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曼的妇女似乎有着自己的独立世界,在沙漠人的社会结构中有自己独特的位置,凯恩斯在帝国其他任何一个地方获得的经验都没了用处。据说,弗雷曼人的女性是战场上最凶狠的战士之一,如果敌人不幸受伤,落入了这些凶狠的女人手里,那么他们最好还是赶紧自杀为妙。
然后,萨亚迪娜[57]也是个谜,她们是穴地的圣女。到目前为止,凯恩斯只见过她们当中的一个,她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袍子,就像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圣母一样——而弗雷曼人似乎不愿意告诉他有关这些萨亚迪娜的事。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神秘。
某天,凯恩斯忽然心血来潮,觉得编写一份关于不同文化如何应对和适应极端环境的社会学研究可能会很有趣。他想知道严酷的现实世界会对人类的自然本能和性别的传统角色产生什么影响。但是他手头已经有太多的工作要做了。更何况,他是个行星学家,不是社会学家。
吃完饭后,凯恩斯俯身吻了吻他的弗雷曼妻子。同时还微笑着拍了拍她长袍下圆圆的肚子:“斯第尔格说我必须陪他去旅行。我会尽快回来的。”
“要去多久?”想到孩子快要出生了,她连忙问道。显然,凯恩斯全身心投入到对整个星球的长远改造计划中去了,没有注意到自己孩子的预产期,也忘记了在他的计划中加上这一点。
“二十响。”他回答道,虽然自己不知道这到底代表着多远。
弗丽思惊讶地扬起眉毛,但什么也没说,然后垂下眼帘,开始清理起早餐的盘子来。“心静如水时,即使是最漫长的旅程也会过得更快,”她的语气暴露了她多少还是有一丝失望的,“我等你回来,我的丈夫。”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选一条好虫子吧。”
凯恩斯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斯第尔格和另外十八个全副武装的年轻弗雷曼人,领着凯恩斯向下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离开了屏障山,来到了广袤的西部沙海。凯恩斯忽然感到一阵忧虑。面前这干燥的广阔区域似乎太远,也太危险了。他庆幸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
“我们要穿过赤道,然后进入地下,乌玛凯恩斯,我们弗雷曼人还有别的领土,我们自己的秘密项目。你会明白的。”
凯恩斯睁大了眼睛,他听说过一些关于南部不适于人类居住地区的可怕传说。他凝视面前那令人生畏的远方,斯第尔格则迅速地检查行星学家的蒸馏服,把各个地方系紧,调整过滤器,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可是我们怎么去呢?”凯恩斯知道穴地有自己的扑翼机,当年那玩意儿实际上就像个滑翔机,根本不够大,载不了这么多人。
斯第尔格却满怀期待的表情看着他,说道:“我们骑马去,乌玛凯恩斯。”说着他朝对面一个年轻人点了点头,正是这个年轻人在很久以前开着凯恩斯的地行车把受伤的斯第尔格带回了穴地。“欧姆恩今天将会担当沙虫骑士,这在我们族人眼里可是一件大事啊。”
“这我毫不怀疑。”凯恩斯说道,与此同时他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来。
这群弗雷曼人身披他们那被沙漠弄脏了的长袍,排成纵队在沙地上开始行进。在袍子下面是一身素净的衣服,脚上则是泰玛格沙漠靴。他们深蓝色的眼睛凝视遥远的前方。
一道黑影脱离了队伍,在前方几百米的沙丘上飞奔起来。黑影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木桩,然后这人把它一下子插进了沙地里,胡乱地摆弄控制装置,直到凯恩斯听到了不断重复的槌击声。
在格洛苏·拉班最后那次令人沮丧的沙虫捕猎行动中,凯恩斯已经见识过这样的场景了,于是问道:“他想把虫子引过来?”
斯第尔格点点头,回答道:“如果这是神之意愿的话。”
欧姆恩跪在沙地上,取出一捆缠着布的工具。他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好。里面尽是些长长的铁钩、尖利的钓竿或是成卷的绳子之类的东西。
“现在他打算要干什么?”凯恩斯追问道。
沙槌“砰砰”地有节奏地敲打沙地。这群弗雷曼人等待着,背好了包裹和补给品。
“来。我们必须为夏胡鲁的到来做好准备。”斯第尔格边说,边轻轻推着行星学家,让他跟在队伍后面,来到了洒满阳光的沙丘之上。弗雷曼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很快,凯恩斯发现自己以前只经历过一次的事情重新眼前了,那就是一只沙虫毫无悬念地被沙槌的撞击声吸引过来,发出令人难忘的嘶嘶声和呼啸声。
欧姆恩蹲在一座小沙丘的顶上,抓紧了手中的钩子和刺棒。他腰间还挂着一条长长的绳子,身子一动不动。他的弗雷曼兄弟们则站在了附近一座沙丘的顶上。
“那里!你看到了吗?”斯第尔格忽然开口道,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他边说边指着南边,那里的沙子果然泛起了阵阵涟漪,好像一艘地下战舰正朝着沙槌驶去。
凯恩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欧姆恩打算和这头巨兽战斗吗?这难道是他们这趟穿越沙漠的长途旅行前要举种的某种仪式或者祭祀吗?
“准备好,”斯第尔格说着抓住了凯恩斯的胳膊,“我们会尽我们所能帮助你。”
行星学家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个问题,一个咆哮着的狂沙旋涡就在沙槌周围形成了。欧姆恩也提高了警惕,做好战斗准备,他身子向后一闪,半蹲了下来,准备一跃而起。
然后沙虫那巨大无比的嘴便从沙海深处显现了出来,一口吞没了沙槌。那怪物的宽阔的脊背也拱出了沙漠。
欧姆恩拼命狂奔起来,拼命地往前跑去,想要跟上那只蠕动不已的巨大虫子,可是他滚下了松软的沙堆。但他马上一跃而起,跳上沙虫弓着的后背,用钩子和爪子把自己拉到沙虫的一节身子上。
凯恩斯敬畏地看着他,无法正常思考,也无法理解这个勇敢的年轻人在做什么。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心想。这是不可能的。
欧姆恩用他那尖尖的钩子在沙虫节段之间的缝隙中凿出一道裂缝,然后用力一拉,把沙虫原本保护完好的皮肉分开,露出下面粉红色的肉。
沙虫马上蠕动起来,它是不想让自己暴露出来的敏感部位碰触粗糙的沙子。欧姆恩爬上它的后背,又钉下一个钩子,在第二节 段上撑开了一道口子,这样沙虫就不得不从沙漠深处的秘密世界里彻底钻出来了,它的身子越升越高。弗雷曼小伙子现在站在虫背上的最高处,在它巨大的脑袋后面插上了一根木桩,然后放下他的长绳子,让绳子从沙虫身体侧面垂下来。最后,他满脸骄傲地站在沙虫身上,挥手示意其他人过来。
在一片欢呼声中,其余的弗雷曼人带着凯恩斯向前冲去。他跌跌撞撞地跟在众人后面。另外三个年轻人顺着绳子爬了上去,钉下了更多他们称之为“造物主的钩子”的东西,以保持沙虫不潜回到沙丘之下。紧接着,这只巨大的生物开始向前移动起来,但动作很是混乱,似乎无法理解后背上这些讨厌的生物们什么要这么刺激它。
其余的弗雷曼人陆续跟了上去,纷纷把补给品投掷出去,再用更多的绳子把背包绑在沙虫的背上。第一批骑手以最快的速度组装完成了这些小型设施。在斯第尔格的激励下,震惊不已的凯恩斯也不得不跑到那只高耸入云的虫子身旁。行星学家甚至可以感觉到一股股热浪从沙虫体内蒸腾出来,他不敢想这虫子的身体内部到底蕴藏了何种可怕的化学火焰。
“你上去,乌玛凯恩斯!”斯第尔格大喊着,帮他把脚放进绳圈里。凯恩斯笨拙地向上爬了起来,他的沙漠靴本身就是用沙虫那粗糙的皮制成的。他手脚不停地爬啊爬。脚下夏胡鲁沸腾的能量蒸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斯第尔格最终还是帮他登上了沙虫,其他弗雷曼骑手正聚在一块等他。
他们为他组装了一个简易的座位,形状类似一个轿子。另一个弗雷曼人则站着前面,攥紧了手中的绳子,与这条巨大的虫子对抗,就好像在驾驭一匹高高跃起的骏马。凯恩斯感激地坐到座位上,抓住扶手。他在这上面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他并不属于这里,不多时就会摔下去然后被虫子压死似的。虫子不断地翻滚也让他的胃开始痉挛。
“通常这样的座位是留给我们的萨亚迪娜的,”斯第尔格说道,“但我们知道你没有受过训练,不会骑夏胡鲁,所以这座位现在便是我们先知的荣耀座位了。你不用为此感到惭愧。”
凯恩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望着前方。另一个弗雷曼人则祝贺着欧姆恩,因为他成功地完成了这个重要的仪式。他现在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沙虫骑士,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欧姆恩拉着绳子和钩子,嘴里不停引导着这条虫子:“嗨呦!”现在,这条巨大的、蜿蜒的动物在沙漠中奔跑起来,一路向南而去……
凯恩斯骑了一整天的沙虫,风沙摧残着他的面庞,刺眼的阳光反射在沙地上。他无法估计这条巨虫游动的速度,但他知道一定会很惊人。
当热风在他周围呼啸而过时,他能闻到一阵阵氧气的味道,以及一路摩擦出的燧石味道。在沙丘上没有大面积的植被覆盖的情况下,行星学家意识到这些沙虫必须靠自身产生大气层中的氧气。
凯恩斯只能紧紧抓住他的座椅。他没有办法伸手够到他背包里的笔记和记录。而这将是一份多么宏伟的报告啊——尽管他心里明白,他永远不能把这样的消息告诉皇帝。除了弗雷曼人,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们现在骑着的可是一条沙虫啊!现在的他有了新的责任,有比以前更重要的效忠对象。
几个世纪以前,帝国曾在沙丘表面的战略要地设立了生物试验站,但这些设施已年久失修。近几个月来,凯恩斯重新开放了它们,部署了一些帝国派来的军队,当然只是为了装点门面。而在大部分设施里,他部署的都是忠于自己的弗雷曼人。他很惊讶于这些穴地兄弟们的渗透工作竟是如此炉火纯青,他们依靠着技术,四处搜索着必需之物。弗雷曼人真是个适应性极强的种族——而适应是在沙丘这种地方生存下来的唯一方式。
在凯恩斯的指示下,弗雷曼的工人从那些生物站里把有用的设备拆卸下来,又把找到的必需品带回穴地,随后他填写好了书面文件,向上面报告有物品遗失或损坏的情况出现。最后,健忘的帝国便会运来新仪器替代,如此一来空间站的监测器就可以持续不断地工作了……
他们驾驶沙虫快速穿越大平原已经几个小时,这条巨大的虫子开始变懒,明显有些疲劳了,欧姆恩也越来越难控制住它。很快,它又显露出想要重新潜入沙地之下的念头,它越来越不怕磨损它那敏感的、暴露在外的组织了。
最后,欧姆恩终于让这个庞然大物转过身来,直到它停下来,筋疲力尽。当凯恩斯顺着粗糙的沙虫皮肤滑到松软的沙地上时,整支队伍也都跟着滑了下来。欧姆恩把背包拽了下来,也跳下了沙虫,沙虫开始在沙地上打滚——因为它实在太累了,根本没力气攻击他们。弗雷曼人卸掉了钩子,这样他们的夏胡鲁就可以逐渐恢复体力了。
众人飞快地跑向一排岩石,那里有洞穴和避难所可以栖身,而且——凯恩斯很惊讶地看到——一个小型穴地派人迎接他们前来过夜,还献上了食物,与大家交谈甚欢。看来行星学家的梦想已经传到了沙丘上所有的秘密之地,穴地的领袖告诉他们,他很荣幸能接待乌玛凯恩斯。
第二天,他们出发了,骑着另一条沙虫,然后又换了一条。不久,凯恩斯就对斯第尔格这趟所谓“二十响”的旅行有了更全面的理解和评价。
清冽的风扬起了明亮的沙,弗雷曼人在这场伟大的冒险中获得了巨大的乐趣。凯恩斯现在像皇帝一样坐在他的轿子上,眺望沙漠的景色。对他来说,沙丘有着无尽的迷人之处,但奇怪的是,在各不相同的纬度上,它们的景色却大同小异。
一个月前,在海纳尔的地盘附近,凯恩斯驾驶他的小型帝国扑翼飞机独自飞行,漫无目的地探索着。随后他被一场小型风暴吹离了航线。他很快控制住了局面,但即使是在狂风中,当他俯视着开阔的沙海之时,他还是不由得肃然起敬。
凯恩斯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但从来没有在沙丘上见过。这个地质构造看起来就像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镜面,显示出这里在几千年前曾经是一片开阔海域的边界线。据他估计,这个大镜面足有三百公里长。一想到这个盆地过去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内陆海洋,他就兴奋不已。
凯恩斯把扑翼机降落在地,穿着蒸馏服走出机舱,他低下头,眯起眼睛望着飞扬的尘土。然后跪了下来,用手指抠着粉状的白色表面。他舔了舔自己的指尖,以证实他的推测。果然是苦涩的盐。现在他可以终于可以确信,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开阔的水域。但由于某种原因全都消失了。
大家连续换乘沙虫,来到赤道以下,进入了南部这片不毛之地的深处,凯恩斯看到了很多类似的地貌,这才让他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发现:那些闪闪发光的盆地,那些可能是古代湖泊的遗迹,证实了开阔水域的存在。当时他曾向弗雷曼向导提到过这些事,但他们只是用毫无科学意义的神话和传说来解释。而他现在的旅伴则似乎更专注于他们的目的地。
最后,在一路令人筋疲力尽的漫长跋涉之后,他们跳下了最后一条沙虫。弗雷曼人继续徒步向沙丘南部深处的岩石地貌推进,这里靠近南极圈,大夏胡鲁德是拒绝前往那里的。尽管少数水商曾探索过北部的冰盖,但沙丘的低纬度地区基本上无人居住,人们避之不及,这里一直都笼罩在神秘之中。没有人来过这里——除了眼前这些弗雷曼人。
大家越往前走越兴奋,在碎石地上一走就是一天,为的就是让凯恩斯能亲眼看到他们一直渴望向他展示的东西。在这里,弗雷曼人创造了并管理着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时,大家距离极地的小冰帽已经不远了,凯恩斯被告知这里太过寒冷而不适合人类居住,但很多弗雷曼穴地都在此建立了秘密营地。顺着长长的水流,众人进入了一个崎岖的峡谷。脚下全是被很久以前的流水磨得无比光滑的石头。在南极圈这么深的地方,空气无疑是冷冽的,但其实比凯恩斯想象中的要暖和一些。
头顶上出现了一个陡峭的悬崖,冰冷的冷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峡谷里温暖的空气,水实际上是从悬崖的裂缝中滴落下来的,沿着他们一路走来的那条河道,季节性地流动着。弗雷曼人很聪明地在悬崖壁上安装了太阳能镜和放大镜来加热空气并融化地面上的霜。而在岩石附近的土壤里,他们还种植了植物。
凯恩斯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的梦想啊,而且触手可及!
他想知道这水是不是从温泉里来的,但他一碰却觉得很凉。他尝了尝,发现它不含硫黄,反而很清爽——这无疑是他到沙丘以来喝过的最好的水。这是真正纯净的水,根本不是那种在过滤器和蒸馏服循环了一千次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