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让人生病的药。
“我问他想生什么病。他犹豫了一会儿,告诉我,是老年痴呆。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公司,不能说不行。我告诉他:‘我们有。’”秦山风说,“我有些好奇,就向他问起原因来。”
“他说,他的妻子忘记了他的名字。她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但相反地,记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许多事情。有一回她摸着他的头问:‘你知道江鹰去哪儿了吗?昨天他在厂里加班,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很担心。’”
“他说他感到很难过,因为他和妻子不一样。他只能记得近一些的事情,对这些太过久远的事情,他已经没有印象了。他去问过医生,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典型症状,患者的时间概念会变得错乱,误以为自己活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里。他说,他很想患上这种病。”秦山风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也可以想起这些事情,或许我们就有一些话可以聊了。’他这样对我说。我想了想,告诉他,我们刚好研发了这种药,两千块一个疗程。”
“人渣。”我说。
秦山风不知好歹地笑笑,说:“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他又来了。他惊喜地告诉我,他和妻子找到了共同的话题。有一天,妻子独自出门,他在邮局找到她时,她执着地向柜员要求购买1980年的一款邮票,她认为现在就是那一年。回家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好有这一款邮票,那是他们共同收集过的邮票本。他把邮票送给妻子,她开心极了……像个小女孩一样欢呼雀跃。”
“他说,在那个瞬间,他想起了1980年的许多事情。她说她昨天和江鹰一起看了《庐山恋》。他回忆起了电影中的许多情节。他们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成为彼此唯一的好朋友。”秦山风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回忆着老人和他的对话,“他认真地跟我说,再给他开十个疗程。”
秦山风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不知不觉间,我被他的叙述拖进了故事中。我想象着老人笨拙地扮演着年轻时的自己,拼命回忆着80年代的每一个细节。我为这样的情景而感动。
“周江鹰妻子脑子里的时间线不是线性的,那是一种……近乎错乱的记忆。她一会儿活在70年代,一会儿活在80年代,有时候又变成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控诉着隔壁小孩抢走了自己的麦芽糖。周江鹰一遍一遍地安慰着她,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着……”秦山风说,“周江鹰每一次来买药,都会对我说他和他妻子最近的事情,久而久之,我陪伴着他们,经历了他们的一生。”
“他们分了一套房子,妻子在阳台上种了一丛花圃。儿子出生了,儿子长大了,儿子不是很喜欢回家,儿子经常向父亲要钱……”秦山风有些惭愧地说,“你知道的,他没什么钱给儿子。全都给我了。”
“他认为这种药物有效果,其实不过是安慰剂效应。我知道这种生意做不长久。果不其然,三年前的一天,他沮丧地对我说:‘我进不去她的世界了。’
“他说:‘最近她变得不爱说话了,总是痴痴地看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天。有时候开口,吐出的也是咿咿呀呀的胡言乱语,我听不懂。’他问我,是不是他的病程跟不上妻子的发展了,不然为什么会听不懂她的话呢?
“我思考了一会儿,告诉他‘药不能停,你要加大剂量。’于是我给他加了一倍的药量,我可真是个商业鬼才啊。”
“安慰剂效应不可能强到这种地步。”我顿了顿,说,“那是阿尔茨海默病的晚期症状,她的记忆和逻辑机能已经完全丧失了。”
“是的,随着他妻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来我这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渐渐地发现,他来买药,或许只是想找我说说话而已,也许他心里已经清楚这种药是没有用的,但他太孤独了……他没有人可以说话。
“就在三天前,他告诉我,他的儿子需要一大笔钱,但是他拿不出来。因为这件事,儿子对他说了非常过分的话。儿子说他是老不死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只会给别人添麻烦。他问儿子:‘你是不是很想我去死?’”秦山风一字一句地说,“儿子说,是的。”
这时我忽然接到银行打来的电话,对方说,账单已经发到了我的邮箱里。
我走出审讯室,翻阅账单。
5
这笔账单的前七年,每个月都有两千块钱的固定支出。这和秦山风描述的内容一致。我接着往下翻去,到了三年前,转给秦山风的钱变多了,有时候是四千块,有时候是六千块。
老人每个月的退休工资是两千九百块钱,按照这种支取速度,他的存款很快就见底了。我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项记录显示的日期竟然是三天前,那正是老人自杀的日子。
“他行汇款:300000元。对方账户:秦××。”
三天前,秦山风把这些年坑走的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了周江鹰。这也解释了周潘的隐瞒行为,父亲的账户上莫名多了这么多钱,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告诉警方。
我深吸一口气,头皮阵阵发痒。我走回审讯室。
“为什么?你把所有的钱都还给他了?”
“你连这都查到了。”秦山风双手放在脑勺后面,伸了个懒腰,“因为我不想他去死啊。”
“你这种人也会有同理心?”
“一般来说是没有的,但是我在这七年里,听他讲完了他的一生。”秦山风微笑着,“我没有见过他的妻子,但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我比他那个从来不陪爸爸说话的儿子……更加了解他们。”
“我知道他们的花圃中有些什么花儿,知道他们分别爱吃什么食物。我知道周江鹰的左腿有风湿,每到换季的时候就会特别疼……”秦山风自顾自地说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泪水打湿了他的领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居然把他当作我的爸爸。”
我被这段故事深深打动了,而更多的,一种茫然的感觉从我内心油然而生。我迫切地需要走出这间审讯室,去整理脑子里如乱麻般的思绪。
这样想着,我把泪流满面的秦山风留在审讯室,独自走向停车场。我启动车子,漫无目的地开上马路。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有些熟悉的街道——周江鹰居住的旧小区就在这条街道上。
街道上稀稀拉拉地开着一些店铺。一家名叫“金富农用”的店铺进入我的视线,店铺门口整齐地摆着一些种子和肥料。我忽然想起,死者档案里出现过这家店铺的名字,周江鹰自杀用的农药正是在这里购买的。
不如多了解一些他的事吧。这样想着,我把车停在店门口。老板正坐在门口,对我打了个招呼。
“您是?”
“警察。”
“警官,我知道的已经全部说了,全说了。”自己家的农药害死了人,也怪不得他这么紧张。
“你认识周江鹰吗?”
“我们都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了,怎么可能不认识啊。唉,老周是个挺热心的人,怎么会……”
“他经常在你这儿买农药吗?”我打断他的话。
“农药没买过,肥料倒是经常买。”
“那你为什么把农药卖给他?”
“嗐,这话说的,开门做生意,还能不卖吗?”他说,“不过我当时也觉得奇怪。问他,他解释说是苗圃里有些杂草,他腰不好,拔起来太费劲了,就想买农药除草。”
“这样啊。”我准备转身离开。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个事情。这东西太毒了,我怕他用不好,还打了个电话给他儿子。我说你爸说苗圃里有些杂草,在我这儿买了××枯农药。”他又说。
“哪一天打的电话?”这句话让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头皮上的伤口一阵阵发凉。如果日期符合我的猜测,那么我听到的,是这辈子最深的恶意。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停劝慰着自己。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恶意……
我艰难地回过头,老板被我的眼神盯得似乎有些发毛,“我想想……礼拜六吧?”
礼拜六,正是三天前。
那一天,周潘向周江鹰要钱无果,叫他的爸爸去死。
那一天,秦山风把骗来的钱全数还给了周江鹰,他说,他不希望他的爸爸去死。
“他儿子是怎么说的?”
“他说,确实有这么个事儿。卖给他吧。”
(1) 一种分离分析仪器,主要用于复杂的多组分混合物的分离、分析。
(2) 亦称“乙酰氨基酚”,最常用的非抗炎解热镇痛药,解热作用与阿司匹林相似。
(3) 汽车品牌。


第3章 他的拳
1
“别说了,我也不想这样。”周歆浩一拳砸在墙上,指节处传来剧痛,他龇牙咧嘴地拉大音量:“我每天也努力在找工作,拼了命地考一堆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乡镇公务员岗位。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好,就算在外面饿死,跪在别人面前讨饭吃,我也不会再打你的电话了!”周歆浩用力按下手机屏幕上的红色按键,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将手机收进兜里之前,他忽然想——就算让她再说一句也没关系的吧?
不过狠话这种东西,撂完就该马上走开。对方因为自己的话而生气还算好,如果她说一些求饶的话,自己搞不好会心软。这样的话,状况会变得有些尴尬。
他走上阶梯,推开网吧的玻璃门之后,凉风扑面而来。
今天是工作日,网吧生意冷清,寥落坐着几个看起来不像是正经人物的角色。只是这样想来的话,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二十多岁还没有找过一份正经工作的人,几乎可以和社会渣滓这个词画上等号了。
他打开游戏,荧幕上显示着等待计时器。
想到工作,他对母亲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分。报考志愿时听从了母亲的建议,他选择了工商管理这个看起来名头响亮的专业,入学后却发现同学们都是些游戏人间的富二代。毕业后又听从母亲的建议,回到这座没有为他准备任何一份工作的小城市……这样的事情在他的成长历程中数不胜数。
就像是读到高中还在穿母亲买的可爱套装的中学生,他的人生被母亲一手摧残成了笑话。
游戏进入选择人物界面,他随手选择了一个新出的人物。它的致敬对象是拳皇中的八神庵,招式也一模一样。他点起一根烟,游戏进入读条阶段,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
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时,他的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呼吸猛然一窒。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略带歉意地看了看荧幕上的画面。四位可怜巴巴的队友正隔着网线与他对视,这局游戏里他们注定等不到八神庵。
推开玻璃门,回到楼梯间,他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和女人说话就像一场博弈,表现得太殷勤反而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他默念着从网上学来的技巧。
“喂。”他接通电话。
这是女友将他拉入黑名单的第三十七天,一场煎熬的冷战终于在对方的主动示软下结束了,他不无得意地想道。
2
“我们这样下去不行。”一个多月前,坐在商场的甜品店里,女友用过分细长的吸管搅拌着杯中的奶盖,忽然对他发难。与此同时,他正在清理嗓子里那颗不上不下的珍珠,像个哮喘发作的病人。
但那真的很“忽然”吗?在不久之前她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候他蒙混过关了,而这次没有。他说:“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们马上二十四岁了。”女友说,“你还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也没有稳定的收入。说实话,和这样的你在一起,有时候我真的觉得看不到明天。”
女友和他同年同月生,这曾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没想到反过来竟成了她有力的论据。
又来了,她总是说这样的话。焦躁的情绪从他的心中升起——“我也不想这样的啊。”他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女友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什么,我是说,咱们都还年轻吧。”
明明我每天也努力在找工作,拼了命地考一堆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乡镇公务员岗位。我几乎从来没有懈怠过,虽然从来不是最好的,但我比百分之五十的人都更加努力——当然,这样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又来了,百分之五十。不合时宜地,他想起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是小学某个学期的期末,他刚接受完母亲的责骂,从客厅走回房间的时候,父亲像个小偷般躲在拐角的地方。“又考砸啦?”他将成绩单扯进手中,皱起眉头,然后很快松开,“我看挺好嘛。”他压低声音。
二十五名,五十个人中的第二十五名。
“可是妈妈说不好。”
“浩浩,记住爸爸的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人,他们一定非常努力,但相应地,这样也很累。所以我们不用过分地努力,只要比百分之五十的人努力一些就好了。”
就是这个原因,你才会成为躲在洗手间拐角偷偷和儿子说话的那种丈夫吧。
他将思绪从回忆中拽出来,女友似乎早已习惯自己这种脱线的状态,仍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他说:“是不是你妈妈又说我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这句愚蠢的话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为什么不能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女友重重叹了口气,“二十三岁了,没有车,没有房,没有稳定的收入,你认为这样对吗?换作任何一个母亲,也不会接受女儿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吧。”
“你说得对。”他举手投降。
“所以我说,我们要不……就这样吧?”
“哪样?”他抬起头,女友没有回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超市的尽头。三十秒后,手机响了,他打开微信,是女友的转账消息。AA制。
3
“喂?”他再次对着电话那头喊道,声音有些大,在楼梯间形成回音。
女友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了:“我听保安说……你还是每天晚上蹲在我家小区门口吗?”
“我顺路,买个早点。你家小区门口那家粉店挺好吃的。”
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叹息,每当女友对他无计可施的时候都会叹气。
声音停了一会儿,女友似乎正在准备措辞,这段等待的时间让他有些不安。人类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没有发生的事情也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就在他终于忍耐不了的时候,电话中传来另一个声音,女友的手机被什么人抢过去了。
“喂,是周歆浩吗?”中年女性的声音有那种特有的尖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