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姨好。”上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当时他给女友送去一箱特价的砂糖橘,她妈那种狐疑和嫌恶的眼神令他至今难以忘怀。
“我就长话短说了,你能不能别再纠缠我女儿了?就当帮我个忙,阿姨谢谢你一辈子。”
就算对我有意见,也不应该这样说话吧,一点回应的空间也没有留下。他嗫嚅着,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
“阿姨,是这样的……”
“别再说了,她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很喜欢她是吧?想娶我女儿是吧?除非你准备好五十万彩礼,一百五十个平方以上的房子,三个月以内。”女人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变小,她的脑袋似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败家玩意,拽我干什么?看看你那个陈晨姐姐,嫁去武汉,人家二话不说给三十万彩礼,这叫什么?这是尊重。爱情能抵几个钱?”
可是她究竟是说给女友还是自己听的呢?他喉咙有些发痒,眼眶也热起来了,二十几岁的人了,蹲在地上,竟然感觉有些委屈。委屈着,眼泪就落下来了,可心里还是堵。
他没有措辞的时间了,女人说完狠话就把电话挂断。
眼泪落在手机屏幕上,将白底黑字放大三倍,他痴痴望着通讯录上那串长长的号码,翻了好几页。最终,他在“妈妈”这两个字上停下。他拨打母亲的电话。
三声等待音,妈妈的声音响起,电话那头乱哄哄的,她应该还没下班吧。母亲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他像个婴儿般号啕大哭:“妈。”
据说在所有的语言中,每个人第一个学会的词汇都是“妈”。
妈说儿子,回家吃饭。
4
年轻的你渴望一战成名的机会吗?想要成为八角笼中的帝王吗?参加拳王争霸赛吧!金腰带得主奖金一百万!
红底黑字,海报上印着泰森咆哮的画面,不知道泰森本人知不知道。周江将目光从墙上的海报收回,低头看向双手。
拳套上缠着一圈透明双面胶,不仔细观察的话看不清。胶带外缘粘贴着一些细小的玻璃碴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用这种拳套击中对手的身体,会在不造成重大伤害的同时营造出良好的视觉效果。
和古罗马斗兽一样,搏击是迎合人类潜意识中对毁灭与危险的欲望的运动,观众们爱八角笼里的血,骨骼碎裂的声音,和死亡。
或许正规的UFC(1)比赛中会禁止这种行为,但在连踹裆这种动作都被允许的地下黑拳场里,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周江拨开塑料帘布,一百平方米左右的环形观众席上,观众的数量屈指可数。
老陈替他绑好手套,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对方的脑袋。“又焗发了?”他说。这种黑到不自然的发色,一看就是化学物质的功劳。
他还记得老陈年轻时那一身夸张的肌肉,水桶般的腰,拉开臂膀如同蝙蝠般的背阔肌。那时他是老陈的学生,年轻的他从没有设想过,连这种人也会老去。
话说回来,自己不是也老了吗?他下意识地摸向头顶,那里有几根白头发?
“第一回 合,两分钟的时候。”老陈拍拍他的肩膀,“他会出低位鞭腿,你假装被击中膝盖,顺势摔倒就好。”
“给多少?”他活动着即将被扫中的膝盖关节,希望对方能体谅他的风湿。
“这场算多的,加上花红有五千块。”老陈说着,掀起卷帘,将他从休息室一把推出去。他没提防,差点摔在地上,观众席上响起嘘声。
假拳。但你又能指望一个四十八岁的拳手做些什么呢?像个正当年的小伙子一样在八角笼里鏖战三分钟,然后用华丽的地面技降伏对手吗?不,他的耐力甚至不足以让他坚持到三分钟。
他老了,他有几条省级比赛的金腰带。年轻人花几千块钱,买当年全省散打冠军躺在地上,用他的失败证明自己的成功,也算得上童叟无欺。
放心吧老板,我的演技很好。他朝对手努力地眨巴眼睛,释放出这个信号。
他观察着对手,二十五岁,可能二十三岁,正当打的年纪。对手的胳膊不短,胳膊是肉搏的兵器,这意味着他的攻击距离也不短,是个好苗子。他的腹肌鲜明,分成块状的层次,公狗腰和肩膀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叹口气,练坏了。
“你在说什么?”碰拳的时候,对方问起他这个问题。他犹豫一瞬:“健身房练的吧,别找私教。太瘦,抗击打能力不够,不练腰,会影响发力的。”
他惊讶地发现对手的表情中多了几分怒气,现在的年轻人果然听不进前辈的建议啊。
裁判吹哨,比赛开始。
和他预料的一样,虽然全程采用防守姿势,对手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其中有几拳甚至击中了他的下颌。但对方的力量太差了,甚至打不动一个四十八岁的中老年人。
周江掐着秒数,防守,躲避,时而出拳,拳头砸在对手的肌肉上,玻璃碴儿在上面划出道道血痕。观众席上传来零星的欢呼声,他们看到他们想看的了。
两分半,三分钟。在一次交手的间隙,他朝对手投去只有他们俩才能明白的眼神,对方心领神会,低位鞭腿,砸在他的小腿上,有一点点酥麻。周江借势倒在地上,抱住膝盖,痛苦地哀号起来。对手骑上他的身体。
单臂夹颈,肩抵喉部,他在用全身的重量往肩膀的位置发力。肩绞,这我可吃不消。周江连忙敲击他的小臂,在锁上之前,他必须投降。大脑的缺氧时间超过三十秒,就可能留下不可逆的后遗症。
时间在这个经典的降伏动作中被无限拉长,周江想起阿里,那个脚步像蝴蝶一样飘逸的男人,拳击场上的剑客。因为头颅遭受过多重击,他四十几岁就患上了帕金森病。帕金森啊!这意味着他的晚年将有语言障碍,大小便失禁,衣领上终日散发着口水的腥臭……他打了个寒战。
这一幕落在裁判眼中,但他并没有上前阻挡,反而转头面向观众席,摆动手臂,调动起观众的情绪。
“你是DJ还是裁判?”被勒晕之前,这是周江脑海中最后的一个念头。
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休息室里的灯关得只剩一盏,老陈那张苦瓜脸直愣愣插在他眼前。他望向桌面,那里躺着一只信封。
“你惹人家生气了?”
“我只是教了他几招而已。”周江从折叠椅上坐起,接过信封,数起钞票来。
“我早就说过,在八角笼里少说话,好好演。”老陈发出不满的鼻音。
四十九……五十张。周江将钞票分成两叠,摆在桌面上,犹豫了一会儿,拿起厚一些的那叠,递给老陈。
“这么多?”老陈有些惊讶。
“给他们买药的钱,你兜里应该也不多了吧?”周江从挂钩上取下外套,在镜子前仔细地擦拭脸上的血渍。他从外套内兜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的一瞬,他汗如雨下。
一个未接来电意味着抱怨,两个意味着训斥,三个意味着冷暴力……如果有得选,他宁愿上台去打泰森,也不愿看见二十七个未接来电——“老婆”。
生活里有很多看似无用的东西,比如一本崭新小说上的腰封。但有时候,腰封可以决定一本书的命运。在书店里看见那本书的时候,周江感觉到灵魂深处的某个开关被拨动了,他差点在那一刻流下眼泪。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懂我的人?
作者是伊坂幸太郎,书的名字是《恐妻家》,腰封是这样写的:“死亡并不恐怖,但想到一不小心死掉,妻子会生气,我就有点害怕。”
坐在末班巴士上,周江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妻子和泰森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交替,那蔑视一切的目光,核弹爆炸般的重拳……这样对比起来看,妻子的模样倒和泰森有几分相像。
推开门走入客厅,周江试探性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还是家里舒服啊。”果然,他没有得到回应。
零度,人类用来感知危险的那根神经绷得笔直,这里的气氛是零度。他看向客厅,电视没开,妻子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再次自言自语道:“拳馆今天还挺忙的。”
拳馆是他退役后和师兄弟们一起开的,老陈也占了些股份,教的是散打,也教咏春。前几年不知怎么回事,几乎每周都有戴着眼镜的学生仔来问咏春。眼看着拳馆的生意越来越差,他只好硬着头皮在网上找视频,学起了咏春。
只是咏春也救不了拳馆的生意,他的收入大部分都来自黑拳。他想这毕竟是违法的事,便没告诉家人,一瞒就是许多年。
“坐吧。”妻子说,“聊聊。”
当你的妻子面无表情地让你坐下来聊聊,这种情况就等同于填满子弹的左轮手枪顶住你的太阳穴。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在妻子身旁坐下。该说些什么好呢?脑子里闪过三个冷笑话,他决定一个都不说。
在不恰当的时间开玩笑也是自杀式行为。
“你的日子倒是挺好过的,每天在外面混到这个点才回家。”妻子从鼻腔处发出不屑的冷笑,周江的心跳差点停摆。他抓抓后脑勺:“这又是哪来的话呀。”
“我说,拳馆的股份,能卖了吗?”
不是第一次了,妻子开口让他卖掉拳馆的股份。每次都有不一样的理由。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卖,周江想。但是估计也没人愿意接手。
“出什么事了?”
“浩浩今天打电话给我,哭了。”妻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只有提到孩子的时候她才会这样,“被人瞧不起了,那女孩的妈打电话给他,让他准备好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和五十万彩礼钱。”
周江倒吸一口凉气,妻子继续说:“我倒是想过,把咱们这套给他,咱们出去租房子住,但是人家不乐意。这套房太小了。”
“非她不娶?”
“青梅竹马。”妻子语气一转,“我也挺生气的,但说到底咱们挑不出理来,这都是男方应该做的。”
男方应该做的,这句话稍微翻译一下,可以理解为“男方父母应该做的”。周江朝走廊看去,儿子的房间紧锁着,似乎从十几岁的某一天开始,他的房间就再也没有对他打开过。
“能想办法借到吗?”妻子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副样子,如果这次我们不能帮他,我怕这事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小孩太脆弱了,有太多事情可以摧毁他们。周江想起儿子上初中的那一年,有几天回家时他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在妻子的再三追问之下,儿子吐露真相——他在被几个同年级的混子欺负。他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很不乐意,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回家以后,他看着伏案写作业的儿子,拼命地挤出和善的微笑,就像儿子小学时候学托马斯小火车的腔调,他装出朋友一般的语气:“浩浩,要不要跟爸爸练拳?”
“不要。”
…………
“三个月吗?我来想办法。”周江从沙发上坐起,探询般地望向儿子的房间,“我去和他聊聊?”
“嗯。”妻子点头,“说话注意点。”
5
文员。要求拥有本科学历,熟练使用office办公软件,拥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
——周歆浩将界面划到待遇一栏,两千五百元每月,单休。他摇摇头,切进下一个界面。
地产销售。你想挑战高薪吗?想成为人生赢家吗?我们不要求你高学历,不要求你有工作经验,只要你有一颗年轻敢拼的心!年轻人,来吧,让我们一起冲!月薪十万不是梦!
“这种标注月薪十万的工作,其实还有一句潜台词:‘也可能为零。’”周歆浩放下手机,对友人说道。
夏日的午后,两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一起躲在KFC吹免费空调。什么都没有点,就差找服务员要二十包免费的番茄酱,蘸自己在外面买的馒头。
黄轩今年二十五岁,有两个小孩,一套房,扣除五险一金后,工资净入三千七,房贷每月五千,他是如何活下来的这个问题可以列入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他是周歆浩最好的朋友,因为他的状况比周歆浩更惨一些。
这件事情说起来很奇怪,哪怕自己的境况再惨,看见身边的人过得比自己还糟糕,心中都会有种难以言喻的宽慰。从友人的不幸中获得安全感,人类的本质还真是邪恶。
黄轩坐在对面,似乎正在浏览视频网站。桌上的手机里忽然传来一个激昂的男声:“那些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应该看着你们。像我一样,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
即使是这种时候,听到这个声音也还是很想笑啊。
扑哧。黄轩笑出了声,周歆浩指着他,用力地笑起来。直到邻桌的女孩递来异样的目光,二人才收起笑声。
两个关系极好的朋友之间,总有一些彼此才懂的梗。
周歆浩看向窗外,日光几乎要把地面晒化,想要迈开腿,他又有些畏惧。“你说什么工作,能让我在三个月里赚到一百万?”
“按说刑法上是写了的,但这个数额太大了。何况到这种时候,也来不及了啊!”
周歆浩看了看手机,时间是两点半。黄轩得去单位上班,他也得去找工作了。这样想着,他站起身,向黄轩告别:“奔涌吧!”
“乌拉!”
走出空调房,他花了半分钟才适应外界的温度,“这是超过人体承受极限的温度啊。”他自言自语道。但他立马回过神来,友人已经离他而去了,一个人吐槽,会被人当作神经病的。
是啊,刑法也帮不了我,但我还是出来找工作了。
他想起半个月前父亲走进他卧室时的情景,他蹑手蹑脚的样子看起来蠢毙了。
6
“浩浩。”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在床沿坐下。
周歆浩丢下手中的小说,有些不耐烦地看向这个中年男人。他又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吧,自己活得像条狗一样,却总要在儿子面前装作一副人生导师的样子,这种语气令人厌恶。
“你的事情,妈妈跟我说了。”
又是妈妈,似乎离开“妈妈”这两个字,他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歆浩的怒火越涨越高,他想起一件事情。
那是初一入学时的事情,仅仅因为在厕所里不小心撞到了隔壁班同学的肩膀,他被那几个坏孩子欺负了半个学期。
他们在他的座位上放图钉,故意踩他的白鞋,当他们发现这一切都不奏效的时候,他们气急败坏地把他堵在学校后门的巷子里,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那是他第一次向父亲求救,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是一句敷衍:“要不要跟我练拳?”
他看向床沿处的父亲,心中的那句话呼之欲出,但最终还是将它咽了下去——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用拳头保护我。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家里,用嘴说服什么都没有做错的儿子。练拳能解决什么问题?它连你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