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鲁迪,她心里闪过一丝怜悯。你永远不会明白那种爱的感觉。像往常一样,多米尼克是对的。在她的脑海里,她又一次看到了他,就像她第一次见到维尔纽斯伯爵时那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士兵,从战场上胜利归来。
珊多最后一次举起手来,去抚摸多米尼克的面庞……
然后,所有萨多卡士兵的武器同时开火了。
* * *
我必须用眼和爪来统治——就像雄鹰统治小鸟那样。
——保卢斯·厄崔迪公爵,《厄崔迪家族声明》
雷托·厄崔迪公爵。
卡拉丹星的统治者,兰兹拉德联合会成员,一个大家族之主……然而这些头衔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的父亲死了。
雷托觉得自己很是渺小。他现在既沮丧又困惑,十五岁的他根本没有准备好背负起如此残忍地加诸他身上的这副重担。雷托坐在那张非常不舒服的特大椅子上,性情豪放的老公爵就是坐在这里召开那些正式与非正式的宫廷会议的,他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觉得自己是一个骗子。
我还没准备好当公爵!
他下令举行七天的官方哀悼,在这七天里,虽然他已经是厄崔迪家族的首领了,但他还是回避了大部分困难的工作。毕竟仅仅是应付来自其他大家族的哀悼他都快要受不了了……尤其是那封来自皇帝埃尔鲁德九世的正式信件,当然肯定是由他的侍从写的,最后皇帝老儿用他那双麻痹的手签的字。“一个伟大的人民领袖逝去了,”皇帝的信件这样写道,“我向你表示诚挚的哀悼,真诚地为你的未来祈祷。”
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在雷托听来,这封信件似乎更像是一种威胁——也许从签名的倾斜度,或是从措辞的选择上,都能闻出某种险恶的味道。雷托把信扔进官邸的壁炉里烧掉了。
对雷托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卡拉丹人民发自内心的悲伤:鲜花、装满鱼的篮子、刺绣的旗子、准吟游诗人写的诗歌和歌曲、雕刻品,甚至还有描绘这位老公爵当年在斗牛场上英姿勃发的油画。
在没人的地方,在没人会看到他软弱一面的时候,雷托为此大声痛哭起来。他十分清楚人民是多么地爱戴保卢斯公爵,他还记得,有一天他和父亲手捧着牛头,站在托罗斯广场上,浑身充满力量。那时的他已经渴望自己能成为公爵了,他能感觉到爱和忠诚在环绕着他。厄崔迪家族!
但现在的他却希望老天爷能为他安排一个截然不同的命运。
海伦娜夫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将所有想服侍她的仆人都拒之门外。雷托从来没有看出他的父母之间存在多少爱或是感情,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母亲的悲伤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仅仅是一种礼节。她唯一同意见的人是她的私人牧师和精神顾问。海伦娜始终恪守她从《奥兰治天主圣经》中领悟到的无上妙意。
雷托知道他需要让自己从这个泥沼中逃出来——他必须深入挖掘自己的力量,并开始管理卡拉丹的事务。保卢斯公爵一定会嘲笑雷托的儿女情长,并责备他没有把立即面对新生活当做优先事项。“孩子,找个私人时间再伤心吧,”他会这么对他说,“但千万不要让厄崔迪家族显出任何软弱的迹象。”
雷托默默地发誓,自己一定要竭尽全力。毫无疑问,这是他在新职位上要做出的许多牺牲中的第一个。
在空荡荡的会议厅里,隆博王子走到正坐在沉重的公爵椅上的雷托身边。雷托沉思着,眼睛紧紧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肖像画,画中他的父亲穿着一身斗牛士服装。隆博把一只手放在同伴的肩膀上,使劲捏了一下,问道:“雷托你吃东西了吗?你必须保持你的体力啊。”
雷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望着他这位来自伊克斯的伙伴,他那宽阔的脸上充满了关切之情。“不,我没吃。你愿意和我一起用一些早餐吗?”说着他僵硬地从那张不舒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到了他履行职责的时候了。
杜菲·哈瓦特陪他们一起吃了一顿早餐,他们为新统治者制定了一些计划和战略,这顿早餐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在讨论的间歇,门泰特战士低下了头,与小雷托那双灰眼睛四目相交。“我的公爵,我还没有向您表明我的态度,在此我对您表示最大限度的忠诚,并且重申我对厄崔迪家族的承诺。我将尽我所能帮助和辅佐您,”说完,他的表情变得坚定起来,“但您必须明白,所有的决定都得您自己,而且只有您自己才能做。我的建议可能与您母亲或隆博王子的建议相矛盾,也可能与您选择的其他顾问的建议相矛盾。您必须决定所有的事情。您是公爵。您就是厄崔迪家族。”
雷托听得浑身发抖,感到巨大的责任像行会远航机一样压到了他身上,自己随时都会崩溃。“我知道,杜菲,我需要所有我能得到的帮助。”他坐直了身子,从一碗温热的庞迪米布丁里啜饮了一口甜奶油。为他做这份庞迪米布丁的厨师,十分清楚这食物是他从小就最喜欢吃的。不过它现在尝起来味道有些不一样了,他的味蕾似乎也变得迟钝了。
“我父亲的死因调查进展如何?真的像看上去那样是个意外吗?或者说是有人让它看起来像个意外?”
门泰特皱起了眉头,他那张粗糙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焦虑的神情:“公爵大人,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我怀疑这是一场谋杀。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背后确实存在着一个狡猾的阴谋。”
“什么?”隆博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捶着桌子,脸也涨得通红,“是谁对公爵下的毒手?怎么回事?”他不仅对雷托有深厚的感情,而且对那个为他和妹妹提供了庇护的厄崔迪族长也是一样。一种发自内心的、沉痛的感觉告诉隆博,暗杀公爵的动机很可能是为了惩罚保卢斯对伊克斯流亡者展现的仁慈之心。
“我是公爵,隆博,”雷托把手放在朋友的胳膊上,说道,“我得亲自处理这件事。”
雷托几乎能听到门泰特那复杂的头脑发出了车轮般的嗡嗡声。哈瓦特说:“在对萨鲁撒公牛肌肉组织的化学分析中,存在两种药物的微弱痕迹。”
“我以为每场战斗前,野兽们都会被检查的。”雷托眯起了眼睛,但有那么一会儿,他还是无法驱走他年轻时代的记忆,那个时候他会亲自去马厩看那些巨大的公牛,眼圈浮肿的马夫长伊雷斯克也允许他亲自喂牲口——这无疑让其他马夫们很担心。“我们的兽医参与这个阴谋了吗?”
“通常这些例行检查都是必须的,而且要在入场仪式之前。”杜菲皱了皱眉头,他的嘴唇现在已经变红了,他一边整理思绪、评估答案,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很遗憾,常规测试查出了不该有的东西。公牛被一种刺激性的东西激怒了,这种东西在它体里已经累积了好几天,并逐渐释放出来。”
“这还不足以杀死我父亲,”雷托说着,扇动着鼻孔,“别忘了我父亲是个很好的战士。最好的。”
门泰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头公牛还被注射了一种中和剂,是一种化学物质,可以中和公爵短标枪上的神经毒素,并同时触发这种兴奋剂的释放。当公牛应该被麻痹时,兴奋剂反而增加了。所以这头野兽最终变成了一种更加危险的杀人机器,而老公爵自己却越来越疲劳了。”
雷托被气得怒目圆睁。他怒气冲冲地从早餐桌上站起来,抬头瞥了一眼那个无处不在的毒物探测仪。他来回踱步,连米布丁也不吃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厉声说道,几乎用上了所有他学过的领导技巧:“门泰特,给我一个初步的推测。你觉得是谁下的手?”
杜菲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了沉思。数据在他头骨内的电脑里流动,这个人脑模拟的却是人类最可憎的远古敌人的数据处理方式。
“最有可能的是:来自厄崔迪家族主要政敌的个人攻击。因为时间关系,我怀疑这可能是在惩罚老公爵选择支持了维尔纽斯家族。”
“这也正是我的怀疑。”多米尼克·维尔纽斯的儿子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的脾气已经变得很强硬,不再只是那个娇生惯养的温厚伙伴了。自从来到卡拉丹以来,他整个人瘦了不少,肌肉更加紧实。他的双眸现在闪着锐利的光芒。
“但母亲还没有哪个家族宣称对此事负责,”雷托说,“古代的仇杀仪式都是有规矩的,有必须要遵循的流程,不是吗,杜菲?”
“但我们不能确定所有老公爵的敌人都能遵守这样的规矩,”哈瓦特解释道,“我们必须非常谨慎才行。”
想到自己的家族是被谁被逐出的伊克斯星,隆博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还有一些人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变换外形。”
“这便是第二种可能性了,”门泰特继续说,“目标可能是保卢斯公爵本人,而不是厄崔迪家族——也就是说这不是个人仇杀或是什么个人恩怨。这样的话,那么罪魁祸首可能只是一位本地的上访者,他可能不喜欢公爵做出的某个决定。尽管这起谋杀有着巨大的影响,但讽刺的是,它的起因很可能只是一件小事。”
雷托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真不能相信。我亲眼目睹了人民是多么热爱我的父亲。他的臣民没有一人会背叛他的,一个也不会。”
哈瓦特没有退缩:“我的公爵,不要高估爱和忠诚的力量,也不要低估个人仇恨的力量。”
“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可能性吗?”隆博问道。
哈瓦特直视公爵的眼睛,说道:“那就是一场企图削弱厄崔迪家族的进攻了。族长的死让大人您处于劣势。毕竟您还年轻,还没有受过训练。”
雷托深吸了一口气,但听到这话的时候他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
“您的敌人现在会认为厄崔迪家族不稳定了,随时可能会对我们采取行动。您的盟友可能也会把您视为一种负担,并只会以一种……有限的热心来支持您。现在对您来说才是非常危险的时刻。”
“会不会是哈克南家族?”雷托问道。
哈瓦特耸了耸肩回答:“可能。或是他们的某个盟友。”
雷托把双手压在太阳穴上,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到隆博正不安地看着他。
“继续你的调查吧,杜菲,”雷托最后说道,“既然我们知道萨鲁撒公牛被注射了毒药,我建议你把审讯的目标锁定在马厩周围。”
马童邓肯·艾达荷站在他的新公爵面前,骄傲地深鞠一躬,准备再次宣誓效忠。尽管他只穿着一件马童的衣服,但仆人们还是把他上下清洗干净了。老公爵在最后一场致命斗牛表演前赠予他的破衣服已经被他扔掉了。卷曲的黑发仍是凌乱不堪。
他心中始终燃烧着怒火。他相信当时只要有人听了他的话,保卢斯公爵的死是可以避免的。这种悲伤让他心如刀割,他为自己还能做得更好而苦恼不已:他是应该更加坚定地坚持下去,还是应该把异常情况告诉马夫长伊雷斯克以外的人?他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揭露那时的真相,但他还是先选择了保持沉默。
雷托·厄崔迪坐在公爵的椅子上,身子还是显得太小了,他眯起灰色的眼睛,盯着邓肯问道:“孩子,我还记得你加入我们家族时的情景。”他的脸看上去比邓肯第一次站在城堡大厅里时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那时,我刚刚带着隆博和凯莉娅从伊克斯城逃出来。”
两名维尔纽斯难民这时也坐在大厅里,杜菲·哈瓦特和一队警卫也是一样。邓肯瞥了他们一眼,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年轻的公爵身上。
“我听说了你从哈克南家族逃脱的故事,邓肯·艾达荷,”雷托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怎样被监禁和折磨的。我父亲在卡拉丹城堡给你安排职位的时候很是信任你。你知道他这么做有多不寻常吗?”说着,他靠回到黑色的木椅上。
邓肯点点头回道:“是,大人。”他辜负了那位好心收留的恩人,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内疚感,让他脸发烫。“是的,我十分清楚。”
“可是在我父亲最后那场战斗之前,有人给萨鲁撒公牛下了药——而你就是其中一个能够接近那头野兽的人。你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为什么那时候我没在入场仪式里看到你,而其他马夫却都在绕着竞技场游行?我还记得我当时还找你呢,”他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邓肯·艾达荷,你是被人派到这里来的吗,装出一副无辜的面孔,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背地里却是哈克南家族雇佣的一个秘密刺客?”
邓肯震惊地后退了好几步:“我确实不是,公爵大人!”说着他哭了出来,“我当时想要警告每个人的。几天前我就知道公牛出了问题。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马夫长伊雷斯克,但他什么都不做。他只是笑话我。我甚至和他吵了起来。所以我才没去入场仪式。然后我本来还想亲自去警告老公爵的,但吵着吵着,马夫长最后把我锁在了一个脏马厩里,”说着他泪如泉涌,“您的父亲给我的那件好衣服都给毁了。我甚至都没亲眼看见他倒在赛场上。”
雷托大惊失色,一下子从父亲的大椅子上坐了起来。他立刻转头看向哈瓦特。
“大人,我会马上搞清楚的。”
雷托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孩。邓肯·艾达荷站在他面前,没有表现出恐惧,只有深深的悲伤。当他审视他的时候,雷托觉得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无私和由衷的热爱。从外表上看,这个九岁的难民似乎真的很高兴成为卡拉丹城堡的一部分,尽管他一直只是个马夫,做着低下、费力、不讨好的脏活儿。
雷托·厄崔迪在判断坏人和衡量人心方面没有多少经验,但他却有一种直觉,他能够相信这个认真的孩子。邓肯无疑是个坚强的人,聪明并且凶猛——但绝不是个奸佞之徒。
要小心,雷托公爵,他对自己说道。帝国有许多诡计,这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这时他想起了那个老马夫长,自从雷托父母的包办婚姻以来,伊雷斯克一直就在卡拉丹城堡里……这个阴谋会酝酿这么多年吗?是的,他认为可以。尽管他因为这个可怕的想法而颤抖起来。
海伦娜夫人独自溜进接待室,偷偷地走了几步。她的眼中笼罩着一层深深的阴影。雷托看着他的母亲溜进他旁边的空椅子里,当初她和丈夫就这么坐在一起,现在那椅子暂时保留了下来。她挺直腰板,一言不发,打量面前的小男孩。
过了一会儿,马夫长伊雷斯克被厄崔迪的卫兵毫不客气地带进了大厅。他那一头浓密的白发乱成一团,那双松垮垮的眼睛显得又大又茫然。杜菲·哈瓦特向他简要讲述了一下邓肯的供词,马夫长笑了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很夸张地下垂,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为你们服务了这么多年,你们竟然会相信这么个小马耗子,这个哈克南人?”他气得翻动着眼袋,“拜托,我的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