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尔疲惫地坐在墙边的石凳上。洞穴的洞口悬挂着一幅由香料纤维织成的彩色挂毯,借此隔出了一个有限的私人空间。穴地的居民们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隐私是藏在心里的,跟环境无关。
“我会跟这个叫凯恩斯的人谈谈的,先问问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他要保护这三个愚蠢而粗心的小子,为此不惜毫无理由地去对抗哈克南的人。然后我要把这件事呈报给长老议会,让他们做出最后的裁决。我们必须做出对穴地最有利的选择。”
欧姆恩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回想起这个叫凯恩斯的男人与那几个残暴的士兵英勇对战的情景。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则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数着口袋里的水环——这是一种金属的标记物,记录着他在部落里所积累的财富。
如果长老们最终决定杀死这位行星学家,那么他和图洛克,还有斯第尔格就会把这个男人的储水量,连同那六个被杀的哈克南士兵的赏金一同平分。
图洛克终于带他穿过守卫森严的洞口,经过门封,进入了穴地。凯恩斯惊奇地看着这个地方,仿佛这个洞穴里蕴藏有无限的奇迹。这里气味浓郁,充满浓浓的人性气息:有生命的气息、人群集中密集的气味……劳作、煮饭的味道,甚至还有隐隐的生活废物和利用化学物质处理死尸所挥发出来的气味。他以一种超然而客观的方式,证实了他曾经的怀疑,原来那几个年轻人的弗雷曼人偷走哈克南士兵的尸体,并不是为了某种迷信的残害,而是为了收集他们身体里的水。不然的话,就白白浪费掉了……
凯恩斯原以为当自己找到隐蔽的弗雷曼人聚居点时,会发现一个原始的、简陋至极的所在。但当他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这个洞穴不但四周都有围墙,另外还有侧洞、熔岩通道,甚至还有着遍布整座山的隧道系统,就像城市的街区一样,四通八达。凯恩斯发现这些沙漠人生活既简朴又舒适。他们的居所甚至可以与迦太格市哈克南官员们的房屋相媲美。不同的是,这里的居住环境要更加淳朴自然。
凯恩斯跟在年轻向导的身后,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一个又一个迷人的景象所吸引。大部分地面上都覆盖着豪华而精美的编织地毯。侧边的各个房间里都铺满了靠垫,另外还有用金属和磨光的石头做成的矮桌。其中还有少量珍贵而稀有的外星球木制品,看上去十分古老:比如一个沙虫木雕和一个他没见过的棋盘,棋盘上有用象牙或骨头雕成的精美棋子。
古老的机械让穴地里的空气得以循环,还将人们呼出的气体里的湿气保留起来,不会流失。他闻到穴地里四处弥漫着原始香料那种浓浓的麝香味道,就像熏香一样,几乎掩盖住了被堆在狭小空间里尚未清洗的尸体上散发出的酸臭刺鼻的气味。
他听到女人们在说话,还有孩子们的声音以及婴儿的啼哭声,但所有声音都是轻声低语,隐忍克制。凯恩斯在图洛克的带领下,走在洞穴里,所经之处无不引来弗雷曼人的窃窃私语,还有对外来人那怀疑和打探的目光。一些上岁数的弗雷曼人在看着他时,总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让这位行星学家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他们的皮肤看起来如皮革一样坚韧,像是滤掉了所有多余的水分。每一个弗雷曼人的眼睛都是通透的蓝。
最后,图洛克举起一只手,手掌朝外,示意凯恩斯在一个巨大的会议厅前停了下来,这是山里天然形成的一个带有拱顶的洞穴。洞穴里空间宽敞,数百人站在里面都绰绰有余。红墙边上还有长椅和阳台。这个穴地里到底住了多少人啊?凯恩斯抬起头望向这个空空荡荡,回音缭绕的巨大空间,发现上面有一个高高的阳台,似乎是个演讲台。
过了一会儿,一位神情高傲的老人走上了阳台,轻蔑地俯视下面这个不速之客。凯恩斯注意到这个人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言行举止之间透出一股领袖之气。
“那是海纳尔,”图洛克在凯恩斯耳边低声说道,“红墙穴地的耐布。”
凯恩斯扬起一只手,对着上面的人打招呼,他大声喊道:“我很高兴能够见到这个神奇的弗雷曼之城的领袖。”
“这位来自帝国的人,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海纳尔用冰冷而威严的语气对下面的人说道。他的话回荡在巨大的洞穴里,听起来就像冰冷的钢铁敲击着坚硬的石头一样。
凯恩斯深吸了一口气。许多天来,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何必再浪费时间呢?梦想终归是梦想,时间越长,梦想就越晚变成现实,实施起来也就越困难。
“我的名字叫帕多特·凯恩斯,是皇帝特派的行星学家。我有一个想法,耐布大人——一个为您和您的族人而设计的梦想。我希望能把这个想法与所有的弗雷曼人共同分享,只求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听我一言。”
“宁可聆听微风拂过常绿灌木,亦不要听那蠢人开口说话。”这位穴地领导人回答道。他的话听起来有着沉重的力量,似乎是弗雷曼人一句古老的谚语。
凯恩斯同样凝视老人,迅速编出了一句自己想出来的格言,希望也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若拒真理和理想之言,那么谁人才是更大的傻瓜?”
年轻的图洛克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旁观望的弗雷曼人也都被惊得目瞪口呆,睁大了眼睛盯着凯恩斯,谁都没想到这个陌生人竟会如此大胆,敢这么跟耐布说话。
海纳尔的脸立刻变得阴沉起来,犹如暴风雨即将来临一般。他感到自己全身弥漫一股阴沉的气息,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胆大妄为的行星学家就地正法,让他横尸穴地。他把一只手放在腰间的那把晶牙匕首的刀柄上。“你是在对我的领导地位提出挑战吗?”耐布下定决心,从刀鞘里拔出了弯刃匕首,怒视着站在下面的凯恩斯。
凯恩斯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不,大人——我要挑战的是您的想象力。您是有足够的勇气去迎接挑战,还是胆小得连听都不敢听?”这位穴地的首领全身紧绷地站在原地,手里高举那把奇怪的乳白色匕首,低头俯视被领来的囚犯。凯恩斯毫不畏惧,笑容坦荡。“和站得那么高的您说话实在很困难啊,大人。”
最终,海纳尔轻声笑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说道:“晶牙匕一旦出鞘,血光必见。”说完,他迅速用匕首划向自己的前臂,在胳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红色血线,眨眼间便凝固了。
巨大的议事厅里飘浮着一串串闪亮的球形灯,灯光折射在凯恩斯的眼睛里,看上去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很好,行星学家。你可以畅所欲言。你的命运还需定夺,所以你可以留在穴地里,直到经过长老会商议并作出裁决后再行处置。”
“但您会先听我说话。”凯恩斯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海纳尔转过身,准备离开高高的阳台,但刚迈了一步,就背对着他说道:“你是个陌生人,帕多特·凯恩斯。作为帝国的仆人和哈克南的客人——你是我们的敌人。但你也杀了哈克南的人。所以你还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啊。”
穴地的首领迅速做了个手势,气势凛然地发出号令,命令下人给这位身材高大、充满好奇的行星学家准备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他既是弗雷曼人的囚徒,也是他们的客人。
海纳尔一边大步流星地离去,一边心中暗想:无数代弗雷曼人经历了重重苦难和流离漂泊,如今竟然有人跟我们谈什么希望……这个人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就真是勇敢无畏了。
* * *
我想父皇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他是一个基因变异的阉人,也是帝国当中最致命的战士之一。
——摘自《在我父皇的家族中》,作者伊勒琅公主
即使身在帝国天文台最高、最黑暗的房间里,也看不到凯坦上空的繁星,因为瑰丽宏伟的帝都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耀眼的光芒让星空显得黯淡无光。这座天文台是在几十个世纪前,由英明睿智的帕迪沙皇帝哈西克·科瑞诺三世建造的。但如今这一任的皇帝却很少来此,也没怎么使用过它……至少不是用它来研究宇宙的奥秘。
太子沙达姆在冰冷而光亮的金属地板上来回踱着步,而芬伦则在摆弄一台大功率的观星仪控制器。这个基因变异的阉人嘴里哼哼着,发出令人厌烦的声音。
“你能不能别发出那种噪音了?”沙达姆说,“赶紧把那该死的镜头对准焦距。”
芬伦继续哼哼着,只不过声音稍微小了些。“油镜必须保持精确的平衡,嗯-嗯-嗯-嗯-啊?图像的清晰完美比速度重要。”
沙达姆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哪个重要?”
“我替你做决定了。”他站在校准过的观星仪前,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姿势,一本正经地鞠了一躬,“我的王子殿下,轨道上的图像就在眼前,您亲眼瞧瞧吧。”
沙达姆眯起眼睛,盯着目镜,一个异常清晰的东西逐渐映入眼帘,在远处悄无声息地飞行。由于脆弱的分辨率和大气扭曲引起的起伏,图像有些波动。
这艘巨大的远航机足有一颗小行星那么大,高悬在凯坦星上空,等待与一群来自地面的小型飞船会合。一个微小的细节此时引起了沙达姆的注意,他发现一架载着外交官和特使的护航舰从凯坦星升空,后面跟着几架运载帝都文物和货物的飞船,每艘飞船的引擎上都闪着黄白色的亮光。那艘护航舰舰体巨大,两侧各有一群小型飞船相随——但是跟曲线型船身的远航机相比,一切船只都显得格外渺小。
与此同时,远航机里的其他船只都纷纷驶离机舱,朝帝都的方向缓缓降落。“那是各星球派来的代表团,”沙达姆说,“他们是来向父皇进贡的。”
“确切地说,应该是纳税——而不是进贡,”芬伦纠正道,“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进贡这个词听起来有些过时了。当然,埃尔鲁德还是他们的皇帝,嗯-嗯-嗯-啊?”
太子阴沉着脸,一脸不悦:“还得等多久啊?你那该死的麝香毒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效?难不成得几十年吗?”虽然有亚音速白噪音发生器扭曲他们的声音,干扰窃听设备,但沙达姆仍尽力压低着自己的声音:“你就不能再找别的毒药试试吗?换一种更快见效的毒药。这种等待太折磨人了,简直快把我逼疯了!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我几乎一年都没怎么睡好觉。”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明目张胆地弑君吗?这可不是明智之举。”芬伦回到观星仪前,调整了一下自动跟踪设置,继续追踪那架轨道上行驶的远航机,“耐心点儿,我的王子殿下。在我没提出这个计划之前,你不是已经等了好几十年了吗,所以再等个一两年又有什么关系呢,跟与你最终统治帝国的时间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嗯-嗯-嗯-嗯?”
沙达姆把芬伦从目镜前推开,他现在不想看到这个爱耍阴谋的同伙。“我们总算是开始行动了,我恨不得那老家伙早点儿死,我没时间去后悔当初的决定。我要尽快登上金狮宝座,不然我会窒息而亡的。我注定要成为统治这个世界的领袖,哈什米尔,而有些人却一直在我身旁嘀嘀咕咕,说我永远也得不到这个机会。这让我很害怕,最后弄得我不敢结婚,更不敢生育后代。”
要是他希望芬伦能尝试说服他的话,那他肯定要失望了,因为芬伦始终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芬伦才再次开口道:“恩基是一种慢性毒药。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费了那么多心血来实施这个计划,你的冲动和不耐烦不但毫无作用,甚至还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徒增失败的风险。如果我们忽然出现一些异常举动,肯定会引起兰兹拉德联合会的怀疑,嗯哼?他们会用各种离间计和丑闻来削弱你的地位。”
“可我是科瑞诺家族的继承人啊!”沙达姆的声音听起来像耳语一样,沙哑低沉,“他们怎么能质疑我的权力呢?”
“你会带着所有的义务和枷锁,以及敌意和偏见登上皇位。别傻了,我的朋友——帝国是由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构成的,皇帝只不过是众多势力中的一支。如果其他所有的家族都联合起来反对我们,即使你父亲有强大的萨多卡军团,也会抵挡不住。没人敢冒这个险的。”
“等我登上皇位,我一定要加强皇权,彰显帝国皇帝的威严。”说着,沙达姆转身离开了观星仪。
芬伦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那难过的表情显得格外夸张和造作。“我愿意以一货舱品质最上乘的鲸鱼毛皮作为赌注,跟你打个赌,那就是自从大骚乱以来,你的大多数先祖都曾经对自己的大臣说过同样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眯起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继续说道,“即使恩基能按照计划发挥效力,你也至少还得再等上一年……所以冷静点儿,别着急。我们已经能感觉到你父亲的衰老程度正在逐渐加速,所以你无须担心。有这功夫倒不如鼓动他多喝些香料啤酒。”
沙达姆又气呼呼地转身回到观星仪前,仔细观察远航机的机腹部位,那里有一个伊克斯和宇航公会联合建造的标志。货舱里挤满了来自各个家族的护航舰队,以及运送到宇联商会的货物,另外还有指定运送到瓦拉赫九号星图书馆的珍贵档案和记录。
“顺便说一句,远航机上有个特别的人。”芬伦说。
“哦?”
芬伦双臂交叉抱在瘦窄的胸前,说道:“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一个销售庞迪米和奇卡巴根的商人,正要前往特莱拉中转站。实际上他的任务是把你的口信传给特莱拉的大师们,告诉他们你提议要与他们见面,商谈秘密为帝国提供资助的大计划,也就是为帝国生产美琅脂香料的替代品。”
“我提议的?这提议可不是我的!”沙达姆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嗯-嗯-嗯,是您说过的,我的王子殿下。啊,您当时说的是用特莱拉的非常规方式开发出一种人工合成香料,对吧?您的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一定要让您的父亲看看您到底有多么的聪明睿智。”
“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哈什米尔,这是你出的主意。”
“您难道不想以此邀功吗?”
“一点儿都不想。”
芬伦扬起眉毛,说道:“你说要打破厄拉科斯的瓶颈,建立一个由皇室独揽,并且有无限资源的香料产业,对吗?你是认真的吧?”
沙达姆怒视着他道:“我当然是认真的。”
“那么我们就秘密地把特莱拉的大师带到这儿来,再把这计划告诉皇帝。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老埃尔鲁德会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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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者,眼盲之外,种类繁多。狂热者思盲,领导者心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