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击倒。
第4章 平行世界爱情故事
1
将最后一碟CD插入书架间隙,从中午持续到现在的搬家工作告一段落。我端起书桌上早已凉透的咖啡,床边的闹钟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2020年4月1日。
窗外升起半弦月。
搬来这家叫和合庄的公寓,是前天做出的决定。说起来它与其他公寓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在一个大鞋盒中做了几个隔断——它原本是个大平层。或许是因为这个颇具古风的名字,或许是因为楼下的花圃让我有种莫名的既视感,总之我一眼就相中了它。
这是个一居室的房间,我的单人床就摆在书架的旁边。冲了个凉之后,我在床上躺下,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抬头看,空调在我头顶马力全开。
在晚上十一点喝完一整杯咖啡,不算什么好主意。
我掀开身上的毛巾毯,翻了个身,将背脊贴在床沿的墙壁上,享受着金属的凉意。这是一面中空的铝合金夹板隔断,用手指敲击的话能听见“咚咚咚”的回音。虽然一度怀疑过它的隔音效果,但房屋代理人告诉我,隔壁并没有住人。
也许是白天太过劳累,注视着床头柜上电子闹钟的绿色荧光,我很快摆脱了咖啡因的影响。半梦半醒之间,那个声音响起了。
“咚……咚咚。”
先是一声轻响,然后接连两声。这种富有节奏感的声音连续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身处梦中——有人在敲击我背后的隔断。住在隔壁的人也睡不着吗?我睁开眼睛。隔着窗户我看见外面的景色,三十七楼的高空只能看见虚无,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舞。
不对!我睡前不是把窗户关上了吗?
转而我意识到另一个恐怖的事实,房屋代理人曾经对我信誓旦旦地拍板,隔壁这间屋子由于常年漏水的原因,已经闲置了好几年。既然那里没有邻居,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声音仍在持续着:“咚……咚咚……”
我确信这是敲击墙壁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和我一墙之隔的屋子里,轻叩着这面弱不禁风的隔断。我感觉到右侧小腿的肌肉正在缓慢地收束,从小到大,每当我紧张的时候,它都会抽筋。
那个声音唤起了我身体里沉睡的咖啡因,和它一起捶打着我的心脏。我越来越热了,可我不敢翻身。我以这种奇怪的姿势俯贴在床垫上,忍受着小腿处传来的疼痛。
忽然,敲击声停止了。约莫过了二十秒,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有人在吗?”现在看来,这个隔板不能用隔音差来形容,它几乎不具备隔音功能。
有人住在那边吗?难道租房的人骗了我?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我浑身的肌肉松弛下来,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人就好。“你是……谁?”我说。
说完这句话以后,对面并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又过了大约半分钟,她说:“抱歉打扰到你,我睡不着。”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事,我也睡不着。”我看着床头的闹钟,这次她的回复在二十七秒之后。“我很孤独。”她说。
一般人会对刚认识的人说“我很孤独”这种话吗?她的回复让我有些惊讶。我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为什……”我的话还没说完,被她的话打断了。
“每天早上,我都坐七点半的777路公交车上班。这班巴士我坐了一年半,我记得这趟公交车上每一个旅客的脸,却没有和他们任何人说过话。我很久没有和别人聊过天了。”
在租房之前,我曾经了解过和合庄所在的小区。这个小区地处城市边缘,地铁两年前才通至这里,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选择租下这套房子。既然有地铁,她为什么会坐公交车呢?
“你是谁?”我的声音还没落地,对面的声音响起:“你也……很孤独吧。”
我也……很孤独吗?
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她每次说话的间隔都在半分钟到一分钟左右,一旦超过这段时间,无论我有没有作答,她都会再次开口。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她说的没有错,就拿我不知道怎么和女孩聊天这一点来看,我也是个孤独的人吧。我给了自己十秒钟犹豫的时间,说:“我叫张一,很高兴认识你。”
“晚安。”她说。
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一直在等她。
2
“应该说是违和感吧。”从电梯口走出来,我一头撞上前台的笑脸,她那副微笑看起来就像是长在脸上似的。我朝她点点头,她打量了我两眼,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和我一起走出电梯的,是我在这家公司里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同事。他的名字叫张天行,说起来还是我的本家。“她和我的对话充满违和感,比如我对她说‘我叫张一,很高兴认识你’,她怎么也应该回一句自我介绍吧,可她就这样‘晚安’了。”
“也许她只是突然对你丧失了兴趣,你这句自我介绍也太低级了。”张天行的话一下把我的心拎到嗓子眼,我竟然会为这事而紧张。他忽然停住脚步,侧耳听着公司天花板上传来的歌声。
“放点别的吧。”他走向前台柜,对后面的女孩说,女孩脸色一红。他自顾自地操作起电脑,切到另一首歌。前奏响了几秒,他直接拉到副歌的位置。
“想见你只想见你,未来过去我只想见你……”扬声器中传来一个略带港台腔的男声。张天行走回我身边,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歌。”
“我没听过。”
“所以说,女孩才会对你丧失兴趣嘛。”他换了个语气,“这是一个电视剧的主题曲,讲的是平行世界的爱情故事。”
“平行世界的爱情故事?听起来好烂啊。”我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顺手打开电脑,昨天没处理完的文档还挂在屏幕上。我的工作是职业编辑。说好听点是编辑,说得不好听,就是个错别字和语病处理工。天知道这些作者是怎么写小说的,有些人连“的地得”都分不清。
张天行双手撑在我的椅背上:“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房产中介没有骗你,你的隔壁确实没有住人?”
“怎么可能?”我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不可能是梦,也不是幻觉。我打开手机上的录音软件,给张天行再次播放。“我录下来了,她的声音。”
这是我的个人癖好,我有收集白噪声的习惯。我手机上的录音软件是默认全天开启的,恰好录下了我和她的那场对话。
“每天早上,我都坐七点半的777路公交车上班……”我按下暂停键,对张天行说:“她是真实存在的,你也能听见不是吗?”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也相信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在想的是,有没有可能,她和你并没有身处在同一个时空?”
这就是我能和张天行成为朋友的理由,他是这样天马行空的人,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他和我在某些地方极为相似。有些话你对一些人说,他们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但另一些人会说:“你是个天才。”
“你是个天才!”我赞道,“可是为什么?”
“听过你们的对话之后,我发现了一处值得推敲的地方。”他说,“你以为她是个怪人,她不懂礼貌,可是如果她压根听不到你的声音呢?这样想的话,就能说得通了吧,这是一场单向的对话,你能听到她的声音,但是她听不到你的。”
是啊,单向对话!她每次说话的间隔都不会超过一分钟,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即使打断我的话,她也会再度开口。我以为她只是急着说话,却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如果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呢?
“我了解过这方面的传闻,许多人都声称自己曾经接收过‘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号’。在关于这类接触的猜想中,科学家将他们听到的声音理解为一种类似于电波的信号,而在某个恰当的条件下,某种事物成了信号的媒介,于是他们得以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张天行滑动着手机,似乎在查阅什么东西。
“你指的另一个时空是什么?”我忽然想到那面铝合金隔断,他所说的媒介,难道是它吗?
“平行世界。”他斩钉截铁地说,“平行世界爱情故事。”
“也有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声音啊,在其他地区生活着的人。”我补充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或许在我潜意识里,我不愿意相信她生活在我接触不到的世界中。我想要接触她。
难道我爱上她了,就凭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对话?我也太肤浅了吧。
“不是的。”他对我举起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一张地图,“每天早上七点半,777路都会经过你家小区门口的公交站。”
这句话像惊雷般在我脑中炸响。没可能这么巧,她在另一个世界中就住在我隔壁。
很快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按照平行时空的说法,她有没有可能听到我的声音?”
“有可能,但概率很小。在目前被统计的事例中,只有不到3%的人声称自己和另一个时空的人产生了双向交流。即使有,时间也很短暂,那就像是一个短时间开放的通道,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关上。”
我想问问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3
下班之后,我和张天行在公司楼下吃了碗牛肉面,便急匆匆地赶回家。我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说法,毕竟我还没疯。
从电梯口走进大门之后,是一条狭窄的门廊,这条门廊后有四个被分隔开的单间,我住在左手第一间,她在左二。我在自己的房门口驻足一阵,走向她的房间。
我伸手握住房门上的圆形把手,它纹丝不动,这扇门被锁上了——它当然被锁上了。我抬起手,在门上敲了三声,等待着里面的回应。
忽然,我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转过头,背后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他背着帆布制的双肩包,看起来也是刚下班回家的上班族。我搪塞道:“我是刚搬来的,昨天隔壁有点吵,我想提醒一下她。”
“有点吵?”他狐疑道,“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没听说这间屋被租出去了啊?”我侧过身子,让他通过走廊,他在左手边的第三间屋前停下,掏出钥匙,“这屋子漏水啊,房东没给你说过吗?”
“这里面……真的没有住人?”我忽然感觉有些渴。
“这边房子是真的烂,你的房间会停电吗?”他忽然换了个话题,“据说这屋子的布电也有问题,经常出现电压不稳的情况。我在这儿住了一年,保险丝烧坏了好几根。”我没有兴趣听他接着说下去,草草敷衍几句便回到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从书架上取下一碟CD。CD的标签纸上写着日期和内容,内容那一栏空着,看起来像是平凡的一天。我将CD插入连着光驱的音箱,在床上一头栽倒。
短暂的空白音之后,响起的是我自己的声音:“今天下班吃什么?”周围有嘈杂的环境音,应该是在公司。不用想也知道我在和谁说话,在公司我只有张天行一个朋友,我只和他说话。
张天行没有回答,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好,那就吃沙县吧。”
我从床上站起,按下音箱的关闭键。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我都会播放这些CD,可今天它似乎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我回到床上,双手枕着脑袋,窗外的夕阳正在抛洒最后一丝余光,我暗自祈祷夜幕降临。
今天晚上,她还会来吗?
我似乎睡了一觉,又好像没有睡着。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我看向旁边的闹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半。这么说来,昨天的声音也是在这个时间出现的。
敲墙的声音只响了两次,她开口了:“你在吗?”
“我在。”我迫不及待地回复。明知道她听不见。
“我叫刘美子,文刀刘,美好的美,疯子的子。”隔着墙,她原本就轻的声线显得更加飘忽不定,像是随时都会飞走的柳絮。“很高兴认识你。”她说。
“今天是2017年4月2日,昨天是愚人节,张国荣的祭日,今天却只是个普通的日子。你不觉得很奇妙吗?明明紧挨在一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天。”
等等,2017年4月2日?几乎在刹那之间,我想到一种令我血脉偾张的可能性。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紧闭的窗户,37楼的滚滚热风扑面而来,在她下次开口之前,我有半分钟的时间,在这半分钟里,我要理清我的思绪。
在张天行的描述中,他提到了“时空”这两个字。他从777路公交车的线索展开推理,得到了平行世界的推测,在他的推测中,我和刘美子的状况是两个平行时空的交错。
但时空的含义不止于这一层,在当时我已经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时间和空间是构成世界的两条坐标轴,将它们分别看待,可以得到以下几种可能。
1.如同张天行所说,我和刘美子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的同一条时间线上。
2.我和刘美子身处同一个世界的同一条时间线上,但是她并不住在我隔壁,而是在这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这也是当时被张天行推翻的猜测。
3.我和刘美子身处两个平行世界的不同时间线上。
4.我和刘美子……在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时间线上。
不同的时间线!我转头看向闹钟,上面显示着今天的日期:2020年,4月2日。
她刚才提到,她的“今天”是2017年4月2日,这一点足以推翻包含“同一时间线”条件的前两条猜测。那么,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
平行世界,人人都知道这个烂梗,但如果将我们的世界理解为现实世界,它就是现实世界的分叉线。它和现实世界极为相似,却并不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就像两出舞台剧。舞台一样,主演一样,剧情却截然不同。
那个世界的张国荣也是个歌星,他也在4月1日去世,可这种概率有多低?它低到足以忽略不计,足以推翻第三种可能。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我和刘美子,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刘美子,我很想认识你。”我转身面对那面冰冷的隔断,她在三年前的同一天里注视着我。我们之间相隔三年,还好,不是太久。
她不再说话。
4
777路公交车的站台就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
时间不到八点,站台下已经站满了人,其中大多是拎着购物袋的老人。习惯于乘坐地铁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番景象了。
我仔细地浏览着站牌上的路线图,上面恰好有个在公司附近的站点。忽然,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掏出手机,是房屋代理人的回电。昨天晚上,我打过他的电话。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