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在我的印象里是这样的。那个房间楼面有问题,漏水问题一直解决不了。”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疑惑,“难道你想租下那个房间吗?”
“三年前,是不是有一个叫刘美子的女孩曾经住在这里?”说出这个问题的瞬间,我的心跳加速起来——“刘美子,初次见面,好久不见。”这样的开场白可以吗?不,太低级了。
“三年前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我可以帮你查一下。”说着,电话那头响起翻动书页的声音,他们应该有本登记簿之类的东西。“嗯,确实有这个人,不过她三年前就退租了,我看看……她当时没有过来,来取押金的是她的家人。”他说。
“什么时候?”我咽了口唾沫。
“我看看……2017年,8月25日。”
2017年8月。
她昨天说过,她那边的日期是4月2日,这意味着我们的时间线在不同年份的同一天。也就是说,这场奇妙的邂逅最多还能持续四个月。她为什么要搬走?这四个月间发生了什么?
我接着问:“你知道她搬去哪儿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你认识这个人吗?”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你们有没有别的什么信息,比如她在哪个公司上班,户籍所在地是哪里,身份证号是多少?”
“我把这些告诉你,已经违反规定了。”他叹了口气,“公司是不允许我们泄露用户的私人信息的。很奇怪,既然你们是老朋友,为什么你对她一无所知?”
这时公交车从远处徐徐驶来,眼看着不可能再从他嘴里挖到更多东西,我挂断电话,尾随在几个老太太身后,走上了巴士。
巴士的后排已经坐满,我在前排的过道上找到位置。我观察着车内的乘客,和在站台上看到的一样,公交车的乘客大多是老人,最后一排坐着两个像是学生的孩子。粗略扫视一圈,我摇摇头,寄希望于三年之后她还在搭乘这班公交车,未免太过天真。
三年前的她,乘坐的就是这一辆公交车吗?我现在所坐的位置,她会不会也坐过?纷杂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此起彼伏,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她一见钟情。我所接触的只是一个声音。
和地铁不同,乘坐公交车是另一种体验。那些漆黑的隧道和一闪而过的灯牌被真实的风景所替代,在这座城市生活数年,我从没仔细欣赏过它们。
巴士正在驶过一座跨江大桥,透过车窗,桥下平静的水面一览无遗。这也是她曾经见过的风景,我想。两段不同的时间线通过这种奇妙的方式连接在一起,竟使我有种曾见过此般风景的既视感。
我在离公司最近的站点下车,这时离上班时间只剩五分钟。我匆匆来到公司时,张天行正端着杯咖啡在楼梯口抽烟。我将自己的推测和那通电话告诉他之后,他露出见猎心喜的笑容。
“给我二十分钟。”他说。
二十分钟之后,我被他叫到楼梯口。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可能是你不愿意知道的事。你做好准备了吗?”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用过这种口吻。“你说吧。”我有些紧张起来。
“你的推测没有错,张国荣忌日这条线索将平行世界的可能性推翻了。但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了她那边的时间,这很重要。”他顿了顿,“她在2017年4月与你相识,8月退租。她曾住在你隔壁,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乘坐那趟777路公交车。这是我们已知的信息。”
如果没有成为自媒体编辑,他会是个名侦探。
“利用这些信息,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得到了一个发现。”他有些犹豫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2017年8月2日早八点,我市发生过一起公交车坠江事故,而遇难的那辆公交车,就是当年的777路。”
“不可能!”我压低音量,“不可能这么巧。”
“你和她总共才说过几句话?就把这事当作你贫乏生活里的插曲吧。”张天行拍拍我的肩膀,“遇难者名单里,有她的名字。”
我脚下一软。
是啊,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已,加起来也不过说了七八句话……可是为什么呢?这种痛苦是怎么回事?就像是某种东西撕开了我的心,大脑瞬间启动自我保护机制,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逼我晕厥过去。
好痛啊,不是第一次这么痛了……我曾经在哪里体验过这种感觉吗?又来了,既视感。
“我要救她。”我伸手握住扶梯,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我要救她。”
张天行似乎被我吓到了,他嘴里嘟囔着:“是了,这一切都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
怪话。
5
4月3日,她没有来。
那之后我又等了一个礼拜,每一天晚上我早早上床,期待着她用指尖敲击我背后的隔断。自从告别学生时代的下课铃之后,我从未如此期待一个声音的响起。为了避免自己错过她的来访,我甚至不敢入睡。
刘美子,美好的美,疯子的子。这就相当于我说:“我是张一,一无是处的一。”为什么要这样介绍自己?我想问问她,我想知道她的事。
我想起张天行那天说的话,那是一个故事,男孩穿越无数条世界线,无数次拯救女孩的故事。我想我来得太早,甚至没有等到我们建立起羁绊,就进入了故事后半段的剧情。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把前面的流程走一遍,刘美子。
今天是4月12日,凌晨一点半。我的眼皮像被灌了铅似的往下坠,我快要睡着了。你还不来吗?
“咚……”先是一声轻响,然后接连两声:“咚咚。”
“刘美子!”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月亮远远地在窗外注视着我,这个楼盒子里住着一个疯子。他每天都在熬夜。
“这一周也很忙啊。”她说,“小组的同事离职了,我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每天一回到家就困得不行……喂?”
她在对我说话吗?她知道我的存在吗?我连忙大声喊道:“我在这里,刘美子,你听得到吗?”我将整张脸贴在隔断上,像只滑稽的壁虎。讲话的时候人们都会靠近彼此,电话没有信号的时候他们把手机按进颧骨,这是本能。
“要不,我们约会吧。”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快要蹦出胸膛。她接着说:“在小区附近,不远。步行一公里左右,星河路404号,天桥旁边有一栋旧式大楼,就在胡同口。一楼有家咖啡厅叫‘一角须鲸’……这周末,你有空吗?”
她说的是三年前的周末。
“刘美子,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嗯。”
她听见了,那条通道被打开了。我不知道时间还有多久,或许它下一秒就会被关闭。我接着吼道:“你听我说,8月2日,不要坐那趟777路公交车!千万不要!”
忽然间,墙壁那头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短路了。是因为我修改了命运的轨道,通道出现了故障吗?她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这种状况持续了几秒钟,声音停止了。
我躺在寂静的夜里,在床上笑出了声音。
周末,我找到了那家咖啡厅。
和刘美子说的一样,那是一栋旧式大楼,虽然楼面清扫得很干净,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过去的建筑没有大面积的落地玻璃,全视野的建筑思潮是从这个世纪才开始流行的。
咖啡厅在电梯口旁,路边挂着导览牌,我扫了一眼,顶层的位置写着个研究院之类的机构。我走进咖啡厅。
如果有一种咖啡厅的名字叫“普通的咖啡厅”,那么这家就是。你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个喝咖啡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特点。
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左手边的单人桌旁坐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扎着高马尾,戴着一副干练的金属框眼镜。她扫了我一眼,像是刀子划过我的肌肤。
“请问还是冰美式吗?多加一份意式浓缩。”服务员探询似的看着我。喝什么也无所谓,我点点头。
我看着窗外,一辆汽车疾驰而过。三年前,她坐在这里等我。
既视感。
6
2020年,8月2日,早晨九点。
4月12日之后,她不再说话。我曾向张天行咨询过这个问题,他给出了和我一样的猜测,也许是因为我的行为干扰了既定现实,某种无形之中的力量关闭了那条穿越时间的对话通道。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最后的那句话,但如果我成功了,一切都将在今天落幕。我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公交车遇难名单的页面。每隔一分钟,我按下一次刷新键。
如果她没有走上三年前的那班巴士,三年后的遇难者名单上不会有她的名字。我没有办法阻止三年前那场事故的发生,我活在相对他们而言的未来。但我至少可以拯救一个人,那辆公交车上死了二十三个人,我只救一个。
无所不在的神啊,请你赐予我怜悯,放走那个女孩。
我再次刷新页面,依然能够看到她的名字。从小区到事发地点有二十分钟车程,那班车经过小区的时间是七点半,事故应该在七点五十左右发生。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即使考虑到新闻的延迟性,也应该快了。
我再次刷新页面。
再次。
再次。
再次。
…………
下午五点三十分。
惨白的电脑屏幕上依然显示着刘美子的名字,她依然躺在尸堆中。我忽然注意到一个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页面上显示的发布时间。
2017年8月2日,下午一点三十分。我明白了。
刹那之间,我身体中的每一寸气力都被抽走。我瘫倒在椅子上,我想要哭啊,可是哭不出来。我的泪腺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三年前的今天,下午一点三十分,他们确认了尸体,发布遇难者名单。而对我而言,那是四个小时以前。这也意味着,我的计划失败了,她永远地死在了三年前。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接连从座位上站起。我忽然想到张天行,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还能做些什么。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自己从椅子上站起,他坐在哪个位置呢?
我想不起来了。
我踉踉跄跄走到前台,前台正在收拾桌上的化妆品。我几乎快要站立不住,双手按在桌子上,死死地盯着她,她似乎有些害怕。“怎么……怎么了?”
“今天你看见张天行了吗?”
她的眼神忽然间变得很奇怪,她打量着我,犹豫着说:“一点都不好笑,你不就是张天行吗?”
我是张天行?她在说什么?“我是张一,你不认识我了?”
“张一也是你,张一是你的笔名。我们都叫你张一,但张天行才是你的真名啊。”
我分不清了,眩晕的感觉如同浪潮一般卷向我的脑海。我隐约感觉她在对我隐瞒些什么,不,是这个世界在对我隐瞒些什么。我快要接触到一些东西了,我有点害怕。
我夺门而出。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书柜上的CD架在嘲笑我,窗外吹来的晚风在嘲笑我,身后的金属隔断在嘲笑我——你看,你什么都救不了。你就是一个孤独得快要发疯了,自己和自己说话的糊涂蛋。
我从床上坐起,这面隔断的背后有一个女孩,她已经四个月没有和我说过话了。无以言状的挫败感和恐惧攫住了我,我抬起那条终日抽筋的左腿,一脚踹向这面金属怪物。
它裂开了,露出血肉。它没有血肉,它是空的,和我一样。
这面由两张铁皮构成的金属隔断中存在着一个狭窄的空间,透过我刚才踹开的裂口,我似乎看见了什么。我伸手抓住铁皮,将它的裂口撕扯得更大一些,那东西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
隔断中有一条白色线,顺着线往左边看过去,是一块被烧得焦黑的多功能插座。往右边看过去,那东西我认得,它和我屋子里躺着的那台一模一样。
CD播放机。
她只是没电了。
7
我是张天行。
三年前,我搬来这家公寓,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叫刘美子的女孩。每天晚上,我们透过那两张铁皮,谈天说地。
我在那家咖啡厅见到她,她很漂亮。她经常去那家咖啡厅,我也是。于是通过这种奇妙的方式,我们相爱了。我早已爱过她一次,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重新爱上她。
她说她很孤独,我也是。我们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把对方当作唯一的篝火,互相取暖。虽然只有四个月,但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四个月。
那天早上,我送她坐上了777路。原本我也应该在那班公交车上,可是那天我生病了,为什么呢?她说她要请假在家照顾我,我说不要,为什么呢?这是我的错啊,她原本可以不用去死的。
医生说,我的心理产生了很严重的问题,他说这种症状叫人格解离。
我制造了张天行,又或者说是我制造了张一,我让他们互相对话,让张天行引导张一去找到777路公交车的故事。张天行将时空的理论灌输给张一,于是张一以为他真的可以救她。
我把播放机藏进那面隔断,主宰着这场游戏。张天行是我,张一是我,我也是我,我像是这场游戏的管理员,只有我才知道故事的全貌。
人格分裂,好烂的梗啊。
刘美子的每句话之间都有半分钟到一分钟的空白音,这里原本是我说话的时间。我把自己的话剪掉了,只留下刘美子的。对话中难免有“嗯”“好”之类的应答,有时候这些应答撞上张一的问题,他以为自己正在和她对话。
于是,三年前的对话在三年后重演。可惜答录机和磁带都可以倒带,但人生不可以。我妄图制造欺骗自己的谎言,制造拯救刘美子的机会,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三年中,只有在拯救刘美子的日子里,我才像真正地活着。
我好想快乐啊。
张一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他在哭。像个小孩似的。
忽然,他抬起头,顾不上擦掉眼角的泪痕。月光冷冷地洒进房间,电子闹钟上的绿色数字冷酷地流动,有什么声音响起了,不是三十七楼高空的风声,不是卫生间的滴水声。
“咚。”——停顿。
“咚咚。”
第5章 食孤
1
从高铁站出来,我叫了一辆网约车。
因为一张体检通知单,我辞掉了在大城市的工作。
这是种罕见的慢性病,根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虽然短时间内不至于危及生命,但绝对不能再持续进行高强度的工作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他们让我去乡下的奶奶家休养,据说那是个有名的长寿村。实在扛不住他们的关心,辞职之后,我前往这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