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托不由得想起卡拉丹那些与此相比微不足道的经营活动:庞迪水稻收割、从渔船上卸载捕捞上来的海产……以及斗牛结束后,人们向老公爵发出的热烈欢呼声。
安装在巨大地下空间的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下面那些次人就像铁屑在磁力线中流动一般地从新型远航机的四面八方撤离。在这个上下颠倒的城市里,有无数钟乳石一般悬吊着的高塔,高塔上也有同样的观景台,巨大的观景窗前,灯光闪耀,璀璨夺目。雷托甚至能看到远处的观景窗前攒动的人头。
周围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隆博往雷托身边又靠近了些。
“怎么了?”雷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孪生兄弟之一的克泰尔回答说:“领航员要驾驶飞船出去了。”
“他要驾驶飞船从伊克斯起飞,然后开始它的旅程。”德默尔补充道。
雷托盯着头顶上的岩石天花板——那可是行星地表中无法穿透的屏障,他觉得穿过它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的嗡嗡声。
“把这样的飞船开出去并不困难——呃,至少对他们中的一个来说不难。”隆博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这可比引导远航机飞回到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要容易得多。飞回来的话非得是一名顶级的领航员才行了。”
雷托像所有其他观众一样,屏住了呼吸,注视下面发生的一切。只见远航机闪烁着微光,眨眼间远去,变成了模糊的一个点儿,然后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巨大的地下洞穴里,空气随着空间内物体的突然移动而产生巨大的轰隆声,在整个洞穴里回响着,震得观景巨塔一阵颤动。雷托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现在地下洞穴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封闭空间,远航机踪影全无,只残留下一些地面设备,以及地面、墙壁和天花板上一块块变色的斑点和印迹。
“记住领航员是如何开走飞船的吧。”德默尔看到雷托脸上的困惑之色,于是说道。
“他是通过折叠空间开走的,”克泰尔解释道,“那架远航机从没有穿过伊克斯的地壳岩石。领航员只是从这里出发……然后直奔目的地。”
一些观众鼓掌欢呼起来。隆博对着下面空荡荡而又浩大无边的地下洞穴比画着,看起来非常高兴:“现在那里空了下来,可以再建一架远航机了!”
“这只是最简单的经济学。”凯莉娅看了雷托一眼,然后刻意端庄严肃地移开目光,正色道:“我们不会浪费一分一秒。”
* * *
按照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和宇航公会的联合协议,我父皇的那些奴婢妃妾们是不允许生下王位继承人的。但是那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仍在不断发生,经常上演,简直令人窒息。我的母亲、姐姐和我渐渐适应了在这些阴谋诡计之中游走,变得十分擅长避开那无形的死亡之手。
——摘自《在我父皇的家族中》,作者伊勒琅公主
皇太子沙达姆在皇宫里有自己的私人教室,教室之大几乎都能容纳得下某些星球的一个村庄了。这位科瑞诺家族的继承人显然对学习毫无兴趣,对着面前的教学机器一直发呆,似乎陷入了沉思,而芬伦则一直在注视着他。
“父皇仍然想让我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上课,”沙达姆怒视着教学机器上的灯光和旋转装置说道,“我都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甚至连我自己的继承人都该有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芬伦笑道,“这样一来,皇位就可能会跳过你,等你儿子长大成人后就直接传给他了,嗯哼?”
沙达姆今年三十四岁,似乎这辈子都跟皇位无缘。那老头儿每喝一口香料啤酒,他体内的毒素就被多释放了一分——但是恩基这种毒药已经在他体内释毒好几个月了,唯一的结果似乎就是使老皇帝变得越来越暴躁。看来他们还是得再加点儿药量!
就在这天早上,老皇帝埃尔鲁德还严厉地训斥了沙达姆一通,责备他不专心学习。“好好看,认真学!”——他父亲平时总是说这些没劲的话——“你怎么就不能像芬伦那样用功呢,哪怕一次也行。”
哈什米尔·芬伦从小就和皇太子一起上课。表面上他是给沙达姆做伴,实际上他自己暗地里也十分用心,学到了很多知识,所以对宫廷里各种阴谋和政治都十分了解。在学术上,芬伦总是比他的皇室朋友更出类拔萃:只要是对他提升地位有利的知识和信息,他都会毫不遗漏地去吸收和掌握。
他的母亲查奥拉是一位非常内省的宫女。自从皇帝的第四任妻子哈布拉死后,她便找了一座安静的房子安顿下来,靠帝国的养老金生活。在查奥拉服侍哈布拉皇后期间,她一手把这两个小男孩一起抚养长大,这给了芬伦更多的机会——就好像她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最近的这些日子里,查奥拉一直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皇宫里做了什么,尽管她也曾受过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严格训练,不可能看不出端倪。芬伦很狡猾,他知道他的母亲不是普通侍女那么简单,她知道的事情远比表面上显露出来的要多很多,一定有许多密谋和育种计划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着。
沙达姆突然苦闷地哀号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教学机器。“那老家伙为什么不赶紧死了算了,就不能让我过得好受点儿吗?”说完这句他立刻捂住了嘴,突然被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吓住了。
芬伦在宽阔的教室地板上走来走去着,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兰兹拉德联合会各家族旗帜。皇太子应该知晓兰兹拉德联合会所有大大小小家族旗帜的颜色和徽章图案,但是沙达姆却连这些家族的名字都很难记全。
“耐心点儿,我的朋友。一切都要顺其自然。”他走到一个壁龛前,一根点燃的熏香正散发着香草的味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熏香的气味。“与此同时,你要学习和你的皇位有关的知识。不久的将来你会用得着的,嗯-嗯-嗯-啊?”
“别老出那种怪声,哈什米尔,真烦人。”
“嗯嗯嗯嗯?”
“小时候你就总发出这声音,让我上火,到现在你还这样。别出怪声了!”
在隔壁的房间里,在那面私人屏幕后面,沙达姆可以听到他导师发出的咯咯笑声,衣服和床单互相摩擦的沙沙声,以及肌肤相亲的声音。这位导师几乎每天下午都跟一位身材玲珑有致,美若天仙的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在情爱方面受过专业培训,可谓技术一流。沙达姆给这个女人下了命令,要她好好服侍他的导师,一定要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七荤八素才好,这样一来他和芬伦就能够避开所有耳目,在私下里谈话——在耳目众多,到处都充满窥探目光的皇宫里,能找个私密的地方说话真是不容易。
然而,这位导师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本是作为礼物献给埃尔鲁德的,以补充他的后宫。这个小计谋可以让太子抓住他的把柄,威胁这个令人讨厌的导师。如果这件事被皇帝发现了的话……
“学会操纵别人是统治的重要手段。”芬伦经常在给他提出建议或者出谋划策时说这句话。至少在这一点上,沙达姆还是不糊涂的。芬伦心中暗想,只要太子能继续听从我的建议,他最终还是能成为一名合格统治者的。
屏幕上显示着枯燥无聊的运输资源统计数据,主要星球的初级产品出口情况,以及每种产品的全息图像,从最好的染色鲸鱼毛皮,到伊克斯的缓音速挂毯……再有墨藤、志贺藤、精美绝伦的埃卡兹艺术品、庞迪大米和驴粪等等。所有这些知识都从教学机器里喷涌而出,像是一个失去控制的智慧之泉,就好像沙达姆应该完全背下来这些细节似的。但其实这些都是专家和大臣们该做的事情。
芬伦低头看着屏幕:“在帝国所有的事物中,沙达姆,你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嗯-嗯-嗯-嗯?”
“你现在也要当我的导师了吗,哈什米尔?”
“我永远都是你的导师,”芬伦回答,“如果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皇帝,那么对于所有人民……自然也包括我,都是一种福祉。”
隔壁房间的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令人心猿意马,无法集中精神。
“最重要的是和平安宁。”沙达姆磕磕巴巴地回答道。
芬伦在教学机器上敲了一个键,机器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一幅沙漠星球的图像跃然出现。是厄拉科斯星。芬伦坐到沙达姆身旁的凳子上说道:“美琅脂香料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它的话,帝国就会崩溃。”
他倾身向前,灵巧的手指掠过控制面板,屏幕上出现了人们在这颗沙漠星球上采集香料的场景。沙达姆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沙虫,眼见着那只沙虫把荒野深处一台香料采集车生吞活剥了下去。
“厄拉科斯现在是宇宙中唯一已知的美琅脂香料产地,”芬伦一只手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牛奶色的大理石强化玻璃桌面上,“可是为什么呢?帝国里有那么多探险者和勘探家,科瑞诺家族几代以来一直提供着巨额赏金,但为什么至今没人在别的地方发现香料呢?毕竟帝国麾下拥有十亿颗星球,别的地方肯定也应该有香料存在才对。”
“十亿颗星球?”沙达姆噘起了嘴唇,“哈什米尔啊,你知道这只是迷惑大众的夸大说法。我见过的星球总共也就只有一百万颗左右。”
“一百万和十亿有什么区别吗,嗯哼?我的意思是,如果美琅脂是宇宙中的一种物质,那么我们应该不止在一个地方发现它。你知道被你父皇派到厄拉科斯去的那个行星学家吗?”
“当然知道了,帕多特·凯恩斯。我们一直在等着他的下一份报告。上次的报告还是好几个星期以前发来的呢,”他骄傲地抬起头,“我已经下定决心,等报告一来,我就立刻好好看看。”
从挂着窗帘的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喘息声和咯咯的笑声。沉重的家具好像滑到了一边,什么东西被“砰”的一声打翻在地。沙达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个小妾的确受过良好的训练。
芬伦转了转他那双超大的眼睛,翻了个白眼,然后回到了教学机器前:“注意力集中点儿,沙达姆。香料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所有的香料生产都是被一个星球上的一个家族所控制。如果生产陷入停滞,那么对帝国来说就是个巨大的威胁。即使有帝国的监督和宇联商会的压力也无济于事。为了帝国的稳定,我们需要一个更好的香料来源。如有必要,我们甚至应该研究人工合成香料。我们需要一个香料的替代品。”他转头看向太子,那双黑色的眼睛闪闪放着光,“一个能够被我们控制的替代品。”
与导师那无聊的程式化学习相比,沙达姆更喜欢这样的讨论。“啊,没错!如果有美琅脂香料的替代品,就会改变帝国的整个力量平衡,不是吗?”
“是的!事实上宇联商会、宇航公会、贝尼·杰瑟里特、门泰特、兰兹拉德联合会,甚至科瑞诺家族,所有的势力都在为来自同一个星球的香料生产和分配而相互斗争不止。但如果有另外一种选择,一种完全由皇室掌控的替代品,那么你的家族就会成为真正的皇帝,而不是受其他多个政治势力所控制的傀儡。”
“我们才不是傀儡,”沙达姆厉声说道,“就连我那个老态龙钟的父皇也不是傀儡。”他紧张地瞧着天花板,仿佛那里藏了个电子眼似的,不过实际芬伦已经用检测仪扫描好几次了,“呃,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如您所说,我的太子殿下,”芬伦毫不让步,“假如我们现在就开始寻找的话,那么等您坐上皇位时,就能水到渠成地享受胜利果实了。”他摆弄着教学机器,“好好看,认真学!”他故意哑着嗓子,语速缓慢地模仿起埃尔鲁德低沉喑哑的声音。沙达姆听出他对皇帝的嘲讽和挖苦,也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教学机器屏幕上显示出了伊克斯的各种工业成果,所有的这些发明和技术革新,都是维尔纽斯家族在把获利奉为圭臬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你觉得伊克斯人为什么不能用他们的技术来寻找香料的替代品呢?”芬伦问道,“我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命令他们分析香料成分,然后为帝国开发出另一种香料,但是他们却一直在摆弄他们那些导航机器还有愚蠢的计时器。谁需要知道帝国里每个星球的确切时间呢?难道他们所追求的那些发明创造比香料还要重要吗?要我说的话,维尔纽斯家族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台教学机器就是伊克斯人发明的。那架该死的新型远航机也是伊克斯人设计建造的。还有那高性能的地行车也是……”
“别岔开话题,”芬伦打断了他,“我相信维尔纽斯家族不会在解决香料替代品问题上投入半点儿技术资源。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当务之急。”
“那么父皇应该给他们更明确的指示,”沙达姆双手背在身后,想摆出一副帝王的气派,比如脸红脖子粗,“等我当上皇帝,我一定要让人们明白他们最优先要做的是什么。啊,是的,我要亲自指挥他们,让他们知道对帝国和科瑞诺家族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芬伦在教学机器周围转着圈,就像一只潜行在猎物附近的拉扎猛虎一样。他从旁边桌子上的水果盘里拿起了一颗蜜枣,然后说道:“很久以前,老埃尔鲁德也信誓旦旦地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到目前为止,他曾经的那些承诺一个都还没有兑现。”他挥了挥手,看着自己长长的手指继续说道,“哦,一开始他的确让伊克斯人去研究香料的事了。他也为那些前往未知星球探寻美琅脂香料的探索者们提供了大笔的赏金。”他把蜜枣扔进嘴里,然后舔了舔手指上沾着的蜜糖,吞下了那颗甜润的果子,“但仍是一无所获。”
“那么父皇应该增加赏金才对,”沙达姆说,“他做得还不够。”
芬伦仔细端详他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然后抬起头,那双硕大无比的眼睛看着沙达姆说道:“或者老埃尔鲁德九世压根不打算考虑任何的香料替代品?”
“他虽无能,但也不是个傻子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但是如果有人建议他考虑一下替代品呢?比如……贝尼·特莱拉?这也会让他们成为了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芬伦靠在一根石柱上,观察着沙达姆的反应。
太子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表情。“肮脏的特莱拉教团!为什么有人想跟他们这种人打交道?”
“因为他们能提供给我们所寻求的答案。”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谁会相信特莱拉人的话呢?”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种族的模样来,灰色的皮肤,油光锃亮的头发,五短身材,圆溜溜的眼睛,扁平的鼻子还有尖利的牙齿。他们隐遁避世,深居在他们的核心星球,故意挖出一条与世隔绝的鸿沟,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坑里面摸爬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