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当一个弗雷曼女人从凯恩斯身边经过时,他试图和她说话,但那个女人用她那令人震惊的蓝中透蓝的眼睛盯着他,由于食用了大量香料,她眼睛里的眼白完全被高纯度的靛蓝色香料所浸染,凯恩斯惊讶得愣住了,以至于把想要问什么都忘到脑后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弗雷曼女人就裹紧在蒸馏服外的破旧褐色朱巴斗篷[39],急匆匆走了。
凯恩斯听说过一个传闻,弗雷曼人的人口中心都隐藏在盆地和屏蔽场城墙[40]的岩石壁里。他们靠土地为生,可是土地提供给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确实太少了些……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对于厄拉科斯这个星球,凯恩斯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和了解。他觉得弗雷曼人可以教给他很多东西。但前提是如果他能找到他们的话。
在污秽不堪、建筑粗糙的迦太格,哈克南家族一直不愿为这位不受欢迎的行星学家配备精良而昂贵的装备和仪器。凯恩斯向物资补给官提交了物资征用单,补给官怒视征用单上那个属于帕迪沙皇帝的印章,然后批准让他拿了些装备服、一个氧气瓶、一套救生包、四个贮水袋的水、一些野外干粮、一架破旧的单人扑翼机以及大量的燃料供给。这些东西对于凯恩斯这样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对于奢侈的装备和仪器其实他并不了解,也不怎么熟悉。他并不在乎是否拥有正规的服装,也不在意那些无用的细节。他更关注的是如何能更多地了解厄拉科斯。
对预估的风暴模式和盛行风[41]进行了检查之后,凯恩斯驾驶着扑翼机起飞了,朝东北方向而去,深入到极地地区周围的山区。因为中纬度地区的荒原酷热难当,所以大多数人类居住地都集中在高地附近。
他驾驶着老式的扑翼机,耳边是引擎的轰鸣声和可移动机翼的震颤声。他独自一人驾驶扑翼机在空中飞行:这是查看下面景象的最佳方式,能以广阔的视角观察地质缺陷、地形模式、岩石的颜色以及峡谷的地貌。
透过满是沙砾刮痕的前窗,他可以看到干涸的小溪和峡谷,以及由古代洪水冲积而成的扇形支流。一些陡峭的峡谷壁似乎是经受过水流的侵蚀,仿佛志贺藤像钢锯一样锯穿了岩层。有一次,在热气蒸腾如海市蜃楼一般的远处,他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盐积盆地,看上去很可能是一个干涸的海底。但当他朝那个方向飞去时,却找不到那块盆地了。
凯恩斯开始相信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水。而且有过很多。证据就真真切切摆在那里,任何行星学家都能看到。但这些水源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极地冰帽里的冰量微不足道,水商在那里开采水源,然后拉到城市里高价出售。这些冰帽当然不足以解释消失的海洋以及干涸的河流。这地方的水是被毁掉了,还是被人从这个星球上移走了……又或是躲了起来?
凯恩斯继续往前飞,睁大眼睛不停地搜索。他不知疲倦,勤勤恳恳地做笔记,把他发现的每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都记了下来。为了写一篇有理有据,内容翔实的论文,光是收集足够的信息就得花费他几年的时间,但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他已经向皇帝递交了两份定期的进度报告,只是为了表明他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把这些报告交给了一位帝国信使和一个宇航公会的代表,一个在厄拉齐恩,另一个在迦太格。但他不知道埃尔鲁德皇帝或是他的大臣们是否读了这些报告。
凯恩斯发现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迷路状态。他手里的地图和图表残缺不全,或者根本就是错误的,这让他感到很困惑。如果厄拉科斯是美琅脂的唯一来源——那么这个星球便应该理所当然成为帝国中最重要的星球之一——可为什么测绘出的地图会如此漏洞百出呢?只要宇航公会多安装几颗高分辨率卫星,大部分的问题就得到解决了,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似乎没有人知道答案。
不过,对于一个行星学家来说,迷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是个探索者,就是要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虽然扑翼机开始嘎嘎作响,但他还是继续向前飞去。离子推进引擎非常坚固结实,这架扑翼机虽然破旧,但他驾驶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即使遇到强风和上升气流,也能应付得很好。另外他也有足够的燃料,能维持好几个星期。
凯恩斯还清楚地记得他在环境恶劣的萨鲁撒星生活的那些年,为了搞清楚几个世纪前那场毁灭萨鲁撒星的旷世灾难,他克服了各种艰难困苦,潜心研究,不断探索。他曾经见过那个星球古代的图像,知道曾经的帝国首都是多么美丽富饶。但在他的心里,那里将永远都会是如今这副地狱般的模样。
同样,在厄拉科斯也发生过划时代的大事件,但没有目击者或者任何记录能够在那场古老的灾难中幸存下来。他认为导致这场灾难的不可能是原子,尽管这个结论很容易就能假设得出来。毕竟,芭特勒圣战以及圣战之前的古代战争都是极具毁灭性的,都把整个太阳系炸成了碎石瓦砾和滚滚尘埃。
不……这里发生的事不尽相同。
这样的日子依旧持续,凯恩斯仍在四处游荡。
在凯恩斯已经绕了半个星球的时候,在一个荒芜、寂静的山脊上,他爬上了另一座岩石山峰的顶端。他把扑翼机降落在一个布满卵石,像马鞍一样的平地上,然后徒步爬上斜坡。他身上背着叮当作响的装备,手脚并用地往山顶上爬。
按照早期地图绘制员那缺乏想象力的绘图所示,这条蜿蜒起伏,连绵不绝的岩壁犹如一道屏障,将东至哈班亚沙海、西至碧水鸟洼地的整片地区围在其屏障的保护之下,因此被永久性地命名为“假墙西”。凯恩斯认为这里是建立数据收集站的最佳地点。
凯恩斯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有些发沉,同时还听到他那套蒸馏服因使用时间过长而发出的滴答声。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大汗淋漓。但尽管如此,他的衣服还是吸收并循环利用了从他身体发散出的水分,因此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当他实在口渴得忍不住的时候,他便从喉咙附近的集水管里吸了一口有些微温的水,然后继续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路向上艰难爬行。按照弗雷曼人的老话说的:身体是保存水的最好地方。这是卖给他蒸馏服的小贩告诉他的。他现在已经穿惯了这身滑溜溜的蒸馏服,感觉它好像变成了他的另一层皮肤。
根据测高仪显示,这座陡峭的山峰大约有一千二百米高。他在一个天然的休息处前停了下来,这个遮蔽的休息处是由一块断了尖头的硬石形成的。他在这里建立了一个便携式的气象站。气象分析设备将记录下这片区域的风速、风向、温度、气压和相对湿度的波动。
在这个星球上,早在美琅脂香料的特性被发现之前,就已经建立了生物试验站,距今已经有几个世纪之久。那时候的厄拉科斯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干燥星球,几乎没有什么理想的资源——除了最绝望的殖民者,没有人对它感兴趣。许多试验站年久失修,无人看管,有些甚至已经被人遗忘了。
凯恩斯怀疑从这些生物试验站收集到的信息也未必有多可靠。所以现在他要用自己的设备收集数据。伴随着一个小风扇的嗡嗡声,一个大气采样器吞下了一个大气样本,并显示出了成分数据:23%的氧气,75.4%的氮气,0.023%的二氧化碳,以及其他微量气体。
凯恩斯发现这些数字十分特别。当然,这里的空气是完全可以呼吸的,而且这些数据也十分符合人们的预期,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正常的星球,有着适合动植物蓬勃生长,繁衍生息的生态系统。但在这个干燥灼热的地域,局部气压过高导致了许许多多的问题。没有海洋或暴风雨,没有浮游生物,没有植被覆盖……那么这些氧气都从何而来呢?这完全说不通啊。
他所知道的唯一大型本地生物就是沙虫。会不会是由于沙虫数量过多,使它们的新陈代谢对大气的组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呢?是否有某种奇怪的浮游生物在沙地里大量繁殖呢?众所周知,美琅脂香料矿含有机成分,但是凯恩斯不知道它是怎么产生的。贪婪的沙虫和香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厄拉科斯真是个谜一样的星球,一个生态奥秘中包含着另一个奥秘。
凯恩斯的准备工作顺利完成,他从气象站的最佳设置地点转过身来。随后他突然意识到,在这座孤立的山峰之上,有些看上去是天然凹室的地方,其实是有意安排的。
他惊讶地弯下腰,用手指抚弄粗糙的凹痕。石头上有台阶!这意味着不久之前,人类曾经踏足过这里,并且阻断了通往这个地方的捷径。这里曾是一个前哨站吗?一个瞭望台?还是弗雷曼人的观察站点?
一股寒气窜过他脊背,这寒气是他这个身穿蒸馏服的人贪婪地喝下汗水引起的。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一丝兴奋,因为他突然想到弗雷曼人也可以成为盟友,他们是个在恶劣的环境中自强不息的民族,而且跟他有同样的目标和计划,也同样需要了解和改善这片沙漠……
凯恩斯转过身,看向开阔的沙漠,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有人吗,是谁啊?”他大声喊着。但是回答他的只有沙漠的寂静。
所有这一切都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呢?他不禁思考起来。而且如果有联系的话,那弗雷曼人知道吗?
* * *
谁能知道伊克斯是否走得太远了呢?他们把设备隐藏起来,奴役他们的工人并要求工人保密。鉴于这样的情况,他们怎能不受诱惑以至于越过芭特勒圣战禁令的限制呢?
——利班·李芝伯爵,向兰兹拉德联合会提交的第三次上诉
“善用你的智慧和身边的资源。”老公爵总是这样教导他。现在,雷托独自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他对这两者都进行着估算。
他沉思着眼下这种令人始料不及且令人沮丧的境遇,自己孤零零地被扔在伊克斯星上的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或许这里根本就不是伊克斯。他被困在这里,是偶然还是阴谋?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宇航公会应该保存着他被粗鲁而突然地赶下远航机的记录,知道他被穿梭机运走的地点。如果他没有在预先安排好的目的地按时出现,他的父亲一定会迅速集结厄崔迪家族的军队前来找他——但这又需要多长时间呢?他在这里能活多久?如果维尔纽斯就是在背后搞鬼的叛徒,那么这位伯爵会向父亲报告他失踪了吗?
雷托想尽量保持乐观,但是他知道救援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赶来。他既没食物,也没保暖的衣服,更不用说移动避难所了。他必须自己处理这个问题。
“有人吗?”他又一次大声喊道。但他的声音被空旷的荒原所吞没,瞬间化为乌有,甚至连个回声都没有。
他琢磨着要不要冒险出去找个地标或者定居点,但是最终还是决心暂时留在原地。随后他又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自己行李箱里的物品,看看有什么东西能用来发送信息。
他的身旁有一片蓝绿色的多刺植物丛,那是些在冻土中挣扎求生的顽强植物。这时,从那片多刺植物丛中传来了一阵沙沙声。雷托大吃一惊,吓得向后跳了一步,然后仔细观察。是刺客吗?还是一群要抓他的人?绑架公爵继承人绝对可以拿到不少赎金,足以换来堆成山的宇宙索……另外还有保卢斯·厄崔迪公爵的勃然大怒。
雷托从别在后腰的刀鞘里抽出父亲送给他的那把钓鱼刀,随时准备战斗。他心跳加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危险,准备伺机而动。厄崔迪家族的人从来都是临危不惧,不怕流血牺牲的。
树枝和尖尖的树叶微微摇晃,然后树丛分开,地上露出一个圆形的强化玻璃板。然后,随着机器的嗡嗡声,一个透明的管状升降电梯从地下冒了出来,看上去与崎岖不平的地面完全不搭调。
一个健壮敦实的年轻人就站在透明的电梯里,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热情地向他表示欢迎。这个男人一头金发,虽然梳理得很仔细,但还是有些蓬乱。他穿着宽松的军装长裤和一件变色丹迷彩衬衫。那张和蔼开朗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由于还有些婴儿肥,所以面部轮廓很柔和。这个陌生人的左肩上背着一个小背包,和他手里拿着的包差不多大。他看上去似乎和雷托年纪相仿。
透明电梯停了下来,一扇弧形的门旋转着打开。一股暖风拂过雷托的手和脸。他蹲下身子,准备用他的钓鱼刀进行攻击,尽管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看起来一脸天真的陌生人会是个冷酷的杀手。
“你一定是雷托·厄崔迪吧?”那个年轻人问道。他说的是加拉赫语,也就是帝国的官方语言,“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以徒步远足作为开始呢?”
雷托眯起自己那双灰色的眼睛,盯着男孩衣领上紫铜色相间的伊克斯螺旋形徽章。他尽力掩饰自己虚惊一场,如释重负的心情,以一种镇定自若,甚至是怀疑的表情看着对方,然后点点头,刀尖落下。陌生人则假装没有注意到。
“我叫隆博·维尔纽斯。呃,我以为你想在我们去下面安顿下来之前,先在这附近活动活动呢。我听说你喜欢户外活动,不过我更喜欢一个人待在下面。也许你和我们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会觉得我们的洞穴城市里和你在自己家中一样舒服。伊克斯真的很不错呢。”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层和高空的雨夹雪:“咦,怎么下雨了?地狱在下,我讨厌这种不可预测的天气,”隆博厌恶地摇了摇头,“我吩咐过天气控制台,给你一个温暖、晴朗的好天气。很抱歉,雷托王子,是我的过失——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太沉闷无聊了,咱们坐电梯下去,到大王宫去如何?”
隆博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于是把两个背包都扔进了电梯里,又把雷托的两个悬浮行李箱也推了进去。“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这么多年我父亲一直跟我念叨厄崔迪这个,厄崔迪那个的。我们会一起学习一段时间,估计大概是族系家谱和兰兹拉德联合会政治一类的。我是金狮宝座的第八十七顺位继承人,不过我想你的排位应该比我更靠前吧。”
金狮宝座。这些权贵家族的顺位排名是按照宇联商会-兰兹拉德联合会系统精心安排的。每个家族都以长子继承制为基础来排列等级。雷托的地位实际上的确要比伊克斯的王子高得多——从他母亲的族系血统来看,他实际上是埃尔鲁德九世的曾孙。因为埃尔鲁德与他的第二任妻子伊薇特生了三个女儿,雷托母亲就是其中一个女儿的后代。但是这种血缘关系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皇帝有许许多多的曾孙。他和隆博根本连宝座的边都沾不上。而且雷托觉得,承担厄崔迪家族公爵的重任就已经够有挑战性的了。
两个对各自的星球有一半统治权的年轻人,互相握了握手,指尖相触。伊克斯王子右手上戴了一枚火宝石戒指,雷托感觉到对方的手上丝毫没有粗糙的老茧。
“穿梭机降落之后,我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呢。”雷托说。他的不安和困惑终于显露了出来,“我以为我被困在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地里了。这里真的是……伊克斯吗?那个著名的机器星球?”说着他指了指那些巍峨壮观的山峰,冰雪覆盖的岩石和幽暗隐秘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