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维尔纽斯伯爵的女儿喜欢探索知识和文化,并且喜欢研究商业和艺术。雷托总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有时,她的那双眼睛就像在对他暗送秋波,眉目传情,但更多的时候,她却对他爱答不理,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她跟自己一样,都被对方深深吸引了。
在大王宫居住期间,雷托曾在餐厅、开放式观景阳台和图书室里曾与她不期而遇。他也曾经跟她有过几次尴尬的交谈。除了她那双美丽的绿眼睛里闪烁着的诱人光芒外,凯莉娅并没有给他任何特殊的暗示,但他总是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倾慕,亦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装出一副淑女的样子,雷托提醒着自己。然而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套臆想出来的说辞。凯莉娅是个很自信的人,她注定不会一辈子在伊克斯的地下城里生活,她会有更伟大和辉煌的未来。她的父亲是位战争英雄,是大家族的首领,而且他领导的还是帝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她的母亲美貌过人,曾经连皇帝也被她迷倒过。凯莉娅本人也非常优秀,商业头脑十分出色。凯莉娅·维尔纽斯,她的未来显然有无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前程似锦。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一动不动的灰色卵圆形机器。“父亲已经答应我,考虑要把我们最新型的战斗机器人商业化。”她仔细端详着那个静止不动的训练机器,但眼角却偷瞄了一下雷托,注意到他那强健的身型和那如帝王一般高贵的挺拔鼻梁。“我们的战斗机器无与伦比,帝国里任何星球的战斗设备都无法与之相比。它适应性强、用途广泛,而且具备自我学习能力,是圣战以后所开发出的最接近人类的对手,也是最能够模拟人类与敌人对抗的机器。”
他突然想起母亲给他的种种警告,让他一下子不寒而栗起来。假如母亲在场的话,她一定会伸出手指大声斥责,直到别人无话可说为止。雷托马上看向那个炭色的卵圆形机器说:“你是说这个东西有大脑吗?”
“以所有圣人和罪人之名,你是在指控我们违反了大骚乱后的律法吗?”扎兹队长严肃而惊讶地问道,“也就是禁令中那句‘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
“我们,呃,对此一直非常谨慎的,雷托,”隆博一边说,一边用一条紫色的毛巾擦去脖子后面的汗水,“所以不用担心。”
雷托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问道:“战斗机器人能扫描人类,或者用你们的话说,能看穿人类,那它们是如何处理扫描出来的信息呢?如果不是通过计算机的大脑,那又是通过什么呢?这并不仅仅是一个反应装置,因为它会学习和反馈,从而调整自己的进攻方式。”
凯莉娅在利读连晶纸上草草记了几笔,然后调整了一下她那铜黑色头发上的一把金色梳子。“这其中有很多灰色地带,雷托。如果我们十分小心,谨慎行事的话,维尔纽斯家族会获得巨大的利润,”她的指尖轻划了一下她那弯弯翘起的嘴唇,“不过,最好还是先把未贴标识的机器模型放到黑市上,看看反应再说。”
“别担心了,雷托,”隆博想要甩掉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他那头蓬乱的金发上还滴着汗珠,皮肤也由于激烈运动而通红,“维尔纽斯家族有一群门泰特和专业的法律顾问团队对各种法律条文进行仔细审查。”他看向自己的妹妹,好让她安心。凯莉娅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在大王宫里上课的时候,雷托了解到了一些有关行星间专利纠纷、技术性细则以及微小漏洞的知识。难道伊克斯人想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利用机械设备处理数据的办法,并且这种设备不会令人联想到曾经奴役人类数百年的思维机器吗?他实在想不明白,维尔纽斯家族是如何创造出这种能够自我学习、并且适应性强的战斗机器人,而且又不违反圣战禁令的。
这要是让母亲发现了的话,她一定会不顾老公爵的反对,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从伊克斯带回家的。
“那咱们就看看这个产品的性能有多优越吧。”雷托拿起了一件武器,背对着凯莉娅说道。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盯着他那裸露的肩膀和脖颈处的肌肉。扎兹漫不经心地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观战。
雷托把他的长矛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缓步跑到场地中央。他摆出一副经典的格斗姿势,对着木炭色的卵圆形机器喊出了作战难度系数。“七点二四!”这要比上一次的难度高了八个等级。
战斗机器人纹丝没动。
“难度等级太高了,”训练师向前伸了伸长满胡子的下巴,说道,“危险的高级别难度被我默认关闭了。”
雷托皱起了眉头。这位格斗教练不想挑战自己的学生,也不想让他们受太重的伤。杜菲·哈瓦特要是知道肯定会笑死的。
“你是想在年轻的女士面前炫耀吗,厄崔迪少爷?小心被机器人打死哦。”
雷托望着凯莉娅,发现她正注视着自己,脸上带着困惑和揶揄的表情。然后立刻低下头在利读连晶纸上记了几笔。雷托脸刷地一下红了,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扎兹则伸手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柔软的毛巾,扔给了雷托。
“训练课程结束了。如果在格斗训练时出现这种分心的情况,对你很不利,甚至会导致严重的伤害。”他转向公主,“凯莉娅小姐,我请求您在雷托·厄崔迪与我们的战斗机器人格斗比武时离开训练场。因为有太多的荷尔蒙在作祟了。”警卫队长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您的出现可是比任何敌人都要危险啊。”
* * *
我们必须在厄拉科斯星上做一件从未尝试过的事情。我们必须把人作为一种建设性的生态力量——通过介入具有适应性的地表生物:即植物、动物和人——来改变水循环,建立一种新的生态景观。
——帝国行星学家帕多特·凯恩斯呈给帕迪沙皇帝埃尔鲁德九世的报告(未发送)
两个浑身是血的弗雷曼年轻人请帕多特·凯恩斯跟他们一道回去。凯恩斯不知道自己被当作了客人还是犯人。不管怎样,他仍对他们提出的这个请求很感兴趣。因为他终于有机会能亲身见识和体验一下弗雷曼人那神秘的文化了。
其中一个弗雷曼人迅速利落地把他那位受伤的同伴抬到凯恩斯的小地行车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则走到地行车后面,打开了后备箱,把凯恩斯辛辛苦苦收集的地质样本都扔了出来,腾出更多的空间。这位行星学家目瞪口呆,但什么也没说。毕竟他想跟他们搞好关系,不想得罪他们——他想更多地了解他们。
不一会儿,他们就把那几个被杀的哈克南士兵也都扔进了车里,毫无疑问这是弗雷曼式的报复。也许是对敌人的进一步亵渎吧。他排除了另一种不太可能的推测,也就是这些年轻人只是单纯想把那几个死人埋了。他们把尸体藏起来是害怕受到报复吗?似乎看起来也是个错误的推测,因为这与传闻中的弗雷曼人性格并不相符。要不然这些居住在沙漠里的人是把他们当作了资源,准备回收他们身体组织中的水分?
接着,其中一个冷酷的弗雷曼人一言不发,既没有道谢,也没有一句解释,就直接开着车,载着受伤的同伴和士兵的尸体飞快地离开了,一路上扬起滚滚沙尘。凯恩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车被那个弗雷曼人开走了,被带走的还有他的那些沙漠求生装备和地图,其中很多都是他自己画的。
他发现第三个弗雷曼年轻人与他一同留了下来——是看着自己的狱卒,还是朋友?如果这几个弗雷曼人想让他在失去装备补给的情况下困在这里,那过不了多久,他就没命了。也许他可以凭直觉和经验找到方向,步行回到云萨村,但在最近这几次开车探索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留意过人口聚居村落的位置。对一个帝国的行星学家来说,这下场可不怎么好,他心说道。
又或者这些被他所救的年轻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别的东西。怀着对厄拉科斯未来的新梦想,凯恩斯迫切地想要了解弗雷曼人以及他们非同寻常的生活方式。显然,这些人是隐藏在帝国里的秘密宝藏。他总觉得等他把心里的这些想法告诉弗雷曼人之后,他们一定会热情地欢迎他。
留下来的那个弗雷曼人开始用一个小补丁包修补起他蒸馏服的裤腿上一个被撕开的口子来,然后开口对他说道:“跟我来。”接着转身朝不远处一堵陡峭的石墙走去,“快跟上,不然你会死在这里的。”他回过头来,用一双靛蓝色的眼睛瞪着凯恩斯,“你觉得哈克南的人要等很久才想到要来寻仇吗?”
凯恩斯急忙追上前去:“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年轻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有一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这是长期吸食香料的结果;他那饱经风霜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用得着交换姓名吗?我们弗雷曼人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凯恩斯眨了眨眼睛,说道:“呃,我刚才救了你和你同伴的命,这在你们弗雷曼人眼里不算什么吗?在大多数社会里这可不是小事呀。”
年轻人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不得不认同地说:“你说得对。你让我们之间结成了水债。我叫图洛克。我们得赶紧走了。”
水债?凯恩斯压抑住满腹的疑问,跟随在年轻人的身后。
身穿一套破旧蒸馏服的图洛克爬过岩石,向陡峭得几乎垂直的悬崖爬去。凯恩斯则步履艰难地走在倒下的巨石旁,时不时地脚下打滑。走近之后,行星学家才注意到面前的地层是裂开的,是一条裂缝使古老的岩石隆起并分开,形成了一条被沙尘和暗淡的颜色所掩盖的缝隙。
弗雷曼人溜进缝隙中,就像一条沙漠里的蜥蜴迅速钻进黑暗中一般。凯恩斯既好奇又害怕迷路,所以紧跟在弗雷曼人后面,动作也不慢。他希望能有机会认识更多的弗雷曼人并了解他们。他丝毫没有怀疑图洛克可能会把他引入陷阱。把他引入陷阱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图洛克走到一个阴凉之处,停住了脚步,让凯恩斯能有时间赶上来。他指了指附近石壁上的几处特定位置:“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他的意思,这个弗雷曼人就一步步地踩着这些特定的地点,抓着几乎看不见的把手,踩着几乎看不出来的踏板爬上了悬崖,凯恩斯倾尽全力跟了上去。图洛克就像是在跟他玩着某种游戏,以此试探他。
但这位行星学家还是令他大感吃惊。他不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腐败官僚,也不是个被派到不属于他的地方并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作为一个在帝国最恶劣严酷的星球里游荡的人,他的身体状态非常好。
凯恩斯继续跟随年轻人的脚步,在他的身后,用自己的指尖钩住悬崖上的凸起,一步步往上爬。没过多久,年轻人就停了下来,蹲在一个狭窄的岩架上。凯恩斯坐在他身旁,尽量不让自己气喘吁吁。
“用鼻子吸气,然后用嘴呼气,”图洛克告诉他,“这样你的过滤器就更有效率了。”然后略带钦佩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你可以一直爬到穴地了。”
“穴地是什么?”凯恩斯问道。他依稀记得一些古恰科博萨语,但是从没有研究过考古学和语音学。他总是觉得这些东西与他的科学研究毫无关系。
“是一个安全的秘密地点——我们的族人就居住在那里。”
“你是说穴地就是你们的家?”
“整个沙漠都是我们的家。”
“我很想跟你们的族人谈谈,”凯恩斯说,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之情,“我对这个星球有些自己的看法,并且制定了一个可能会令你们感兴趣的计划,弄不好也会让厄拉科斯星上所有的居民都感兴趣。”
“沙丘,”年轻的弗雷曼人更正道,“只有帝国和哈克南人才把这个地方叫厄拉科斯。”
“好吧,”凯恩斯说。“那就叫沙丘。”
在他们面前,岩石的深处,一个头发花白,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弗雷曼人在等候他。他那只毫无用处的左眼窝上只盖着一张皱巴巴的像皮革一样的眼皮。这位老人就是红墙穴地的耐布[46]了,他的名字是海纳尔。年轻时在一次用晶牙匕[47]进行的决斗中,他不仅失去了左眼,还被砍掉了两根手指。但在最终的决斗中他还是活了下来,而他的对手却没有。
海纳尔被他们的族人认为是一位略显严厉但强干的领导人。多年来,他所领导的穴地愈加兴盛,人丁兴旺,他们隐藏的储水量也随着月亮的周期变化而逐渐增加。
在医疗洞穴里,两个老妇人正在照料愚蠢而鲁莽的斯第尔格,也就是刚刚被地行车运来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两位老妇人检查了外来人给他敷用的药膏,又在上面加了些自己的药以增强药效。两位老妪互相商量了一下,然后同时朝那位穴地领袖点了点头。
“斯第尔格会活下来,海纳尔,”其中一位老妪说,“如果当时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的话,他就会没命的。是那个陌生人救了他。”
“那个陌生人救了一个冲动鲁莽的傻瓜。”耐布低头看着小床上的年轻人。
几个星期以来,海纳尔耳朵里灌满了这个充满好奇心的外来人,着实令人心烦。而现在,这个名叫帕多特·凯恩斯的男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即将被自己的族人带着穿过岩石通道,来到穴地了。这个陌生人的行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一个帝国的特派员怎么会杀死哈克南的人呢?
欧姆恩,也就是把受伤的斯第尔格带回穴地的年轻人,正站在洞穴的阴影里,焦急地守在受伤的同伴身边。海纳尔让那两位老妇人继续照顾病人,然后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向欧姆恩。“为什么图洛克要把一个外来人带到我们的穴地里?”
“不然我们怎么办呢,海纳尔?”欧姆恩面露惊讶的神情反问道,“我需要他的车才能把斯第尔格送回来呀。”
“那你们把他的车开走,再把车上的东西和水都带给部落不就好了。”耐布声音低沉地说。
“现在也不晚呀,”其中一个老妇声音粗哑地说,“等图洛克带他过来,动手把他杀掉不就行了。”
“可这个陌生人是为了救我们才杀了哈克南人的!要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三个人就都没命了,”欧姆恩语气坚决地说,“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吗?”
“我根本不相信,也搞不懂他的忠诚,”海纳尔强壮的双臂环抱在胸前,说道,“当然,我们知道他是谁,听说这个被帝国派来的人——是个行星学家。他至今仍留在沙丘是因为哈克南人被逼无奈,只能放手让他去做自己的工作,但这个凯恩斯似乎只向皇帝本人汇报工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身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