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牛角离他们敬爱的领袖如此之近,观众们都被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后公牛的身子冲了过来,公爵闪开了,然后一脚踢起一片沙子。那只野兽一个滑步停了下来。保卢斯的一只手里高举着他的穆莱塔,不断抖动,然后另一只手掏出了那根带毒刺的短标枪。
他抬头瞥了一眼公爵的包厢,然后用短标枪的一头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摆了一个敬礼的姿势。雷托和隆博王子都兴奋地跳了起来,但海伦娜夫人仍然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神情还是那么阴郁,双手紧贴在大腿上,一动不动。
公牛转过身来,重新调整了一下方向。通常情况下,萨鲁撒公牛在错过目标后都会感到一阵头晕,但这头牛的速度却一点也没有减慢。保卢斯公爵这才意识到,对面这个可怕的对手比他以往任何时候见过的牛都要精力充沛,目光凌厉且怒火冲天。不过,他还是笑了起来。击败这种值得尊敬的对手必将会是他这辈子最辉煌的时刻,也才是对他所收留的被放逐的伊克西斯人最恰如其分的赞颂。
公爵和公牛又斗了几个回合,他仿佛是在牛角攻击范围外的地方跳舞一般,为兴奋不已的观众献上他们期待的表演。在他身体周围,局部屏蔽场闪闪发光。
不过,那头公牛在这一个小时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露出疲态,反而不断集中精力想要杀死公爵。保卢斯公爵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他决定尽可能迅速地结束这场比赛。他会用到他的个人屏蔽场,这是他从帝国最优秀的斗牛士那里学来的一种绝技。
再一次,这头野兽飞奔而来,它的蹄子敲打着坚实的沙地,长角撞到公爵的个人屏蔽场上弹了回来,这次撞击终于让这只野兽迷失了方向。
公爵抓紧短标枪,把它像木桩一样扎进公牛的背部,带刺的倒钩扎进了公牛那缆绳一样粗壮的颈部肌肉。油乎乎的血顿时从兽皮表面的伤口处淌出来。保卢斯优雅地转身离开了,他松开了毒标枪的长柄。倒钩上的毒剂应该会立即起作用,烧坏这头野兽两个脑袋里的神经介质。
人群马上欢呼雀跃起来,公牛则痛苦地咆哮着。它转过身来,踉踉跄跄,似乎马就要跌倒了。公爵认为这肯定是毒药引起的反应,但很快他便大吃一惊,原来那头萨鲁撒公牛又挣扎着站起来,并再次朝他直冲过来。保卢斯又闪身躲开,但公牛却用它的多只长角扯住了穆莱塔,它甩动它的头,把那块鲜艳的斗牛布撕成了碎片。
公爵眯起眼睛,松开了他的手。这是一个比他预想中更严峻的挑战了。观众无不惊骇地叫了起来,公爵却忍不住冲他们露出了勇敢的微笑。是的,艰苦的战斗才最好,卡拉丹人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记住这场战斗的。
保卢斯举起他的第二根短标枪,像一把薄薄的利剑一样在空中挥砍了几下,然后转身面对那头肌肉发达的公牛。他现在没有穆莱塔来分散野兽的注意力了,所以它一定会把公爵的身躯作为主要目标。而他只有一支短而带刺的长矛作为武器,还有一面局部屏蔽场作为保护。
公爵发现厄崔迪家族的卫兵,甚至是杜菲·哈瓦特本人,都站在场边准备冲出来帮助他。但是公爵举起手来,强令他们后退。他必须自己完成这件事。在事情变得有点棘手的时候,让一群不是斗牛士的武装战士冲进去营救他是绝对不行的。
萨鲁撒公牛用它那多面眼睛死死瞪着他,爪子不断刨着地面,公爵觉得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理智。这家伙很清楚他是谁——而且还拼命想要杀了他。不过公爵心里也抱着同样的念头。
公牛直接向他冲来,加快了速度。保卢斯想知道为什么神经毒素没能使它慢下来。他这才想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怎么会这样呢?我亲自把短标枪浸在了毒剂里。只不过,那是真的毒剂吗?
公爵一边琢磨着是不是有人在蓄意破坏,一边攥紧了手里那根带刺的短标枪,标枪那锋利的倒钩在阴沉沉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头公牛冒着热气,嘴角喷出白沫,再次冲了过来。泡沫从它的鼻孔和嘴巴里翻飞而出,在它那张布满鳞片的黑色大脸上留下了点点斑痕。
当公爵和野兽距离只有几米时,公牛佯装转向右侧,保卢斯公爵用短标枪猛刺过去,但野兽立刻转向,从另一个方向发起了攻击。这一次,倒钩钩住了公牛的角质皮肤,但没有完全刺进去。公牛冲了过去,把这柄小标枪从公爵手中拽走了,落在沙地上。
在这一刻,保卢斯身上没有武器了。他马上向后爬去,想要去抓地上的短标枪。但这么一来,他就等于转身背对那头公牛了,他能听到公牛停了下来,转个圈,再次折返回来——但当他想借机弯腰捡起他的武器时,那头巨大的公牛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他身后,压低了犄角。
公爵急忙爬到一边,试图躲开,但公牛已经进入他的安全区域了,它钻入局部屏蔽场之中,狠命顶向公爵。它的长而弯曲的犄角顿时深深地刺入了公爵的后背,刺穿了他的肋骨,直入他的肺和心脏。
公牛因胜利而咆哮起来。所有人都被吓呆了,公牛把保卢斯顶了起来,把他身体从这一侧甩到了另一边。鲜血喷洒在沙地上,红色的血滴被屏蔽场的凹面减缓了滴落的速度。随后,在劫难逃的公爵被多只犄角刺穿,在地上抽搐不已。
观众席上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杜菲·哈瓦特和厄崔迪家族卫兵们才反应了过来,一齐涌进了斗牛场,他们用手中的激光枪把横冲直撞的萨鲁撒公牛撕成了一堆冒着烟的烂肉。由于这只野兽自身的动量太大,导致它的尸体向不同方向爆裂开来。身子粉碎但还算完整的牛头重重落在了地上。
公爵的尸体则在空中翻转,最后仰面摔落在狼藉的沙地上。
在公爵包厢里,隆博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凯莉娅抽泣不已。海伦娜夫人则把下巴垂在胸前,低声哭了起来。
雷托颤抖着站起来,全身的皮肤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他的嘴张开又闭上,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想说的话。他想径直冲进斗牛场去,但从他父亲的惨状看,他永远也赶不上去听他最后的喘息和低语了。
保卢斯·厄崔迪公爵,他的民族中最伟大的人,死了。
观众席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号。雷托感觉到大地仿佛震动起来,隆隆的哭喊声穿过公爵包厢。他的目光无法离开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父亲。雷托知道,这个噩梦般的景象将会伴随他一生。
杜菲·哈瓦特站在倒下的老公爵身边,但这时即使是一个门泰特战士也帮不到他什么了。
奇怪的是,母亲却用平静的声音划破了周围的喧嚣,雷托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就像冰镐最终穿透冰面一样清脆。“雷托,我的孩子,”海伦娜对他这样说,“你现在是厄崔迪公爵了。”
* * *
机器疫苗原理:每一种技术手段都包含着与之相对的工具,同时也包含着自身的毁灭。
——吉安·卡纳,帝国专利沙皇
特莱拉侵略者并没有花费很多时间,就对伊克斯那繁荣的地下城市进行了永久性的改造。期间许多无辜的伊克斯人惨死了,还有许多人失踪了,而克泰尔仍面临被猎杀的命运。
克泰尔这一段时间都躲在这个隐蔽的安全屋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伊克斯城的首都韦尔尼就已经被特莱拉人重新命名为海拉西亚了。这些狂热的篡位者甚至改变了帝国的记录,将七公六星系中的第九大行星称为“萨图赫”,而不再是“伊克斯”了。
因此,克泰尔打算杀死任何出现在他面前的特莱拉人,但他有一个更绝妙的计划。
他把自己打扮成低级工人的模样,然后在表格上做了手脚,显示他以前曾是一个低级别的生产线主管,只比一个管着一组十二个工人的次人高了一级。他又读了很多关于船壳板焊接和密封技术的书,以备不时之需。这下,终于没人会注意到他了。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贝尼·特莱拉正在摧残他的城市,并最终会把它重建成一个黑暗的地狱。
他憎恨这种改变,厌恶特莱拉人的无耻。从他亲眼所见来看,帝国的萨多卡卫队实际上一直在助纣为虐。
现在,克泰尔对这一切是无能为力的,他不得不等待时机。这里只剩下他自己了:父亲被流放到凯坦星,不敢回来,母亲被谋杀,孪生兄弟则被公会带走了。只有他留在了伊克斯,像一只躲在墙里的老鼠一般。
但即使是老鼠也能狠狠咬上一口的。
几个月过去,克泰尔学会了融入人群,表现得像个微不足道、被恐吓的公民。他遇到生人会把目光移开,满手污渍,衣服和头发凌乱无比。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前驻凯坦星大使的儿子,并且一直忠实地为维尔纽斯家族服务——如果有办法,他现在仍然会这么做。当年的他可是能够自由自在地在大王宫里行走,不离伯爵女儿左右的啊。而他十分清楚,如果他被人发现,肯定会被判处死刑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这群狂热的反科技侵略者发现他的藏身之处,以及他藏在那里的设备。他的这些储备可能是关乎伊克斯未来的最后希望了。
整个城市那大大小小的石窟,克泰尔放眼望去,遍布被拆除的标志,街道和地区几乎都被重新命名了,那帮特莱拉小侏儒——都是男性,没有女性——为了达到他们秘密的邪恶目的,占领了那些巨大的研究设施。街道、人行道和各类设施都被戒心十足、丝毫不掩饰自己身份的帝国萨卡多卫队,或是特莱拉侵略者自己的变脸者守卫着。
在侵略者取得全面胜利后不久,特莱拉大师们就现身了,他们鼓动次人叛乱分子把他们的愤怒发泄在特莱拉人精心挑选和批准的目标上。克泰尔站在人群后面,穿着一件简单的工人连衣裤,亲眼看着那些皮肤光滑的工人聚集在工厂周围,这个工厂就是制造新型自学战斗机器人的地方。
“这是维尔纽斯家族自找的!”一个极具魅力的次人煽动者尖叫着,克泰尔几乎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变脸者。“他们会把思维机器带回来的。我们必须摧毁这个地方!”
在那些无助的伊克斯幸存者惊恐的注视下,次人们砸碎了强化玻璃窗,用燃烧弹点燃了这座小工厂。在一片宗教的狂热中,他们边吼边扔着石头。
一位特莱拉大师站在一个仓促搭建起来的讲台上,对着扬声器和扩音器咆哮:“我们是你们的新主人,我们将确保伊克斯的工业流程完全符合大联合协定的规定。”火焰继续噼噼啪啪地燃烧,一些次人开始欢呼,但大多数次人似乎根本没在听。“我们必须尽快平复这些混乱,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运转——当然,我们会为你们这些次人提供更好的条件。”
克泰尔环顾四周,眼看着大楼被烧毁,心里一阵阵反胃。
“也就是说,所有的伊克斯技术都必须经过宗教审查委员会的严格审查,确保其适用性。任何有问题的技术都会被立即废弃。没人会再强迫你们在那些邪教机器上靠出卖灵魂工作了!”人群中传来了更多的欢呼声、砸玻璃声,以及几声尖叫。
然而,克泰尔已经意识到,即使有帝国的支持,这次侵略行动对特莱拉人来说代价也是巨大的。由于伊克斯是帝国经济的主要动力之一,新的统治者不可能让生产线停滞下来。特莱拉人为了表明立场会销毁一些有问题的产品,比如战斗机器人,但克泰尔认为那些任何真正有利可图的伊克斯设备是不可能被停掉的。
带着新主人的承诺,次人回到了工作岗位——他们的人生目的即使如此——但这一次他们只遵循特莱拉人的设计和命令了。克泰尔意识到,用不了多久工厂又会开始大量地产出商品。大量的财富将会流入贝尼·特莱拉的金库,用来支付这次昂贵的军事冒险。
事到如今,几代维尔纽斯人打造出的那些秘密氛围和安全措施开始反噬了。因为伊克斯总是笼罩在神秘之中,所以谁会注意到它发生变化了呢?一旦那些花钱的顾客对伊克斯出口的商品保持满意,那么帝国里就没有人会关心它内部的政治情况。外面的人从来都会选择无视这里发生的一切。毕竟伊克斯是自己选择把自己隐藏得严严实实的。
而这就是特莱拉人所仰仗的东西,克泰尔这么想着。迟早整个伊克斯——他永远不会称呼它为萨图赫,甚至这个字眼他连想都不会想——会作为一个谜团从帝国中隔离出去……就像几个世纪以来贝尼·特莱拉自己的家园那样。
现在,伊克斯的新主人封锁了整个星球,并用致命的武力强制实行了宵禁。变脸者也在类似克泰尔藏身的这种房间里搜索“叛徒”,然后在没有观众或任何仪式的情况下处决他们。克泰尔不觉得这样的镇压会很快结束,但他发誓自己绝不会放弃。这是他的世界,他要为之奋斗,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克泰尔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尽量不让人注意他自己——但是他一直在聆听,直到把街头巷尾每一个的故事或谣言都听进去,然后开始计划。由于不知道该相信谁,所以他默认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告密者,或者是变脸者,甚至干脆就是叛徒。有些时候,这种线人很容易就因为他们一句直截了当的问话而被认出来:你在哪儿工作?你住在哪儿?你在这条街上干什么?
但其他人就不那么容易被认出来了,比如他和那个满脸瘤子的老女人的对话。他只是想问问前往分配给他的工作地点该怎么走。她却根本没想过为他指路,只是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口袋里有颗手榴弹的孩子。
“多么有趣的用词啊,”她说,而他自己都忘了刚才用了什么措辞了,“还有你的语调……你是伊克斯的贵族吗?”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头顶上那些被毁坏的钟乳石建筑。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是,我给他们当了一辈子的仆人,也许学到了一点儿他们那些令人讨厌的言谈举止吧。抱歉哈。”说完他鞠了一躬,匆匆离去了,到最后她也没给他指路。
他觉得很是尴尬,也许是自己罪有应得吧。然后他扔掉了身上这身衣服,再也没有去过那条狭窄的街道。在这之后,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意掩盖自己的声调语气,避免暴露身份。只要有可能,他就干脆尽量避免和陌生人说话。令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么多机会主义的伊克斯人转而效忠了新主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完全忘记了维尔纽斯家族。
在特莱拉接管伊克斯的最初几天里,克泰尔收集了一些废弃科技的废料,并以它们为原材料制造了一台跨维度的无线电收发机“罗格”。然而,很快地,除了那些最原始的技术外,所有的科技产品都被没收并被定为非法了。但克泰尔仍然尽可能地四处搜刮,寻找着任何可以被证明是有价值的东西。他自认为冒这个险还是很值得的。
毕竟他在这里的抗争可能会持续好几年,甚至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