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鲁尔虽然站得挺远,但一直在敏锐地观察,仔细考虑着刚才大圣母对她说的话。私下里,阿妮鲁尔向一位风水大师咨询过关于古老分娩设施的问题。那位大师是一位干瘪的老者,有着古代地球人的面部特征,他是古代禅逊尼哲学的实践者,该哲学认为建筑的方位、家具的摆放,以及对颜色和光线的最大限度利用都是能够带给居住者的福祉。当时他智者似的点了点头,宣布旧分娩设备的摆放并不正确,并向阿妮鲁尔说明了正确的是什么样子。距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了,魁萨茨圣母一刻也不能耽搁。
现在,当她眼看着大量的光线从真正的窗户和天窗而不是从人造的荧光屏里照射到莫希亚姆床上时,阿妮鲁尔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迷信”。所谓风水学,就是让自己与自然和谐相处,并极度清醒地意识周围的一切——这是一种哲学,从根本上说,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贝尼·杰瑟里特思维方式。
太多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如果有机会,哪怕是很小的机会,阿妮鲁尔也不想否认自己的努力。所以她利用自己的职权,按照风水师的建议建造了这么一个新的分娩设施。然后又把老风水师送走了,让其他的姐妹们以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来访的园丁。
现在,随着关键时刻的临近,她走向莫希亚姆的床,低头看着她。阿妮鲁尔希望那个老者是对的。毕竟这个女儿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了。
事情在一瞬间就结束了,就在莫希亚姆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婴儿的哭声,阿妮鲁尔把一个完美的女孩举在空中,给大圣母看。甚至其他记忆中的声音也都开始为胜利而欢呼起立。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笑了,为这期待已久的孩子的诞生感到兴奋不已。那孩子则激动不安,又叫又踢的。
姐妹们用毛巾擦干了婴儿和母亲的身体,给莫希亚姆喂了一大口果汁,这样可以补充她的体液。阿妮鲁尔把孩子交还给她。由于刚才太过用力,莫希亚姆现在仍然有点呼吸困难,但她还是抱起女孩,看着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同寻常的骄傲笑容。
“这个孩子将被命名为杰西卡[56],意思是‘财富’。”莫希亚姆自豪地向众人宣布,虽然仍然气喘吁吁的。在其他姐妹离开之后,莫希亚姆盯着站在她身边的阿妮鲁尔和哈里什卡,说道:“我知道这个孩子是魁萨茨·哈德拉克项目的一部分。其他记忆里的声音都告诉我了。而且我看见了一个幻象,我清楚如果我们跟这孩子一起失败的话,人类会面临着多么可怕的未来。”
阿妮鲁尔和大圣母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哈里什卡压低了声音,似乎希望她这个自发的启示能削弱魁萨茨圣母对这个项目的控制:“我下面对你说的话你必须保密。你这个孩子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亲祖母。”
“我就知道,”莫希亚姆又倒回枕头上,思索着这一启示的巨大意义,“看来不远了……”
孩子出生的消息在训练区迅速传开了,大楼内外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藏书室的阳台上,讨论室里,都挤满了庆祝这一喜事的助手和教师们,尽管只有少数人知晓这个孩子在育种计划中的全部意义。
盖乌斯·海伦·莫希亚姆把孩子交给了助产士,她不能和这孩子建立任何母女之间的感情纽带,这种纽带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明令禁止的。虽然她努力保持镇静,但她感到整个人都被吸干了,既疲惫又衰老。这个杰西卡是她加入姐妹会后生下的第十个女儿了,她希望自己这种生儿育女的责任最好是由此宣告结束。她死死盯着年轻的圣母阿妮鲁尔·萨多·童金。她要怎样才能做得比现在更好呢?杰西卡……以及她们的未来都仰仗于此了。
我真的很幸运能亲身参与到这个时刻,阿妮鲁尔低头看着疲惫的新妈妈,心里说道。一直令她奇怪不已的是,在几千年来为这个目标奋斗的所有姐妹中,在其他记忆中热切注视着的所有姐妹中,那个监督杰西卡出生的人偏偏是她。并且阿妮鲁尔还得亲自引导这个孩子进行长达数年的训练,直至必须进行的那次至关重要的结合,从而将育种计划进行到倒数第二步。
小女孩裹着毯子,终于不哭了,她安静地躺在防护舱里温暖的小床上。
阿妮鲁尔透过防护玻璃往里面看,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杰西卡成年后的样子。她想象着婴儿的脸拉长、变薄,最后出脱成一个非常漂亮的高个子女人,她有着她父亲哈克南男爵那帝王般的容貌,宽厚的嘴唇,光滑的皮肤。虽然男爵本人永远也不会见到他这个女儿,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因为这是贝尼·杰瑟里特最大的秘密。
总有一天,也就是杰西卡成年的那一日,她将被命令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孩子必须要介绍给阿布鲁尔德·哈克南的儿子,阿布鲁尔德·哈克南是男爵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时,阿布鲁尔德和他的妻子只有一个儿子,名字叫拉班——但阿妮鲁尔已经开始想办法让他们生更多的儿子了。这将提高一个雄性存活到成熟的概率,并且也会改善基因选择,提高完美性行为时机的概率。
阿妮鲁尔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巨大拼图,它的每一块都是不可思议的贝尼·杰瑟里特育种计划中的一个单独事件。现在只需要再安装几个组件,魁萨茨·哈德拉克就会变成有血有肉的现实——这个无所不能的男性可以跨越时空,是贝尼·杰瑟里特所能拥有的终极武器。
阿妮鲁尔现在很想知道,就像她过去敢想却不敢说出口的那样,这样的一个伟人能不能让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再一次找到真正的宗教热情,就像狂热的芭特勒家族那样。而如果他能让别人都敬他如神呢?
想想看,她心说道。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常常利用宗教来操纵他人——结果却被她们自己创造的救世主领袖所诱骗。她怀疑这是不大可能发生的。
圣母阿妮鲁尔转身离开,加入到姐妹们的庆祝仪式中去了。
* * *
保守秘密最可靠的方法是让人们相信他们已经知道了答案。
——古代弗雷曼人智慧
“乌玛凯恩斯,你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独眼海纳尔对凯恩斯说道,他们两人现在就坐在穴地上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交谈。这位耐布现在已经把凯恩斯当作一个平等的人看待了,甚至还带着一分尊敬。而每当众人称呼他为“乌玛”,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先知”时,凯恩斯就再也不用费心和沙漠人争论什么了。
他和海纳尔看着古铜色的夕阳余晖洒在大沙海的沙丘之上。远处的地平线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这是前一天一场沙尘暴留下的最后一抹痕迹了。
强劲的风把沙丘表面刮得干干净净,改变了地貌的轮廓。凯恩斯靠在粗糙的岩石上休息,品尝着刚刚送来的香料咖啡。
刚才,当看到自己的丈夫即将离开穴地,前往地表时,怀孕的弗丽思也紧跟在他们二人后面出来了,她知道他们这是去和今日的太阳告别。二人中间的那块平整的石头上放着一整套精致的黄铜咖啡餐具。是弗丽思为他们准备的,她还带来了凯恩斯非常喜欢吃的那种酥脆的芝麻蛋糕。当他想要表示对她的感谢时,弗丽思却早已经像影子一样消失在洞穴里了。
过了好半天,凯恩斯才对耐布对自己的赞扬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已经取得了很多成绩,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他的再造沙丘之梦,以及其所需的极其复杂的各个步骤,而再造沙丘这个词在帝国中仍是鲜为人知的。
帝国。他现在很少想到老皇帝了——他自己的生活重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凯恩斯再也不会把自己仅仅当做一个属于帝国的行星学家了,毕竟他终于遇到了这些沙漠人。
海纳尔抓住他朋友的手腕,说道:“朋友,据说日落是一个最适合自我反省和审视自己的时候。让我们看看我们已经做了什么,而不是让未来那空虚的深渊把我们吞没。你们来到这个星球才一年多一点,却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部落,也有了一个新的妻子。”海纳尔笑了起来,“不久你还会有一个新的孩子,也许是个儿子呢。”
凯恩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弗丽思的妊娠期就快要结束了。他对弗丽思竟然能怀上他的孩子感到有点惊讶,毕竟他经常外出。凯恩斯仍不确定自己将会如何扮演父亲这个角色,这在他人生中实属首次,他以前从未想过这种事。
然而,这个孩子的出生却完全符合他对这个令人震惊的星球的总体规划。他的孩子在凯恩斯死后很久将会成为弗雷曼人的领袖,这样就能让项目继续推进了。毕竟改造星球的总体规划设定为了好几个世纪。
作为一名行星学家,他必须从长远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而这是弗雷曼人最不习惯做的事情——虽然从他们漫长而麻烦的历史看来,他们早就应该已经学会了。沙漠人的口述历史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穴地里口口相传的都是他们从一个星球流浪到另一个星球的故事,把自己描绘成一个长期受到奴役和迫害的民族,直到最后他们最终在沙丘,一个没人受得了的地方建立了家园。
弗雷曼人的生活方式很保守,很多代人之后也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这些人不习惯考虑进步所涵盖的广泛范围。他们骨子里就认定了他们的环境不能被改造得更好,所以他们仍然是这颗星球的囚徒,而不是它的主人。
凯恩斯希望自己能改变这一切。他制定了伟大的计划,包括粗略的种植时间表和水的积累,这些都是每一次成功的里程碑。他将会一公顷一公顷地将沙丘从蛮荒中拯救出来。
他的弗雷曼团队正在搜索地表,从布莱德沙海采集岩芯样本,也从那些小型的沙海和丧原采集地质样本——但是许多地质形成因素仍然是未知的变量。
他每天都能有所进展。当他表示想要得到更好的星球表面地图时,他惊讶地发现弗雷曼人已经有详细的地形图了,甚至还有气候调查报告。“为什么以前不给我看这些呀?”凯恩斯问道,“我可是帝国的行星学家,我以前看的那些卫星绘制的地图非常不准确。”
老海纳尔眯着一只眼睛朝他笑了笑,说道:“我们可是向宇航公会贿赂了大笔金钱啊,就是为了防止他们过于密切地监视我们。我们所付出的代价很高,但弗雷曼人是自由的——但哈克南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仍处于黑暗之中,和帝国的其他成员一样。”
凯恩斯听到此话一开始觉得很惊讶,随后便高兴起来,因为他确实借此掌握了很多所需要的地理信息。他立即派出商人与走私者交易,并最终获得了生命力旺盛的沙漠植物的基因工程种子。他必须从零开始设计和建立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
在大型委员会的会议上,弗雷曼人问他们的新“先知”计划的下一步大概是什么,然后每个过程大概都需要多长时间,何时才能将沙丘改造成郁郁葱葱的绿色星球。凯恩斯把他的预估数字加了加,平静地低头看着这些数字。凯恩斯耸了耸肩,像是老师在回答孩子提出的极其简单的问题:“这会需要三百到五百年的时间吧,可能还要再多一点。”
一部分弗雷曼人强忍住了他们绝望的呻吟,而其余的人则坚忍地听着乌玛的话,然后开始按他的要求去行动了。三百年到五百年。这是一项无比长远的计划,超越了他们的生命极限。弗雷曼不得不改变他们的思维方式了。
乌列特自认为得到了来自于神的启示,他为了这个原本是暗杀目标的人牺牲了自己。从那一刻起,弗雷曼人就完全相信了凯恩斯的神圣使命。他只需指出一个方向,然后任何穴地里的弗雷曼人都会马上付诸行动。
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随意滥用这种强大的权力。但帕尔多·凯恩斯只是泰然自若地继续他的工作。他梦想的未来是一个永恒的世界,而不是关于他个人或某一块土地。
现在,落日的余晖消失在沙海之下,交织成一曲古铜色的交响乐,凯恩斯喝光了最后一滴香料咖啡,然后用手臂擦了擦他的沾满沙子的胡须。不管海纳尔说了什么,他发现自己都很难耐心地回顾过去的一年……未来几个世纪的劳作似乎更为重要一些,更需要得到他的关注。
“海纳尔,这里到底有多少弗雷曼人?”他凝视面前这片宁静开阔的沙漠问道。他听说过许多其他穴地的传说,也在哈克南的城镇、村庄里亲眼见过单独的弗雷曼人……但他们似乎只是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的幽灵。“全世界又有多少?”
“你想让我们数一数吗,乌玛凯恩斯?”海纳尔毫不怀疑地问道,听着像是在简单地问清命令。
“我需要知道你们的人口,如果我要规划我们的重塑地表行动。我必须了解我们有多少工人可供使用。”
海纳尔马上站了起来,答道:“我这就去办。我们马上去清查我们的穴地,并把穴地的总人数记录下来。我会派沙虫骑士和密波蝙蝠到所有社区里去,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确切的数字。”
“谢谢你。”凯恩斯拿起他的杯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收拾盘子,弗丽思就从洞穴的阴影里冲了出来——她一定是在那里等着他们吃完——然后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了咖啡餐具。她的怀孕丝毫没有减慢她的脚步。
第一次弗雷曼人口大普查,凯恩斯心说,真是一大盛事啊。
第二天早上,两眼放光的斯第尔格怀着热切的心情来到了凯恩斯的洞穴住所:“我们正在为您的长途旅行收拾行李呢,乌玛凯恩斯。在遥远的南方,我们有重要的东西要给您看。”
自从斯第尔格从哈克南人带给他的刀伤中痊愈后,他就成了凯恩斯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他似乎也通过和他的姐夫——也就是这位行星学家的关系中提升了自己的地位。然而,斯第尔格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弗雷曼人的利益。
“这趟旅程要多长时间?”凯恩斯问他道,“我们到底要上哪儿去?”
那年轻人灿烂地笑了起来,露出一片雪白的牙齿:“这是一个惊喜!这是您必须要亲眼去看的,否则您可能不会相信。就把它当作我们送给您的一份礼物吧。”
出于好奇,凯恩斯在他的工作凹室里找了找。找到了一个笔记本,可以用来记录这次旅行。“可是要去多久呢?”
“二十响,”斯第尔格用沙漠人的术语回答道,然后转身离开,边走边喊,“往南很远的地方了。”
凯恩斯的妻子弗丽思现在已经怀孕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在织布机和蒸馏服修理长凳上工作。今天早上,凯恩斯坐在她身边喝咖啡,然后吃了早饭,他们彼此之间很少说话。弗丽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完全摸不透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