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下棋一样,每一步都有风险。他尝试抱住对手,便给了对方挥拳的机会。
三分钟了,没有破绽。他含住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在地板上。他的肺快要炸了!每一片肺叶都在疯狂地榨取氧气,但它们已经老了,它们被时间和香烟摧毁了,不可能像年轻人那样呼吸。
决定比赛结果的那一拳,他没有躲开——“你太急了,应该先消耗他的体力。”坐在休息室里,老陈急迫地对他说。他含上一块新的牙胶,老陈继续说:“你看见了,他不会打地面。”
没有机会了,他想。他甚至撑不完完整的第三回 合,他的体力已逼近极限。在这里输了,他就可以回家了。教练在教他的是战术,但拳头是他自己的,他知道怎么打。
点头,他离开休息室。
战斗开始的第一秒,他后撤,然后冲刺。他的右拳砸在对手的左脸,对手的拳头砸在他的下颌——嗡嗡作响。
这是周江的方式。二十一岁的周江,从不屑于学习防守技术。从医院出来,被训斥之后,他对教练说,这才是男人格斗的方式。
四十八岁的周江继续冲锋。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胳膊砸中他的鼻梁。一拳,两拳……对手亦如是。他的眼眶受到重击,视线变得模糊,但他能听到观众席上传来的呐喊。
没有人看过这样的比赛。他们在换命。
被抬下八角笼时,对手哭了。裁判举起周江的手臂,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全身的肌肉,不能在这个时候昏过去。
“你不应该这样打。”回到休息室,老陈将信封递入他手中。他摸了摸厚度,这场比赛的花红至少有三万块。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半,递给老陈,“我没有体力了。”
“会死的。”老陈没有接。
“任何事都有风险的嘛。”他抓起冰袋,敷在下巴上,疼得忍不住叫唤起来。
“如果你不听我的,下一场我也没有必要陪你去了。”老陈说,“你和二十年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如果你听我的,你早可以成为拳王。”
人生如果什么事都能用到“早可以”这三个字就好了,那人们就不用让自己活在永远的悔恨中,不断折磨自己。
老陈看着他,这个身影和二十年前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正是因为听你的,我才输了那场比赛。”他决定用更加猛烈的方式还击,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忽然想要伤害老陈,像老陈伤害他那样。
“你掺入了太多自己的决定,也许是我错了,你不适合打比赛。”
“我不适合打比赛?”积蓄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全然爆发,他甚至忽略了身体的疲惫,他站起来,将手中的信封扔在地上,钱撒了一地。“还有谁能打?拳馆赚过一分钱吗?如果不是我像个傻子一样打假拳,不是我养着这些师兄弟……你们恐怕连敬老院都去不了吧。”
“知道师兄的轮椅多少钱吗?八千!还有那个躺在疗养院里的李波,我的小师弟啊,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他!每个月两千块!”他大吼道,“所以我连自己儿子讨老婆的钱都出不起!你!我的教练!骗我出来打假拳,赚中介费!你说过要让我们成为拳王,现在呢?”
他哽咽着,一字一字说出最后一句话,发射出枪膛中的最后一颗子弹:“我们成为社会的代谢废料。而我,你让我成了个骗子,成了个打假拳的废物。”
狠话说完,就该马上走开。但他没有力气了,他躺倒在沙发床上,老陈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去。
他没拿钱。
12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呢?当你和旧友见面时,谈论的全部是过去的事,没有一件和未来有关,当你的生活中出现这个画面,你便已经开始衰老了。老人没有未来,年轻人没有过去。
桌上放着几碟小菜,一瓶二锅头。师兄坐在对面举杯,对周江说:“我记得有一年,你差点拿下全国冠军。”
别说了,这一点都不值得怀念。
“你应该去看看师兄弟们。”周江说。这位师兄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听说周江的战绩之后,他第一个找到周江,说是想要叙叙旧。师兄抿一口酒,表情有些奇怪:“我拜访过教练。”
“老陈还好吗?”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他已经一个月没去过拳馆了。他说:“你这两年都在外面干什么呢?”
“跑场子呗,有时候教点拳,有时候当当裁判。”师兄话锋一转,“你知道决战的对手是谁吗?”
他知道。那个人拿过某个二线比赛的金腰带,在生涯末的最后两年选择来打黑拳。说是生涯末,但还是比他年轻不少。他说:“好像还是个拳王。”
“挺厉害的。”师兄说,“我见过他打拳。”
“是吗?”
师兄不是那种圆滑的人,他的话题转换得太不自然,周江知道他心里有事。他端起酒杯,敬师兄一杯:“师兄,我们之间没有必要这样说话。”
师兄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整个人耷拉下来,他犹豫着:“我知道这一块的事都是老陈在管,但我找他的时候,他说我应该来问你。”
周江点头。
“我们老了,不可能打得过货真价实的拳王。”师兄将杯子轻轻搁在桌上,“演一场吧,对大家都好。他给二十万。”
“这才是你说话的方式嘛。”周江笑了起来,“但是师兄,我想要的不是二十万。是一百万。”
“虽说我是受人之托,但他也只是为了规避可能的风险而已。讲实话,你愿不愿意演,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我是觉得……”师兄说,“你应该接受。”
“师兄,没打过,谁知道呢?”说完,周江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他说:“我本来不应该喝酒的,明天就要上场了,你来找我,我很开心。但我得回家了,不然就赶不上最后一趟公交车了。”
离开夜宵摊的时候,他埋单。
第二天,他睡到中午起床。妻子不知道去哪了,儿子也是。他从柜子里拿出旅行包,上面印着旅行社的标识。儿子七岁那年,他带妻儿去少林寺游玩,在佛前他许下愿望,要儿子平安顺遂,妻子快乐无忧。
收拾完装备,他来到洗手间,接满一桶水,拿起拖把。他先把客厅打扫干净,然后是儿子的房间,将三个房间清扫一遍之后。他将客厅的窗帘拆下,塞进洗衣机。等妻子回家的时候,会看见这里焕然一新。
做完这些事情,他的心情平静许多。
下午三点半,该开打了——
我必须当面问他——周歆浩想。
就现在。
周歆浩用了十几年建立自己心中父亲的形象,在十几岁时这形象一夜倒塌。他用之后的时间说服自己,这就是我的爸爸。
但就在刚才,甜品店里,黄轩告诉他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我要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周歆浩拿出手机,拨打父亲的电话,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打过这个电话了。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通过母亲传达,母亲是他们之间的桥梁。
电话响了两声,父亲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有些吵,他努力分辨着对面的声音:“四平家电促销活动开始啦!”
他在家电卖场吗?
“浩浩?”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怎么了?”
“你在哪儿?”
“在外面呢。”
“我有事情想问你。”周歆浩说。
“现在吗?”
“嗯,我过来找你。你在四平家电吗?”
父亲的声音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在逛洗衣机呢。”
“家里那台洗衣机有问题吗?”
“是啊,洗起来……洗起来不得劲。”父亲的声音忽然变小了,他似乎在和另一个人说话,“等等啊,我这边有点事。”
电话忽然挂断——
至少二十个人。周江计算着对面的人数,冷汗从鬓角流下。
“老东西,急着去哪儿呢?”年轻人手中提着一根甩棍,他走过来,啪地一声,甩棍展开,“这个地方太小了,走在街上也能碰见。”
“有什么事能不能等会儿说?”周江转头看向围观的人群,街面上的人将他们围成一个圈。好像没有人有报警的意愿,该死,你们就这么想看年轻人暴揍老头子?
“怎么,你赶着上公园练太极吗?”年轻人将甩棍在另一只手上轻轻敲击着,“这回你可逃不掉了。你再能打,能打得过这么多人?”
打不过。
正当他苦苦琢磨对策之时,忽然看见人群中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浩浩,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俩认识?”
“爸,什么情况?”周歆浩问道,他有些狐疑地看向对方,“你认识我吗?”
“好啊,好啊,你竟然是他的儿子!你们真他妈会玩啊,我的天哪!”年轻人的表情忽然之间变得很痛苦,周江一时有些理不清状况。他问儿子:“你们认识?”
“没见过啊。”周歆浩说,“有些面熟就是了。”他将声音压到只有周江才能听到的程度,“找你的?”
“能跑吗?”
“悬。”周江擦了把汗,“你先跑,有机会报警。”
“不!”——对方提起甩棍,朝他们一步步逼近。周歆浩转过身,用背贴住父亲的背。他活动着手腕,摆出许久都没有用过的姿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可不能让别人当着我的面揍我老爸。”
他用坚硬的胫骨拦住棍子,用另一只手将它夺入手中,扔在地上。奇怪,为什么在学校里受欺负的时候没用出这一招。小混混们一拥而上,他朝着身后大喊:“爸,你是不是出轨了?”
“出轨?怎么可能!”周江一脚踹开一个人,却被另一个人击中,他身子一颤:“那还不得给你妈整死啊!”
周歆浩大笑:“好。”话音未落,一棍子砸在他额头上,打得他差点晕过去。他竭力躲闪着,跳上摆在卖场门口的木桌,捡起一把锁,朝对面扔过去。
周江心领神会,从缠斗中脱身,边跑边打,二十几个混子追着他们绕圈。他和儿子一度分开,在一次攻势的间隙中,他大声说:“儿子,那不是好女孩。你应该换一个。”
“怎么,你给我介绍吗?”
“嗯,爸爸有人选。”
“好啊。”周歆浩只顾着说话,却没注意从背后袭来的对手,他被一脚踹中,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他双手抱头,等待着即将袭来的雨点般的拳脚。但他等了好几秒,什么也没有发生。
像个沙包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江叠在他的身上。身后传来父亲的呻吟,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支撑着站起来,却徒劳无功。
就像初一那年,被人按在地上。但不同的是,这次有人和我一起挨打。会有人能在挨揍的同时感到安全吗?这也太奇怪了吧!
他所剩的力气,只够他背着父亲在地上打个滚。
打了个滚,两人的位置调换,这回轮到他挨揍了。一脚踢在他的耳朵上,黏糊糊的东西糊满了耳朵,就像身处水中,他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我不会被打死吧,在这个念头生起的同时,他赫然发现落在身上的拳脚渐息。
周江推开儿子,挣扎着爬起。儿子倒在他身旁,双目紧闭,满头鲜血。他想要站起来,膝盖却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真是丢人啊,让儿子陪自己一起挨打。
站在那帮人对面的,是老陈。他竟然把师兄连着轮椅一起推出来了。他哑然失笑。
不止他们俩,还有“大圣”老孙,“无天”老江——他现在应该改名为“无发”,“青蛇”老李——他今天没带保温杯……八个人,教练带来了一整个体工队!他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师兄,师兄对他点点头,和他当年找师兄打私架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没事,有哥在。”
“老陈,被人揍成这样?”老李指着他笑,“要不是哥几个赶来看你比赛,今天这面子可找不回来。”
“什么意思?”带头的混混回头看他,“你找来的人?敬老院联盟?”
周江摇摇头,这些老家伙可够你喝一壶的。
周江放松下来,他摸摸身边儿子的脑袋,缓缓合上双目。
太累了。
13
一个小时前,甜品店。
坐在熟悉的甜品店里,周歆浩和黄轩聊天,他刻意不去提那个女孩的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尽管女孩有时候也会发消息给他,但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在他知道父亲秘密的情况下。
“昨天和我爸聊天,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你。我说最近和你走得挺近,他给我说了一件事。”黄轩说,“你爸还真挺能打的。”
“嗯?”
“初一上学期,学期末开了一场家长会你记得吗?我爸说,你爸来开家长会的时候,穿着件紧身背心,一身腱子肉,可猛了!”黄轩继续说,“家长会结束之后,你爸叫住了几个家长,就是刘鑫他们的家长,还凑巧都是爹。”
刘鑫,他记得这个名字。就是这个人,用运动鞋踩住他的脑袋。
“然后呢?”
“你爸说:‘你们的儿子打了我的儿子。”黄轩跳上凳子,“你猜怎么着,我爸就在旁边看。他说那几个人的爸爸都不是什么善茬,也没跟你爸道歉什么的。”
他不知道这些事。
“然后你爸说了一句贼恐怖的话:‘我不能打小孩子,那我来揍你们吧。’”黄轩大声说,“我爸说,你爹当时就是他的偶像!他一个人冲上去顶着四个人揍,赢了!”
这个人……真的是我的父亲吗?为什么我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呢。他没有敷衍啊,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他根本不是懦夫,他是顶着四个爹干的父亲。
一种逐渐强烈的情绪在周歆浩的心中横冲直撞,他想,他应该去打开那个盲盒。走出甜品店,他拨通父亲的电话——
父亲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七点,他先是摸了摸头上的绷带,疼得直叫唤。老陈在病房里守了几个小时,这时候却走了出去。他看向父亲,惊讶地发现对方脸上有一丝恐惧。
“你妈……别告诉你妈!”这是周江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几点了?”这是他的第二句话。得知时间后,他痛苦地扶住眉心,“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没什么……”周江小声叨叨着,“本来还准备了几句帅气的出场白。”
“爸。”周歆浩喊。
“怎么了?”
“教我练拳吧。”
(1) 全称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简称终极格斗冠军赛,是世界上规模最庞大的顶级职业综合格斗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