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自己和德默尔在那位残疾发明家达维·罗格的陪伴下度过的童年了。老罗格的私人实验室隐藏在上层地壳一个被忽视的煤脉里,在那里,他教给了这两位年轻人很多有趣的原则,给他们看过一些失败的原型。发明家总是咯咯地笑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也总是在闪闪发光,他鼓励孩子们把他的一些复杂的发明拆开,然后再组装起来。克泰尔在这个残疾人的指导下学到了很多东西。
如今,克泰尔回想当初,他告诉他那领航员兄弟自己在瓦砾堆中看到了波浪状景象,而他的兄弟却毫无兴趣。也许那时候达维·罗格的鬼魂并没有从阴间回来给他指示吧。他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幽灵,在那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但那次经历,无论是超自然的信息还是一种幻觉,都让克莱尔拥有了一个人性层面的成就:两个孪生兄弟始终要保持联系,即使现在德默尔已经迷失在公会那神秘的氛围中了,爱也能把他们两人紧紧相连。
因为时常被困在各种各样的藏身之处,所以克泰尔经常得寻找排解之道,比如每当他和德默尔通过无线电对讲机取得联系时,他就在兄弟的脑海中穿越宇宙。几个月来,他怀着兴奋和自豪的心情了解到德默尔作为一名见习飞行员,驾驶着自己的行会飞船首次独自飞越了折叠空间。而在几天前,德默尔又被批准执行他的第一个商业任务,为一艘无人驾驶的殖民地运输船领航,航行在远远超出帝国疆域的虚空之中。
如果他能持续地为公会作出杰出的贡献,目前还只是个实习领航员的德默尔·皮尔鲁很快将会得到提拔,那时他便可以在各大家族主星球之间运输货物和人员了,也许还会沿着那条他梦寐以求的凯坦路线前进。他将成为一名真正的领航员,甚至可能成为舵手……
但通讯设备最近却一直持续出现问题。硅酸盐晶体必须用刀具切成薄片,并以精确的方式连接,然而,它们只是短暂地正常工作了一会儿,就因压力而解体了。细如发丝的裂缝让它们变得毫无用处。克泰尔曾四次使用这个设备联系他的哥哥,而每次通话之后他都必须煞费苦心地切割和重新安装新的晶体。
克泰尔与黑市组织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些组织为他提供了他所需要的东西。这些走私的硅酸盐晶体秘密地获得了宗教审查委员会的激光转录批准。而一向足智多谋的黑市商人也有伪造批准标志的手段,而且他们在很多地方都刻上了这些伪造的批准标志,用他们的力量对抗侵略者。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少地与这些鬼鬼祟祟的黑市商人打交道,以降低自己被抓住的风险……但这也无疑限制了他和德默尔沟通的次数。
克泰尔和一群焦躁不安、满身大汗的人一起站在路障后面,这些人好像故意不希望认出彼此似的。他望向广阔的洞穴地面,望向建筑工地,那里有一架尚未完工的远航机的骨架。在头顶上,部分投影天空仍然是黑暗的,看来已经被破坏了,而特莱拉人也没打算修复它。
悬浮式探照灯和扬声器在人群上空盘旋,聚集在一起的人们等待着新的指令。没有人想提问,也没有人想听。
“这架远航机是未经批准的韦尔尼式设计,”悬浮式扬声器里那无性别的声音在石壁上回响不已,“不符合宗教审查委员会的标准。你们的特莱拉主人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设计标准,所以这艘飞船必须立即拆解掉。”
人群中悄悄响起一阵惊慌的怀疑声。
“原材料将被回收,并组织新的工作人员。五天之后将会再次开工。”
当那个身穿一身栗色长袍的组织者开始在人群中穿行,分配队伍时,克泰尔脑子里一片混乱。作为一名大使的儿子,他能够接触到他这个年龄的人无法接触到的信息。他知道,老式远航机的载货能力要小得多,操作效率也低。但是侵略者不都是希望能增加利润吗?为什么会用些宗教理由来降低利润呢?这些特莱拉人能从低效的太空运输中得到什么?
然后他忽然想起父亲在他还是春风得意的大使时,对他讲过一个故事,那就是老皇帝埃尔鲁德对这个创新曾经很不满意,因为这种高效降低了他的关税收入。这么看来,谜团的各个部分开始拼凑在一起了。克泰尔这才明白:科瑞诺家族派出了伪装面目的萨多卡卫队来维持对伊克斯人的铁腕控制,而恢复原来的远航机设计可能就是特莱拉人对皇帝军事支持的回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现在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么多人失去的生命,伊克斯的光荣传统遭到破坏,以及整个贵族家庭和整颗星球的生活方式被推翻,都是因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他痛恨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对维尔纽斯伯爵也是如此,他应该预见到这一点的,然后采取措施避免给自己制造如此强大的敌人。
广播系统这时传来了分派工作的指令,克泰尔被派去加入一支次人的团队,他们正在拆卸这艘部分完工的远航机,并在洞穴广场上回收它的部件。克泰尔努力保持着脸上温和的表情,他一边用激光切割着部件,一边擦去黑发上的汗水。但在心里,他恨不得能用手里的激光烧死那帮特莱拉人。最后,次人们把龙骨和底盘都拖走了,把它们堆在一起,用做下一个项目的原材料。
随着四周的铃声和叮当声,克泰尔回忆起那个更美好、更有秩序的时光来,那时他和德默尔、凯莉娅一起就站在上面的观景台上。而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们亲眼目睹一名领航员将最新的一架远航机从洞窟里开了出来。也许它将会是伊克斯所造的最后一艘那种类型的船了吧……除非克泰尔能推翻这些可恶的侵略者。
那艘华丽的飞船逐渐解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和化学气味。这帮次人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克泰尔能想象出他们会有多么不满,也难怪会考虑叛乱了。但克泰尔不相信这些暴力行动完全是在工人们的鼓动下发生的。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皇帝阴谋的一部分?最终目的是摧毁维尔纽斯家族以及远航机新技术?贝尼·特莱拉在这个阴谋里是什么位置,起了什么作用?克泰尔很清楚,在所有种族中,他们是已知星系中最令人憎恨的人种了。而埃尔鲁德皇帝明明可以以不破坏帝国经济为借口,找到许多大家族来接管伊克斯上的生产。那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宗教狂热者呢?帕迪沙皇帝还想要得到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弄脏自己的手?
强忍着内心的苦痛,克泰尔眼睁睁看着洞穴发生了变化,基础设施被重建,而他还得继续拆除那架远航机。特莱拉的尊主们都是些忙碌的小生物,总是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忙着他们的事,比如在伊克斯那座最大的建筑物里密谋,然后封锁以前开放的设施,关闭窗户,架设障碍栏和地雷区。妄图通过这些举动来保护他们那些肮脏的小秘密。
克泰尔把学习这些秘密作为他的使命,不管用什么必要的手段,不管要花多长时间。特莱拉必须倒台……
* * *
终极问题:生命为什么存在?答案:为了生命本身。
——匿名者,被认为是禅逊尼人的起源
两位圣母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丘上交谈:一位年老,一位年轻。在乌云背后,落日将余晖偷洒出来,她们那带着兜帽的黑袍在身后斜坡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几个世纪以来,无数的圣母都曾站在这同一个地方,在同一个阳光下,讨论与她们那个时代有关的重大问题。
如果这两位女士愿意,她们可以通过其他记忆重温那些过去的危机。而圣母阿妮鲁尔·萨朵·童金比大多数人对这样的思想旅行有更深刻的体会,每一次危机都只是漫漫长路上的一小步而已。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放任自己古铜色的头发长长,直到垂到她那狭窄的下巴。
在小山丘下方,一座白色的建筑物正在建造中。就像工蜂一样,这些女工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印着一幅完整的蓝图,她们操作重型设备,准备将屋顶模块吊到合适的位置。在极少数见过这景象的外人看来,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在瓦拉赫九号星上的图书馆和学校似乎都是一个模样,但姐妹会为了生存不断地学会适应,不断寻求变化,亦在不断地成长。
“她们这活儿干得太慢了。我以为她们已经完工了呢。”阿妮鲁尔揉着额头抱怨道。她近来一直觉得自己得了慢性头痛。随着莫希亚姆的分娩临近,阿妮鲁尔作为魁萨茨圣母的责任无疑更大了:“你知道离预产期还有几天吗?”
“这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要求不能用普通分娩设施的,”魁萨茨圣母红了脸,尴尬地把目光移向别处,辩解道:“每个姐妹都知道这孩子有多重要。她们中有很多人都认为这孩子并不是另一个育种计划中的牺牲品。有的人甚至认为这孩子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呢。”
说着,阿妮鲁尔把一缕垂下来的古铜色头发塞到耳后:“这些议论是难免的。姐妹们都知道我们的梦想,但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它离现实到底有多近。”她撩起裙子,坐在松软的草地上。阿妮鲁尔指了指建筑工地,切割木材的声音在半空中清晰地回荡着:“一周之内莫希亚姆可就要分娩了,大圣母。我们连屋顶都还没盖上呢。”
“他们会按时完工的,阿妮鲁尔。你自己先冷静冷静。每个人都在尽力服从你的命令啊。”
阿妮鲁尔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但她很快掩饰了自己的反应。圣母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脾气暴躁、感情冲动的小姑娘?也许是她太坚持用自己的方式领导这个项目了,有时甚至大圣母都会带着几分怨恨看着她。其他记忆选择我来领导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项目,她是不是嫉妒了?她在怨恨我的知识吗?
“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年轻了。”阿妮鲁尔说道,虽然说这话的声音确实还很年轻。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中很少有人能像她这样,承受如此沉重的历史使命。九十代人以来,很少有人像她这样知晓所有的阴谋诡计,知晓魁萨茨·哈德拉克计划的每一个步骤,知晓几千年来育种计划的每一次失败、成功以及每一次偏离。“我有获得成功所需的知识。”
大圣母冲着她皱了皱眉头,说道:“那么,请相信我们的莫希亚姆吧。她已经为姐妹会生了九个女儿了。我相信她能控制分娩的准确时间,也有能力在必要时推迟分娩。”大圣母的一缕头发这时被风吹了起来,像羽毛一样贴到了这个老妇人的脸颊上,“莫希亚姆本人的作用比任何分娩设施都重要。”
面对大圣母如此严厉的口气,阿妮鲁尔还是提出了质疑:“说真的。我们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失败了。”
可即使是圣母也不能掌控胚胎发育的所有进程。莫希亚姆能够通过自身内部调节,设定自己的新陈代谢,但却不能设定孩子的新陈代谢。选择孩子的性别是对母亲的化学反应的一种调整,靠的是选择精确的卵子和精子来结合。但是一旦受精卵在子宫内开始生长,后代就会有效地独立生长起来,开始一个逐渐远离母体的生长过程。
阿妮鲁尔说道:“我能感觉到这个女儿将是至关重要的,是一个关键点。”
二人脚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阿妮鲁尔苦笑起来。原来是其中一处屋顶塌落到大楼内部了,干活的姐妹们连忙跑进去试图挽救这场事故。
大圣母不禁骂了一句脏话。
通过众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分娩设施总算是按时完成了,而魁萨茨圣母阿妮鲁尔一直紧张地来回踱步。还有几个小时就到预产时间了,建筑工人和机器人才算是完成了建造工作。医疗设备被送了进去,然后接通电源。球形灯,床铺,毯子……莫希亚姆甚至要求在古老的燃木壁炉里燃起温暖的火焰来。
阿妮鲁尔和大圣母哈里什卡在检查工作时,身上还带着灰尘和建筑材料的味道,她们忽然停下了脚步,一辆响个不停的机动轮床过来了,轮床上的正是即将临盆的孕妇盖乌斯·海伦·莫希亚姆。她警惕性十足,一直坐着,看来宫缩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圣母们和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陪在她的左右,像一群母鸡一样兴奋地咯咯叫。
“她们离得太近了,大圣母,”阿妮鲁尔抗议道,“我不喜欢在一个已经很复杂的任务中增加额外的变数。”
“我同意,”哈里什卡回答,“这些姐妹将因她们的疏忽而受到训斥。不过,如果你的设计没有那么雄心勃勃的话……”大圣母吞下了后面半句话。
阿妮鲁尔没有理会大圣母,她把注意力放到了房间的装饰上,屋子里到处都镶嵌着各种各样的象牙和珍珠,还有华丽的木雕。也许自己应该让她们更注重功能而不是奢华程度……
哈里什卡把瘦削的双臂交叉在胸前,问她道:“这个新设施的设计与我们之前基本相似啊。真的有必要重建一个吗?”
“一点也不相似。”阿妮鲁尔反驳道。她的脸涨得通红,话语中也没有了辩解的语气:“原来的产房已经不能用了。”
大圣母给了她一个慈祥的笑容,她明白阿妮鲁尔需要的是一个干净的建筑,一个没有旧的记忆,没有鬼魂的建筑。“阿妮鲁尔,通过我们的传教活动,我们操纵落后民族的思想……但我们姐妹会自己不应该迷信呀。”
阿妮鲁尔把这个评论当做是一种幽默接受了,说道:“我向您保证,大圣母,您的这种推测是荒谬的。”
老妇人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有姐妹告诉我,说你认为旧产房里有诅咒,导致了莫希亚姆第一个孩子是畸形……以及她的神秘死亡。”
阿妮鲁尔挺直了身子,辩解道:“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大圣母。”她开始审视起这些近乎疯狂的准备工作来:莫希亚姆已经被放在了产床上,姐妹们准备好了温暖的卡布毛巾、净水和垫子。一组带着监视器的保温箱挂在了墙上,指示灯不停闪烁。最顶尖的助产士在周围待命,为不可预见的各种并发症作准备。
躺在轮床上的莫希亚姆现在看起来完全平静下来了,她把思想转向自身内部,冥想起来。但阿妮鲁尔还是注意到了她的老态,似乎她最后的青春之泉已经被这个孩子吸干了。
哈里什卡大圣母忽然把自己那强壮有力的手放在了阿妮鲁尔的前臂上,令人惊奇地展现出了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迷信,但我们必须去掌控它们。现在,除了这个孩子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姐妹会需要一个健康的女儿,一个拥有强大未来的女儿。”
医务人员检查完设备,围拢在正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的莫希亚姆身边。她的脸颊因用力过猛而红通通的。两位助产士扶她起来,摆好了传统的生产姿势。然后这位孕妇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虽然宫缩越来越严重了,但她脸上也只显露出一丝丝不舒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