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试着去找找工作”这句话和“要不要跟我练拳”的性质没有区别,都是敷衍和逃避。父亲说:“我想,她想要看到的或许不是你在一夜之间拿出一百万,而是你真正地开始努力了,像个男人一样为了生活打拼。”
又来了,周歆浩终于憋不住了,他怒吼道:“像个男人一样?你认为你自己算是个男人吗?我这个年纪,有几个人靠自己买房的?彩礼?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没有父母帮衬,几个人能靠自己拿出这些钱?”
父亲的表情僵住了,就像在切换笑容的时候被按下暂停键。这场对话就这样无疾而终,就像当年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校园霸凌的戏码玩腻之后,也不再找他麻烦。他们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玩具而已。
7
烈日炙烤下,周歆浩的思绪被额头上落下的汗水打断。这里离他要去面试的公司还有两个街口,他舍不得打车。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加快脚底的步伐。
在即将到达公司所在的大楼之前,他经过一家便利店。看见便利店门口的招牌,他忽然想起一件被他刻意逃避许久的事。
那是上个周末的晚上,母亲吃完饭以后久久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她是藏不住事的人,没等周歆浩开口询问,她就对儿子说:“浩浩,你爸爸可能出轨了。”
如果换在以前,周歆浩立马会笑出声来。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人看得上这种又穷又丑,还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但那时,母亲的话让他产生一种不好的联想。
“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刻意装作吃惊的样子,“他应该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吧。”
“这个礼拜,他每天都回得很晚。”母亲的表情有些落寞。“虽说是拳馆忙吧,但他也不至于不接我的电话啊。他每天都一副很累的样子,就连和我说话也像是在敷衍。”母亲的声音哽咽了,“我感觉……他不爱我了。”
周歆浩正端起水杯喝水,差点被一口水噎翻过去。
“你想多了。”他站起来,拍拍母亲的肩膀,“相信我,不可能。”
不论怎样,他必须先稳住母亲的情绪。在这个家庭中有一项共识,激动的母亲能做出任何事情。他曾亲眼见过母亲拿起菜刀追着父亲跑,因为他藏了一百块私房钱。
相比起来,保守秘密的人比被隐瞒的人要痛苦得多。他无法不去将母亲的话和他前天晚上所看见的画面联想到一起。为什么偏偏要让他看见?
那天晚上,他从网吧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在市中心的一家便利店门口,他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性,从背影来看是个年轻女孩。她穿着一条在大腿处开衩的碎花长裙,保守中带着诱惑,走起路来不时露出白皙的大腿。
父亲和她靠得很近,两人有说有笑,经过便利店,又左转进旁边的小巷。那条巷子里没有路灯,黑魆魆的。周歆浩睁大双眼,他惊讶极了。
我的父亲,是那种会在深夜和年轻女孩一起走进小巷的男人吗?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父亲。虽然他没有钱,但身上有某种吸引年轻女孩的特质也不一定。难道是秃头吗?
他曾在网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过这样的话,说现在的某些年轻女孩对秃头男子有特别的兴趣。似乎是因为镜面状的物体能提高人体的多巴胺分泌速率,他搞不清。为什么自己没有继承到这种东西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但不管这种特质是什么,都让周歆浩痛苦万分。
8
半个月前。
拳馆租在市区一栋破落的商业楼中,大楼的生意惨淡,租金倒是不高。占据半层面积的拳馆,一半是员工的居住区,一半是训练区。训练区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中央摆着个八角笼,周围却扔着一堆木人桩,这也是当年咏春热的遗留产物。
站在八角笼的入口处,老陈整理着白色唐装的上领,用轻蔑的语气给出他的答复:“你怕是疯了吧?”
“我要当拳王。”两分钟前,周江拿着地下拳王争霸赛的海报冲进拳馆,激动地对老陈说出这句话。“我要打比赛!”
“我想试一试。”周江不依不饶地说,“我还有劲儿,能打。”
老陈说:“拳怕少壮,你见过四十八岁的拳王?阿里退役之后,当年的训练师向他发出挑战。因为按不住心中的傲气,他接受了对方的挑战,结果你记得吗?那是阿里这辈子摔得最惨的一次!那是阿里!”
“我知道,但这只是黑拳。教练!我们是体工队的!我们是正规军。”不自觉地,周江叫出许久都没有叫过的称谓,老陈曾是他的教练。他忽然想起来,在打假拳的时候,他似乎从未叫过这两个字。
黑拳和正规赛事不同,由于收入的巨大悬殊,黑拳选手们大都没有条件进行正规的训练。所有有关黑拳选手的传说都是假的,在真正的搏击赛事里,他们根本不具备和正规拳手竞技的能力。
“这是哪一出?你很缺钱吗?”老陈接过海报,上面的奖金数字大到夸张。他正准备继续训斥周江,身后却传来另一个声音,两人看向来人的方向。
看见这个人的一刻,周江连忙朝他的方向走过去。他绕到对方身后,一手端住轮椅的后缘,从这个角度俯视,对方的寸头黑白参半,一身肥肉堆在跨栏背心的间隙,和教练一样,他也老了。
“师兄。”周江说,“还没睡吗?”
他的外号是“重炮”。一力破万法,这个男人曾以刚猛无俦的重拳闻名业界,只要让他的拳头接触到对手的脸颊,没有人能撑得住一拳。可现在谁又记得呢?一次巨大的伤病让他永久地告别了搏击运动,并且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在搏击运动里,这算轻伤。
毕竟他还没有瘫痪在床。
“睡不着啊。”重炮师兄抚摸着自己的膝盖,二十年前那里少了一块半月板。“我听你们好像在叨叨拳王什么的?谁要打比赛?”
“我。”
“你?”师兄的语气中带着疑问,但他竟出奇的没有惊讶。
“是的。”
“打啊!太好了!”师兄激动极了,见他双手撑住轮椅,似乎准备从椅子上跳起来,周江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打什么?散打还是UFC规则?”师兄问。
“UFC,但也算不上吧。”周江和老陈交换一个眼神,“就是不那么正规的UFC规则,乱打。”
“你以为我不知道?”师兄惊讶道,“老陈天天领着你出去打黑拳,这帮师兄弟里有谁不知道的?”
周江再次和老陈交换眼神。他交给对方的眼神中的潜台词是:“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谁也别告诉。”老陈的眼神告诉他:“我最多只告诉三个人。”周江重重叹气,超过一个人知道的秘密都是不保险的。
“早该打比赛了,好好打个金腰带回来。让这些外行看看咱们的实力。要打就打最厉害的嘛!师兄支持你!”说完,师兄又皱起眉头,他将手伸向身后,摸摸周江的腹部,“不过,你这个状态也太差了吧。”
你也不看看我今年多大,周江腹诽道。
“那就这样定了,老陈,什么时候开打?咱们给他定个训练计划。”不待老陈回答,师兄又转过头,“还有,要打UFC的话……你好像没怎么练过地面技吧?我去找人!就找你那个李师兄,让他陪你练!他当年不是偷练过巴西柔术的吗?”
如果说搏击运动是人类利用身体进行战斗的艺术,UFC则是这门艺术的极致,它几乎包含了所有搏击运动的技巧内容。UFC的技术可以粗略分为站立技和地面技两个领域,周江年轻时练的散打只是站立技的一部分,而想要赢得比赛,地面技是必须掌握的技巧。
“可以。”老陈叹了口气,“但这是一场比赛,你不能低估他们的实力。不能像以前一样,按自己的想法乱来,每一场都得听我的决策。”
“知道啦。”
第二天,师兄将李师兄找来了,他在小区楼下开了两家麻将馆,每天能收几百块台费,算是师兄弟里活得最滋润的。走进拳馆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个印着小猪佩奇图案的保温杯。
“我这个五宝茶,里面有枸杞、人参……”李师兄压低声音,“找老中医配的,对肾好。秘方!”和几人一碰面,李师兄就炫耀起了自己的养生心得,而老陈和重炮师兄似乎都对此颇有兴趣。
于是,在三人交流心得的同时,周江的训练计划开始了。每周除了三天的技术训练之外,其余四天都排满了体能和力量训练。
三十几年了,一想到师兄和教练的魔鬼式训练,周江仍忍不住瑟瑟发抖。那是教练数十年执教生涯的智慧结晶,将有氧和无氧运动完美地结合,在榨取受训者体内每一分能量的同时,又能做到不影响肌肉的自我修复效率。
周一下午,在师兄的监督下,周江做HIT (2)。每当四十八岁的他露出一丝疲态,放下手中的长鞭,师兄那如同狮吼般的咆哮就会在场馆内响起。
周二晚上,是耐力训练。他必须在老陈制定的配速下跑完十公里,得益于科技的进步,老陈坐在拳馆也能用智能手机监督他的速度。
“为了我的儿子……为了我的崽儿,我必须坚持下去。”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胸腔被撕裂般的疼痛中转移,周江胡思乱想着。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街上的行人不多,这是夜跑的好处,没有人会向这个老头投来异样的目光。
跑过市中心的小型立交桥,他忽然被街角处的景象吸引了注意。那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几个年轻人站在车旁,大声嚷嚷着什么。他低下头,加快步频。
“你干什么?”经过小轿车的时候,他听见女人的呼喊声。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呼救,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小轿车的副驾驶车门朝他的方向敞开,一个年轻男人拽着女孩的手臂,正试图将她拽进车内。另外几个人在旁边抱着手观看,有说有笑。
如果就这样跑过去的话,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就当作没有看见好了。这样想着,他又低下脑袋。但就在他低头的刹那,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救命啊!救命!”
他抬起头左右看了一眼,街上没有其他的行人。他再次停下,抬起手,食指缓缓地指向自己,“你在叫我吗?”
女孩恳切地望着他点头,那种眼神分明是在向他求救。与此同时,几个年轻人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穿着打扮也好,行为举止也罢,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这几个人怎么也不像正经市民。
“喂,老东西,少管闲事。”虽然对方没有开口,但他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在擂台上,这样的眼神他早已司空见惯。“这么大年纪了还打个屁啊。”“几十年前的拳王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些观众和对手,他们或许都是这样想的吧。
老家伙们都该谢幕啦。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问题。”周江摘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手,走过去,“有什么话好好说嘛,路过的人还以为你们当街不轨呢?”
“关你屁事?”其中一个年轻人喊道,他的手指指向周江的面门。周江条件反射般地后撤一步,对面传来一阵哄笑。
“小心别摔着啦,我们可不负责。”
“是不关我的事,但她对我喊救命了。”周江指向女孩,对方的眼神有些躲闪,“她喊我了,我就要管的嘛。”
“你拿什么管?”说话的是刚才拽女孩的人,他扬起下巴,足足高周江一个头,“老东西,你拿什么管?”
“我……你们要是继续这样,我就报警了。”
“你试试?”对方上前一步。
四个人,其中两个人站在车后,另外两个人相隔一米的距离,不像是携带着武器的样子。场地很大——周江目测着马路的宽度,只要不陷入被围攻的境地,能打。
试试就试试。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人已经走过来了。在对方抓住他的衣领之前,他侧出一个微妙的幅度,让对方扑了个空,他顺势抓住对方的头发,抬起膝盖,脆弱的鼻梁和他的膝盖产生撞击,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
剧烈的疼痛让对手在一瞬间晕厥,他没有冒进,反而拉开身位,微微俯身,重心压低,将右拳置于脸颊旁防守,左拳伸出,和右拳形成一条线。他感受着夏日里柔软的柏油路面,这种触感让他感到许久没有体会过的安宁。
其余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是一个秃头男子能做出来的反应,但他们的惊讶只维持了几秒钟,车后的两人绕过轿车,走到周江面前。
“压低重心,找机会,躲闪。先躲闪,然后还击。”他隐约听见三十年前传来的声音,那是还不是那么老的老陈对初出茅庐的小周的赛前教导。他说好的教练,他压低重心。
躲闪,还击。勾拳正中面部,KO(3)。没有经过抗击打训练的普通人,只需要一招就能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其中一个人倒下了,但另一个人还在向他冲过来,他沉心静气,观察着对方的动作。
他扭动腰肢,他的右腿成为武器。柔软的,无坚不摧的,鞭腿。
“啪!”鞭腿击中对手,漂亮的弧度。
他跨过对手的身体,看向最后一个年轻人。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不顾几位躺在地上的同伴,绕回主驾驶,开车离去。
“你……你……你……”女孩捂住嘴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周江忽然很想说一些帅气的台词,但好像这些话都和他的形象不太匹配。
“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
“我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他不同意……”听到这里,周江擦拭额头。原来是自己搞错了状况,但她为什么要喊救命呢……
“你可以送我回家吗?”女孩眼睛一亮,“不远的。我很怕他,他有时候会在我家楼下堵我。”
周江掏出手机,十二点了。手机上竟然没有妻子的未接来电,她怎么了?无边的恐惧忽然攫住了他,她竟然没有给我打电话!肾上腺素的作用逐渐褪去,他开始流冷汗。
只有一种情况,她生气了,很严重地生气了。
“可以麻烦你吗,叔叔?”
“啊?”他支吾着,“可是……”
“不远的。”女孩比画着,“就在那边。”她指向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里面亮着白色的灯光,“就在旁边的巷子里。”周江犹豫了一会儿,心想送佛送到西,迈开脚步。
“你怎么会被这种人缠上的?”什么都不说也会显得奇怪。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女孩的声音变得有些唏嘘,“也是我的初恋。他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走上了歪路,给一些非法的地下赌场看场子,说白了就是打手。我一直劝他别干这些事了,他始终不听,于是我就向他摊牌了。但他好像觉得我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