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行李箱在他身边晃悠着,一阵清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如今只剩下雷托独自一人。“喂?”他大声喊道,却没人应答。
他凝视着布满积雪和冰川寒冰的崎岖山脊,不禁打了个冷战。在卡拉丹,大部分地方都被海洋覆盖,几乎看不到这么巍然耸立的高山。但他可不是来看山的。“你好!我是雷托·厄崔迪,来自卡拉丹!”他大声喊道,“有人吗?”
一阵难受的感觉攫住了他的胸口。他远离家乡,身处一个未知的世界,在浩瀚的宇宙中不知道何去何从。这里会是伊克斯吗?寒风呼啸,但空旷的原野却出奇地安静。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他是听着大海的摇篮曲长大的,从小到大,每天萦绕在耳边的是大海的浪涛声、海鸥的歌声和村民们的喧闹声。但是在这里,他却什么也没看见,没有欢迎的队伍,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这个星球看起来……人迹罕至,空空如也。
如果我真被困在这儿,有人能找到我吗?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不过他还是透过氤氲的缝隙看到了远处的蓝色太阳。他又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如果他要成为公爵,那么他必须学会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淅沥沥的雨滴夹着雪花开始落了下来。
* * *
历史的画笔以最黯淡的笔墨描绘出阿布鲁尔德·哈克南的形象。以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弗拉基米尔男爵,以及他的两个亲生儿子格洛苏·拉班和费伊德·劳萨·拉班的标准来看,阿布鲁尔德跟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人。然而对于哈克南家族最终的失败,我们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咎于阿布鲁尔德的软弱无能,他做的决定太过愚蠢和鲁莽。尽管被流放到兰基维尔并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力,但阿布鲁尔德还是取得了一个这个庞大的家族中其他人无法比拟的胜利:他学会了如何快乐地生活。
——《兰兹拉德联合会大家族百科全书》,后圣战版
虽然哈克南家族在政治斗争中十分擅长暗中操控、耍阴谋诡计、弄虚作假,但是在这方面,贝尼·杰瑟里特仍是无可争议的大师。
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实施已久,至今已经历经了十代人,早在思维机器土崩瓦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如今为了进行这一伟大计划的下一个步骤,姐妹会的姐妹们需要找到一个支点来动摇男爵那坚硬冰冷的心,让他屈从于姐妹会的意愿。
没过多久,她们就发现了哈克南家族的弱点所在。
年轻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玛格特·拉西诺-齐娅,来到了寒风凛冽的兰基维尔星球,她装扮成新来的家仆,潜入了男爵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布鲁尔德·哈克南的家中。美丽的玛格特是魁萨茨圣母阿妮鲁尔亲自挑选的,曾经接受过间谍和挖掘信息的训练,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如何将一些毫不匹配的数据连接起来,构建成更广阔的图景的本领。
她还熟知六十三种徒手杀人的方法。姐妹会的成员都极其努力地保持她们温雅娴静、蕙质兰心的学者形象,但是她们也有自己的杀手。玛格特姐妹被公认为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
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居住的小屋坐落在一片崎岖不平的土地上,一直延伸到深海,与狭窄的图拉峡湾接壤。这座木屋的周围是一个小渔村。农田向内陆推进,进入狭窄的岩石山谷,不过这个星球上大部分的食物都是来自冰冷的海洋。兰基维尔的经济完全依靠于活跃的鲸毛皮业。
阿布鲁尔德住在溪水潺潺的山脚下,这座山终日被钢灰色的云层和弥漫的薄雾笼罩着,所以很少能看到山顶。木屋和周围的村庄是这个边境国度最接近和类似首都中心的地方。
由于这里很少有陌生人前来,所以玛格特事先做好了准备,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的身材比许多四肢粗壮、肌肉发达的当地人都高,所以她站着的时候,总是故意微微弯腰,掩盖自己的身高。她把自己蜂蜜一般的金发染成了黑色,并且把头发剪得厚实而蓬乱,这是在村民当中非常受欢迎的一种发型。她还用化学药剂把她光滑嫩白的皮肤弄得粗糙而黝黑,让皮肤看起来饱经风吹日晒的样子。她混入人群,完全能够融入其中,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和怀疑,一眼就能让人接受。对于一个受过姐妹会训练的女人来说,保持这种水平的伪装简直是小菜一碟。
哈克南家族成员分布广泛,人数众多,所以贝尼·杰瑟里特派出了许多姐妹潜入到这些成员当中作为间谍刺探情报。而玛格特只是被派遣的众姐妹之一。她们会在被派往的地方秘密搜查所有的商业记录。男爵此时还没有理由怀疑姐妹会在暗中调查和监视哈克南家族——因为他很少跟姐妹会打交道。但是如果在这些派出的女间谍当中有人被抓到,那么这个又瘦又恶毒的男人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折磨她们,挖出她们的底细。幸运的是,玛格特认为任何受过严格训练的贝尼·杰瑟里特都可以在被痛苦折磨到被迫说出秘密之前,想办法先结束自己的生命。
哈克南家族历来擅长暗中操纵,瞒天过海。但是玛格特知道她一定会找到确凿的罪证。尽管其他姐妹都认为应该在距离哈克南家族权力中心更近些的地方挖掘证据,但玛格特坚信阿布鲁尔德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这位哈克南男爵的弟弟曾经在厄拉科斯经营过七年的香料生意,所以他肯定知道一些信息。如果有什么东西要隐藏起来的话,那么男爵很可能会把秘密藏在阿布鲁尔德的眼皮底下,越是出人意料,往往才越安全。
一旦贝尼·杰瑟里特发现了哈克南家族的错误,拿到男爵在财务上欺上瞒下的罪证,她们就会以此作为要挟的武器,逼迫男爵屈从,进而推进她们的育种计划。
身穿染色的羊毛和毛皮衣服,玛格特现在扮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村民,悄悄溜进了码头上的一幢乡间大房子。这座建筑高高耸立,由大量的木材建成,表面被漆成呈深色。每个房间的壁炉里都弥漫着带着树脂香味的烟雾,球形灯被调成了橘黄色,尽量更贴近阳光的色彩。
玛格特打扫卫生,掸扫灰尘,帮忙做饭……同时也在寻找财务记录。一连两天,这位与男爵同父异母的弟弟一直对她笑脸相迎,态度和蔼可亲。他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作为一个很容易就相信别人的人,他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过,他甚至还允许当地人和陌生人进入他豪宅的主卧房和客房参观,更是可以接近他本人。他有一头灰金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肩膀;红扑扑的脸上布满皱纹,永远挂着微微的笑意。据说,他是他父亲迪米特里最喜爱的儿子。他鼓励阿布鲁尔德接管哈克南家族的产业……可惜阿布鲁尔德却做出了太多错误的选择,他的许多决定都是基于人而不是商业需要。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
玛格特穿着温暖但硬得扎人的兰基维尔服装,目光始终低垂,原本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戴着隐形的镜片,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是棕色的。实际上,她本可以考虑把自己变成一个金发美女,前来引诱阿布鲁尔德,这样也能轻而易举地从他嘴里套出想要的信息。但她却决定不这么做。因为这个男人似乎对他那位矮胖而健壮的本地妻子埃米·拉班忠贞不贰,不可动摇。这位埃米·拉班就是格洛苏·拉班的母亲。阿布鲁尔德很早以前在兰基维尔遇到了埃米·拉班,并深深地爱上了她。后来他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埃米结婚,让他的父亲深感失望。在他混乱的执政生涯中,他一直都带着自己的妻子,到各个星球旅行,周游宇宙。阿布鲁尔德似乎对任何女人的诱惑都无动于衷,唯独对这个女人一往情深。
结果,玛格特只靠淳朴的魅力和静默的纯真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书面财务记录、积满灰尘的账簿以及存货仓库,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最终,她抓住每一个没人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东西。利用在瓦拉赫九号星上学到的快速记忆技术,玛格特将一大堆利读联晶纸一一扫描,读取了上面所有的数据、货物清单、已报废或正在使用的设备清单、可疑的损失以及受到风暴等自然灾害所导致的损失等信息。
在附近的房间里,一群女人正在准备做一锅热气腾腾的炖鱼,有的在剥鱼皮、取内脏,有的在切菜,有的则在给水果剥皮去根。这是因为阿布鲁尔德和他的妻子打算请家里所有的佣人吃饭。他们一直坚持和所有为他们工作的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同样的饭。进餐的铃声开始回荡在这座大宅的每个房间了,而在这之前,玛格特早已偷偷地把所有记录都扫描完毕。
之后当她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的时候,她一边听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声,一边在脑海中回顾之前看到的数据,研究阿布鲁尔德在厄拉科斯当政期间的香料生产记录,以及男爵现在向宇联商会提交的香料生产和交易报告,还有就是各种走私组织从厄拉科斯偷运走的美琅脂香料数量。
通常情况下,她会将这些数据先收起来,等到姐妹会的整个团队都凑在一起时,再共同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但玛格特这次想自己找出答案。所以她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聚精会神地思考,陷入很深的灵态。
那些数据被巧妙地篡改了,但在被玛格特剥去层层遮掩的面纱和虚假的面具之后,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只不过她清楚,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能看出其中端倪,但皇帝的财务大臣或者宇联商会的会计师却未必能发现这些数据有假。
除非有人给他们指明方向。
她的这一发现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宇联商会和皇帝严重低估了香料的产量。所以要么是哈克南家族是在非法出售美琅脂香料——不过她觉得应该不会,因为这样做很容易被追踪到——要么就是哈克南家族在暗中积累自己的秘密储备。
有意思,想到这里,玛格特不由得扬起了眉毛。她睁开眼睛,走到一扇加固的玻璃窗前,凝视外面像液态金属一样的海洋,汹涌的波浪冲击瓶口一样狭窄的峡湾,犹如一头被困的野兽;阴暗笼罩的乌云在崎岖不平的岩石壁上盘旋。萧瑟而荒凉的远方,长着毛皮的鲸鱼发出怪异的嗡嗡声。
第二天,她预定了下一班宇航公会远航机的机票。接着,她去掉身上的伪装,坐上一辆装满加工过的鲸鱼毛皮的货运车,驶离这个小小的渔村。她怀疑在兰基维尔根本没人注意到她曾经来过,也没人发现她已然离开。
* * *
有四样东西是隐藏不住的——爱、烟雾、火柱和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在旷野里。
——弗雷曼人的智慧
一个人走在寂静而荒凉的沙漠里——这才是应该有的样子。帕多特·凯恩斯发现,只有当自己全神贯注,并且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的时候,他的工作效率才会达到最高。如果有别人在场,就会有太多的干扰,因为很少有人会跟他一样专心致志地探索同一个目标或是对同一样东西感兴趣。
作为被派到厄拉科斯的帝国行星学家,他需要将这一望无际的景象全都深深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将所有的信息和知识都吸收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中。一旦他有了正确的观念,他就能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脉搏。此刻,他正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黑红色岩石上,这块岩石是由于周围盆地隆起而形成的。这个身形清瘦,饱经风霜的男人,凝视着眼前浩瀚无垠的景象。沙漠,目之所及尽是沙漠,一望无际。
他低头看着地图屏幕,上面显示这条山脉名为西部岩墙。测高仪表明这座山脉最高的山峰远远超过了六千米……然而,他没有看到这里曾经有过任何降雪、冰川或者结冰,甚至降水的痕迹。要知道即使是像萨鲁撒·塞康达斯星那些经过原子爆炸,满布疮痍的山顶上,也都有积雪覆盖。但这里的空气极度干燥,所以即使沙漠表面有水的话,也无法以任何形式存在。
凯恩斯向南眺望,越过茫茫的沙海,看向举世闻名的一片沙漠——“丧原”。毫无疑问,地理学家们已经发现了足够多的地理特征,并且按照这些特征将这片土地细分成不同的区域——但是很少有人曾经冒险到过那里。因为那是沙虫的领地,所以根本没人需要地图。
令凯恩斯感到困惑的,是他想起了从地球早期就开始使用的古代航海图,在地图那些神秘的未知区域上,人们会做上简单的标记,上书“此处有怪物”几个字。是的,他回想起拉班猎捕令人闻风丧胆的沙虫时那震撼的场景来。这里的确有怪物。
站在西部岩墙锯齿一样的山脊上,凯恩斯取下了蒸馏服[37]上的鼻孔塞,揉了揉被过滤器摩擦得生疼的鼻子。然后他把嘴上的呼吸罩拿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焦煳味的干燥空气。按照沙漠指南上所说,如非必要,不能让自己暴露在空气中,以免造成过多的水分流失。凯恩斯知道这一点,但是他需要呼吸厄拉科斯的空气,闻一闻空气中的味道,让自己与这个星球产生共鸣,感受这个星球心跳的节奏和声音。
他闻到了灼热的灰尘味、矿物的微咸味,以及沙子、风化的熔岩和玄武岩的独特味道。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潮湿气味的世界,没有植物生长或腐烂的味道,也没有预示生物生与死的味道。只有沙子和岩石,以及更多的沙子。
然后,他在细细观察之下,发现即使是最严酷的沙漠也依然充满了生命,一些特有的植物、动物和昆虫,早已适应了这种恶劣的生态环境。他跪在地上,仔细观瞧岩石上阴暗的小孔洞,那是清晨微小的露珠最有可能聚集的地方。小孔洞周围布满了苔藓,仿佛在用小手紧紧地抓住粗糙的石头表面。
那几粒硬邦邦的小球应该是一些小啮齿动物的粪便,很有可能是更格卢鼠。昆虫可能会在高海拔地区安家,同时在那里安然生存的还有一些随风摇曳的小草或耐寒而孤独的杂草。在垂直陡峭的悬崖上,甚至会有蝙蝠在黄昏时分出来寻找掩护,捕食夜蛾和蚊虫。他抬起头,偶然在湛蓝的天空中发现一个黑点,那一定是一只隼或是秃鹰。对于这么大的动物来说,生存一定特别困难。
那么,弗雷曼人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
他曾经看到过他们尘土飞扬地行走在村里的街道上,但这些沙漠里的人却沉默不语,从不与人交流,办完自己的事之后就迅速消失了。凯恩斯注意到那些“文明的”村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不一样,不过不清楚是出于敬畏还是蔑视。弗雷曼人有句谚语:优雅和品味出自城市,而智慧则来自沙漠。
根据他找到的一些稀疏零落的人类学笔记上记载,弗雷曼是古代游牧民族禅逊尼[38]遗留下来的残存者。禅逊尼人曾经被当做奴隶在各个星球之间辗转,饱受奴役。后来,也许是被释放,也许是成功逃离,重获自由的他们要寻找自己的家园。但是几个世纪以来,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遭到无情的压迫和残害。最终,他们来到了厄拉科斯这里,并且生存下来,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