号星
坤青双子星系那两个暗淡的太阳在贝拉·特古斯黑暗的天空中闪耀着。近处血红的太阳给午后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略带紫色的阴影,而那片冰白色的原色——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并没有多少热量或光线——则在扭曲的天空中像一个被照亮的光洞一样盘旋着。这是一颗表面脏兮兮、毫无吸引力的星球,不属于任何一条主要的宇航公会路线,远航机也不常在这里停留。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夫人管理她在地表的花园,同时一直在尝试提醒她自己,这里只是她暂时的家。即使一年中的大部分光景都熬过去了,她仍觉得对于此地,自己还只是个陌生人。
她凝视着冰冷的黑暗,目光穿过农田,看着她雇佣的当地工人。她起了个假名字,然后用剩下的一些积蓄买了一小块地,希望能熬到……和其他人最终团聚。自从她抛下一切逃走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但她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埃尔鲁德还活着,追捕自己的人们还在外面。
平坦的发光盘将全光谱的原色光洒向田野,娇惯着成排的异国蔬菜和水果,它们将被她以高价出售给那些富裕的官员。
在田地的边缘,贝拉·特古斯的原生植被长得又粗又硬,根本没人会购买它们。坤青的自然阳光不够明亮,不足以让夫人庄稼里的娇嫩植物进行充分的光合作用。
她感到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她的脸。她那曾经被皇帝爱抚过的敏感皮肤,现在由于严酷的天气而皲裂,一直刺痛不已。但她发誓自己一定要坚强,要适应,要忍耐。要是她能告诉自己关心的人她还活着,并且还很安全,那就好受多了。她渴望见到他们,但却不敢和他们联系,因为自己和那些一并逃走的人一样,都身处危险之中。
收割机器沿着一排排整齐的庄稼“咔嗒咔嗒”地前进着,采摘着成熟的农产品。明亮的发光盘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就像在田野里潜行的隐形生物一般。一些头发蓬乱的短工们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唱着歌,因为某些庄稼太脆,所以不能用机械收割。收割站旁挂着许多篮子,直接可以把农产品送往市场。
只有几个最忠诚的仆人被她带到了这里,陪着她过这样的新生活。她不希望有任何疏漏,不希望有人向帝国奸细告密——她也不希望把忠诚的伙伴置于危险之中。
她只有在万无一失的前提下才会和贝拉·特古斯这里的几个熟人说话。那也只是偷偷地交谈几句,迅速地瞟上几眼,微微一笑而已。电子眼或是特工可能在任何地方。
有了那些精心准备的身份证明文件,这位夫人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名叫莉泽特的受人尊敬的女人。莉泽特是一位寡妇,她的虚拟丈夫是一位当地的商人和宇联商会的小官员,他给她留下了足够的经济资源来经营这座简朴的庄园。
她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变化:不再有宫廷里的奢华交际,不再有音乐、宴会或招待会,不再有兰兹拉德会议——甚至连那些单调乏味的议会会议都没有了。她只是日复一日地这么活下去,在接受了这种新生活可能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现实的同时,回忆着过去的日子,憧憬着过去的日子。
最糟糕的是,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亲人了。
就像一个督察员在视察她的队伍一样,夫人一边走在农作物的小道上,一边欣赏悬在藤上的朱红色多刺水果。她努力背诵过她所种植的这些异国农产品的名字。重要的是要摆出一副令人信服的样子,能同任何人闲聊而不露馅,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每当她出现在她的庄园外,她都戴着一条伊克斯造的漂亮项链,它其实是一个伪装的全息发生器。它在她的脸上覆盖了一层阴影,使她那原本美丽的容貌发生改变,比如把她的颧骨变得柔和,把她那娇嫩的下巴变得更宽一些,又让她眼睛的颜色发生了改变。她这才觉得安全……足够的安全了。
她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发现天边好像正下着一场闪闪发光的流星雨。昏暗的地面上,牧场和远处村庄的灯光一直在闪烁不已。但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是人造光——到底是交通工具还是航天飞机呢?
贝拉·特古斯不是一个人口稠密的星球。它的财富和资源都很少,对其历史的主要描述充满了黑暗和血腥:很久以前,这里曾是奴隶殖民地的所在地,此处有的是吃苦耐劳但苦苦挣扎的村庄,于是人们从这里抓来奴隶,然后再把他们卖到其他世界里去。现在,她自己也觉得像个囚犯似的……但至少她有自己的生活,知道她的家人还是安全的。
“无论如何,永远不要放松你的警惕,我的爱,”她的丈夫在与她分手时曾这样警告过她,“永远不要。”
在这种持续的警惕状态下,夫人辨认出了三架扑翼机的聚光灯,它们正从远处的太空港飞过来。这些飞行器低低地掠过平坦而干燥的地表。它们也已经打开了夜间的全部搜索信标,尽管这是贝拉·特古斯在双下午高峰时所能见到的最亮的白天了。
她顿时觉得心头一紧,但她还是挺直了身子,把深蓝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她本来更喜欢她的家族颜色,但她再也不敢把那种颜色的东西放进衣橱里了。
一个声音从庄园里传来:“莉泽特夫人,有人来了,而且他们拒绝回应我们的欢迎信号!”
她转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欧默尔那个肩膀窄窄的身影,她是自己从前的一个主要助手,一个甘心陪她躲到这里来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欧默尔向她保证,没有什么比对她尽忠更重要或更令人满足的了,她很是感激他的忠诚。
夫人考虑逃跑,但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这些入侵者是她所担心的那些人,那么她根本没机会逃跑。而如果她的直觉错了,她也就不用跑了。
成群的扑翼机飞到了她的头顶上,翅膀扇动,引擎轰鸣。扑翼机粗暴地毫不顾忌地降落在她的田地里,把悬浮在半空的全光谱发光盘打落在地,压塌了庄稼。
当三艘扑翼机的舱门滑开,萨多卡士兵出现时,她知道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在如梦似幻的影像中,她回想起了那段无比快乐的时光,那次来的是一群完全不同的部队。那是在宫廷里,她还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非要当一名皇室妃子的任性想法已经开始消退了。皇帝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和她在一起,但当他的兴趣减退后,他就把目光转向了其他的妃子。这是意料之中的。她并没有感到自己被冷落,因为埃尔鲁德会继续养着她。
但是有一天,在埃卡兹的叛乱被镇压之后,她目睹了帝国战士在凯坦大街上的胜利游行。那时的旗帜是那么鲜艳,都刺痛了她的眼睛,而制服也是那么完美和干净,男人们被衬托得无比勇敢。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第一次看到了她未来的丈夫,一个一身骄傲的战士,有着宽宽的肩膀和灿烂的笑容。即使在远处,他的出现也让她一阵眼花缭乱,她清楚自己的激情被这个男人唤醒了,她觉得他是所有这些士兵中最伟大的一位战士了……
然而,今天抵达贝拉·特古斯的这些士兵却完全不一样了,他们身着灰黑色的萨多卡军服,令人胆战心惊。
一名部队指挥官这时走上前来,亮出他的军衔徽章。他向上一挥手,示意他的人各就各位。
夫人的心里只剩下只一线希望了,她故作姿态,昂首阔步地迎上前去,说道:“我是莉泽特夫人,这个庄园的主人。”她怒视着被毁的庄稼,声音很严厉,“你的笨拙给我造成了财产损失,你或你的雇主打算怎么赔偿我?”
“闭上你的嘴!”一个士兵厉声喝道,端起了手中的激光枪。
我可真蠢,夫人心想。我本可以带上屏蔽场的。如果是这种局面,如果他开枪了,这一片贝拉·特古斯领土就会在一场赝原子爆炸中消失了。
波萨格指挥官举起手来,想让那个士兵安静下来,她则一眼看穿了他的套路:先让一个鲁莽的、不受控制的士兵来恐吓她,再表现出自己是个理智坚定的军队领导人。这是个好士兵,坏士兵的传统套路。
“我们是奉皇帝旨意前来的,”波萨格说道,“我们正在调查某个叛逆家族里逃犯的下落。凭借收购权,我们需要您的合作。”
“我不熟悉法律规定,”夫人回答道,“而且我对什么叛徒一无所知。我只是一个想在这里弄好一个普通农场的寡妇。让我的律师和你说吧。我很乐意以任何方式与你们合作,虽然我觉得你们肯定会失望的。”
“我们不会失望的。”那名粗暴的士兵吼道。
在他们四周,她雇佣的短工都纷纷停止了劳作,原地不动。波萨格指挥官走上前去,站在夫人的正前方,她则丝毫没有退缩。他皱着眉头端详着她的脸。她知道自己戴着全息面具的样子与男人预期的不符。所以也只是回望着他,与他四目相交。
她还没明白他的意图时,他就一把把她的项链抢走了。她没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变化,但她清楚自己的伪装已经消失了。
“这才像话,”波萨格说道,“你现在还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叛徒吗?”他轻蔑地笑了。
她怒视着他。萨多卡卫队继续从三架扑翼机中鱼贯而出,占据了她周围的有利位置。有些人闯进了她的庄园,有些人则去搜了谷仓、粮仓和其他外面的屋子。他们难道会以为她身边藏着一支军队?与她习惯的那种生活方式相比,现在的她几乎连一件新衣和一顿饱饭都买不起了。
另一个表情严肃的萨多卡士兵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想挣脱开,但他却忽然拉起了她的斗篷袖子,用小刮匙刮了她一下。她抽气,以为这士兵就要把自己毒死了,但萨多卡只是冷静地站在她后面,开始分析他刮来的血样。
“身份确认了,长官,”他报告说,看向他的波萨格指挥官,“伊克斯的珊多·维尔纽斯夫人。”
萨多卡卫队向后退了一步,但珊多却没有动。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年多来,老皇帝变得越来越昏聩,精神衰弱,身体战栗。埃尔鲁德产生了比平常更多的错觉,产生了比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更多的仇恨。但他仍然是皇帝,他的法令一定会得到明确的执行。
她脑子里就剩下一个问题了,那就是他们会不会先折磨她,从而获取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的多米尼克的下落。或者他们干脆只是直接完成任务。
欧默从大房子的侧门跑了出来,边跑边喊。他的黑发凌乱不堪。手里挥舞着他在储物柜里找到的一把粗糙猎枪。真是个傻瓜,她想。勇敢,可爱,忠诚——但仍是一个傻瓜。
“我的夫人!”欧默尔喊道,“你们别碰她!”
一些萨多卡士兵端起枪来,瞄准了他和田地里那些蓬头垢面的工人,但大多数的武器都对准了她。她抬头仰望天空,想起了亲爱的丈夫和孩子们,只希望他们不会有着和自己一样悲惨的结局。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让她选择,她还会走这样的人生路。她并不后悔离开宫廷,虽然这给她的名誉和财富都带来了损失。珊多很清楚,很少有贵族体验过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