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想起自己的儿子,这么看的话他和这个坏小子倒有些相似。年轻的男孩总听不懂女孩的话,不知道她们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即便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时,他们也以为对方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所以,他就一直在纠缠你吗?”
“是啊,他还说,只要我和别人谈恋爱,他就把那个人打死。简直不可理喻!”绿灯亮起,女孩率先走过斑马线。
是本能吗?下一个想法在突然间产生,周江也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脑袋里。他曾为此笑话过妻子,她把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当作未来的儿媳妇。但此刻,他变成和妻子一样的人。
“我有一个儿子,年纪和你差不多。”想法转变成语言,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我会为儿子赚一百万,但他不一定非要找那个青梅竹马。“噢?是吗?”女孩的语气有些暧昧。
接着,周江说起儿子的事。这段路如女孩所说,并不长,他刚把儿子的故事讲到一半,便走到了巷口的便利店。
走过便利店门口时,周江感觉脊背有些发凉。
9
总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三流小说里的剧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在你的生活里。当周歆浩把这件事告诉黄轩时,对方手中的可乐瓶落在了地上:“不是吧,阿Sir,这也太巧了。”
他们正坐在母校对面的甜品店里。
“虽然那天没看见她的正脸,但我能确定她就是那个女孩,不仅是因为那条裙子。”周歆浩说。
“你的意思是,你再次遇见了你老爸的出轨对象?”黄轩咽了口唾沫,“而且你手机里还有她的微信?”
摆摊的建议是母亲提出来的:“国家现在不是鼓励自主创业嘛,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可以考虑摆摊啊。我有个朋友在步行街卖衣服,听说多的时候,一晚上能赚一两千。”
听妈妈的话像是根植于周歆浩血液里的惯性,得到母亲的建议之后,他不假思索地展开了摆摊计划。他选定的项目是在大学城街面上卖五块一杯的奶茶,但他从来没有过制作奶茶的经验。
为了学习技术,他在市中心的一家奶茶店找了个临时工作。
就在他入职的第二天,那个女孩出现了,她穿着那天晚上穿过的碎花长裙。看见那一双修长的腿时,周歆浩捡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眼睛。他确信这就是那个女孩,让他爸爸深夜不归的人。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加到她的微信的?”黄轩继续追问。
“她每天都会去那家店里买奶茶。”周歆浩摇摇头,说道,“每天都点同样的东西,有时候一个人坐到很晚。”
“好了,别说了。”黄轩摊平手掌,“我已经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无非就是她落下了什么东西,或者你打翻了奶茶杯之类的烂俗桥段,对吧。”
确实。周歆浩笑起来。
“那怎么办?你问过你爸吗?”
“怎么问?‘爸,你是不是出轨了’?”周歆浩说,“这种事情,做儿子的一般得装作不知道吧。”
“我的意思是——事情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样。可能出现了什么误会,导致让你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这就像一个不可能复原的盲盒,你打开它,里面有可能是蛋糕,也可能是一坨屎。周歆浩想,没有人愿意面对一坨烂屎。他说:“那之后呢,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我怎么说?”他喘口气,无奈地继续说,“拜托,那是我爸,我爸啊!你能把我爸和这种女人联想到一起吗?她难道是学拳的?”
黄轩拉高声音,捏着嗓子:“你可以这样说:‘爸,你已经有一个老婆了,我还没有,能不能让我一个啊?’”
“滚。”
黄轩的话让周歆浩再次陷入怀疑之中,他和那个女孩接触过几次,她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会插足他人婚姻的女孩。而相反地,另一种念头使他备受折磨,他和女友分手才这些时日,就在这种诡异的状况中爱上另一个女孩,难道自己也是个渣男?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了,尽管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交流。
不管怎样,时间快到了。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出店铺,在黄铜招牌处察看自己的发型,用手指梳理着几缕乱糟糟的刘海。黄轩从店里跟出来,不无嘲讽地对他说:“乌拉!”
太奇怪了。
这算得上是约会吗?在前往电影院的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我捡到她的钱包,为了答谢,她请我看一场电影,这也算得上约会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如果是自作多情,那我这一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即将抵达电影院之前,他偷偷地将衬衫下摆从牛仔裤中拽了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修身的白色T恤,热裤和帆布鞋。奇怪,这不像是她的风格。走向她的过程中,周歆浩尽量控制着心中那匹马,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一双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安放。对视会紧张,移开视线显得胆怯,乱看的话会被当作变态,眼神也是一门学问啊。
“你来啦。”女孩背起双手,弓下腰,像是在做拉伸动作。“电影就快要开场啦。”
“抱歉,路上有点堵。”周歆浩挠挠脑袋,“你喝什么?”
这是周歆浩这辈子看过最煎熬的一场电影,他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初中生一样,心中千头万绪。他曾对“一见钟情”这四个字嗤之以鼻,但她的出现让他重新相信它的存在。
一片黑暗中,女孩身上清淡的香水味不断飘入他的鼻中,他时而狂喜,时而焦虑,时而哀愁,在情绪的轮转之中,电影结束了。
这是一场爱情电影吧,她为什么要请我看爱情电影呢?别再想了!
走出电影院,已经是下午六点半。
“你说那个女孩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女孩滔滔不绝地和他讨论着电影中的剧情,当然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她在说,不然他就露馅了,他压根没看。“太可惜了,真的。”
“是啊,我也觉得。她不应该隐瞒自己的病情。”
“你在说什么?”女孩睁大双眼,“这是哪一段?”
“啊,不好意思,我记错了。”周歆浩连忙转换话题,“六点多了……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就吃——”她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周歆浩朝她看过去,她正看向电影院对面的马路。他有些好奇地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两个年轻男人。对方似乎也在看他们。
“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的,我不认识。”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我有点不舒服,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揣着满肚子的疑问,将她送回家之后,周歆浩心中的疑惑逐渐发酵。她为什么忽然间提出要回家?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开始感到害怕了。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他的心,他跟随着街上的人流到处乱走,回过神来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我决定了,他想。我要知道真相。
说来奇怪,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或许负面情绪和目的是有关系的,当你拥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时,你所想的只有完成它的方法,也顾不上去胡思乱想了。
父亲之前有时回得很晚,但最近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这不正常。按照他的说法,他每天都在拳馆加班,只要去拳馆看看,便能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只是害怕那是一坨屎而已,周歆浩想。打开盲盒是很简单的事。
说起拳馆,自己有多久没有去过了?在青春期来临的某个节点之前,他几乎每周都和父亲一起去拳馆,父亲和他的师兄弟们在那边习武,他对打拳有兴趣,大人们都乐意教他几招,他甚至曾立下过成为职业拳手的梦想。
但他又是什么时候放弃这个梦想的?初中被那几个坏孩子按在地上打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使出自己在拳馆中学到的招数呢?这些问题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10
街边一家忘记关闭扬声器的店铺中传来刺耳的女声:“四平家电,五一巨惠,满两千送一千,先到先得。”
四平家电,这是拳馆附近的一家卖场。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拳馆的附近。
走进拳馆所在的商业楼时,周歆浩忽然想明白了——是因为父亲吧。是因为讨厌爸爸,所以才会连带着搏击一起讨厌吧,才会觉得打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打拳只能让人成为废物。
而现在,他再次走进爸爸工作的地方。
拳馆里亮着一盏孤灯,摆设和当年大多相同,只是除了木人桩之外,大厅里多了一个八角笼。他曾听父亲和母亲聊过,这几年流行UFC。
他走进拳馆,训练区里空无一人。和父亲说的不一样,他说这里每天晚上都在上课。他心中一沉,或许事实真如他最坏的猜想。
真是个不可貌相的爸爸啊。
他心灰意冷,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轮椅摩擦地面的声音。他回过头,愣了半晌才认出对方的身份:“刘叔叔?”
“是浩浩啊,这么多年没见面,都这么高了。”刘叔叔用手推着轮椅,来到他面前,“来找你爸爸吗?”
“是啊。”他想了一个搪塞对方的理由,“我妈说让我来送点东西,我爸呢?”
提到“妈”这个字的时候,他注意到刘叔的表情僵住了。“啊,是你妈啊。今天晚上他在另一个拳馆教课,不在咱们这边上。”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有问题,刘叔在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那我先走了,刘叔。”
“嗯,那你跟你妈好好说,免得她担心。”
他们都在说谎。走出大楼,周歆浩踩上一摊路边的脏水,水坑发出轻微的响声。
原来爸爸也会对妈妈说谎,成年人的世界可真是龌龊啊。
11
周江最近很害怕,因为妻子变得不太正常。
比如说今天,他从洗衣机中抱起衣物,一路从客厅走到阳台——他刻意将两种不同颜色的衣物放在一起洗,放在往日,妻子一定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对他展开一场漫长的抱怨和说教。
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坐在沙发上看午间电视剧而已。
不仅如此,就连将茶叶水倒进洗手池,在阳台上公然抽烟,这些在平日中无异于自杀的行为,她也视而不见。周江所有的试探都像石头沉入大海,得不到半点回音,这令他更加焦虑。
“那我出门了?”周江将最后一件衣服晾上晒衣架,走到玄关处对妻子说。妻子瞟了他一眼,点点头。
不对劲,危险的感觉越发强烈。难道她不应该问一句“什么时候回家”吗?她已经不再催我回家了!即便过了晚上十一点,手机上也看不见她的未接电话。她几乎从未这样不正常过,周江隐隐感觉,在她平静的表情之下,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等我打完最后两场,就能向她摊牌了,周江想。大赛的赛程已过半,他赢得了四场比赛中的前两场,打完今天这一场,再赢一次,他就能得到那一百万。到时候编个理由,中彩票什么的,儿子有了老婆本,或许妻子的心情也能好转。
男人的问题还是得用男人的方式去解决啊,他看向自己的拳头,指节处包裹着黄褐色的陈年老茧。今天也要用它告诉那些年轻人,四十八岁的男人也是男人。
在楼下坐上四路公交车,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来到一家家电卖场门口,今天是休息日,卖场生意惨淡。他走进卖场,沿着安全通道楼梯走下去,在负一层走廊的尽头推开防火门。
是的,擂台就藏在这座家电卖场的地下。
地面铺的是毛坯水泥,据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工业风格。头顶的灯管和管道像某种巨兽的内脏般缠绕,他望向观众席,上面坐满了观众。
他们都是来看我的,他想。还有博彩——和正规拳赛不同,地下黑拳的赢利方式单一,只有博彩一种,拳手拿的花红也来自博彩的赢利,这也意味着,观众越多,赌池中的金额就越多,他的收入也越多。
走进休息室,这里竟然有冰柜。他从里面拿出一瓶能量饮料,老陈坐在一旁,脚下扔着包。“今天的对手不容小觑。”他说。
“你每次都这样说。”
“他是打过正经拳击的,步伐和拳法都不错。”老陈说,“你跟他拼地面技。”
拼地面技?就凭我临时抱佛脚学来的柔术功夫吗?周江对老陈的话嗤之以鼻,“我自己心里有数。”
“别再像你前两场那样打了,那样不行。”老陈不依不饶。
“那是我的风格。”
“那是你年轻时的风格。”老陈掏出绑带,替他缠绕拳套。不用往上面粘玻璃碴了,对手也不会。不用破相,真好。
走出休息室,聚光灯点亮,欢呼声响起。他双手合十,深呼吸。这和我年轻时打的比赛一模一样,观众席上坐满了人,他们在等着看我的笑话,而我将会把对手按在地上。每一次。
对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里只有年轻人,除了他之外。他的耳根已经看不出形状了,是个老手。这是搏击选手的特征,常年遭受击打和摩擦的耳部会逐渐变形,痛觉神经也会变得迟钝。
“让我们进入比赛。”裁判兼DJ举起话筒高吼。他用足尖弹压地板,开始兴奋。这不是他能控制的,这具身体在走进八角笼的那一刻,它已开始兴奋。
刺拳,对手在试探。他晃过去,感受着拳头在脸颊处刮起的劲风,风刺痛他的皮肤。他抬起膝盖,在极低的位置踹上对手的大腿,他纹丝不动。他假装露出空隙,意图在对手进攻的一刻还击,对手却主动拉开距离。
和前两次的对手不一样,他是真的。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身体在发出危险的信号,脑袋阵阵发昏,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俩都没有给对手造成真正有效的伤害。试探,不停地试探,对方是拳击选手,他在利用拳击的技术。
而周江的身体,已开始逐渐疲倦。
每一次躲闪都比上一次慢,拳头挥出的劲道也逐渐减弱。他发现对手的嘴角抿着笑容——他知道他的弱点。
他老了,心肺功能比对方差得多,他打不完五分钟。背靠在笼壁上,他苦苦阻挡着对方的拳头。“跟他拼地面技。”他想起老陈的话。
他动了。
晃出两个身位,弓下腰,像相扑选手一般飞向对方。中了!他抱住对方的腰。扑通一声,木质地板发出一声巨响,两人倒在地上。下一步——翻滚!他抓住对方的手臂,用两条腿夹住臂根,双脚锁住对方的脑袋。
关节技。
十字固成形之后,对手每一分反抗的气力都会转化为对自身的伤害。他感受到对手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心中涌起狂喜。锁住了。


第一回 合,周江胜。
一分钟的休息时间。


第二回 合。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轻车熟路地跳过试探的环节,从三十秒开始就在寻找把对手拉入地面缠斗的机会。但他惊讶地发现,比起上一个回合,对方变得谨慎了许多。他每一次的试探都被对手用迅速的后撤步化解,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吃了不少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