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赶到现场时,防盗门和卧室门都被从里面锁上,屋里所有的窗户都从里面拉下了窗闩,绝对不可能存在凶手进出的条件。在推理小说的剧情中,这是一个难得的双重密室。
老人瘫坐在面对窗户的书桌前,干瘪的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看样子是因窒息而死。他的视线停在书桌的镇纸上,镇纸下压着一些富有年代感的照片。我取下镇纸一一端详,全部是两位老人的合照,背景或是照相馆的廉价布景,或是八达岭的标志性城墙。还不是那么老的老人紧紧搂着他的妻子,对着镜头腼腆地微笑。
他的妻子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在他的身后,老旧的藤椅上坐着他温柔的妻子。我们发现她时,她正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她一动不动,不知道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我们呼唤她的名字,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然后重新看向自己的膝盖。两天里她没有进食,警车在第一时间把她送往医院。
“阿尔茨海默病。”而后赶来的法医如是说。这是晚期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她的大脑就像一颗干瘪的核桃,她忘记了所有人,包括自己。把问询的希望放在她的身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果这是一个双重密室,她就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第一嫌疑人。沉迷推理小说的我仍这样想象着,直到看见桌子上摆放的农药瓶。标签上是“××枯”的标识——这和老人的死因一致。
这种农药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最强毒物。在饮用一小时之内,饮用者的肺部就会开始不可逆的纤维化,呼吸渐渐变得困难,直至窒息而死。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一封遗书都没留下,选择抛下妻子,在这个屋子里痛苦地死去呢?”看着死者浑浊的双眼,我向他问道。
尸体很快被带回警局进行常规的解剖处理,藤椅上的老人被移送医院。我被留下来安排善后,便独自留在亡灵游荡的屋子里,等待着老人的家属。
他是两位老人的独子,姓名取自两人的姓氏,叫周潘。他大约四十几岁,穿着一身廉价涤纶西服,看样子像是匆匆赶来的,塞进裤子的衬衫下摆有些松动。和我料想的一样,他的脸上看不出悲痛。这个年纪的人,一般不会因为父母死去而过度悲伤。
“对于你父亲的自杀原因,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我问他。
“抱歉,我的工作比较忙,平常也很少有时间和他交流。”我观察到他稍微皱了皱眉,“不过这种情况的话……你们也不需要调查吧?”
“基本的调查工作还是要做的。”我指向阳台上的花圃,“你父亲很喜欢花啊。”
他从卧室走出来:“那是我母亲从前栽的,她是个园艺爱好者。”他走向客厅里的书柜,在书柜中翻找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把那件东西塞进西服兜里。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爸的退休工资卡。”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警惕,“我妈一个人也没法生活,这屋子里的贵重物品都要拿走。”
笔录完成后,他匆匆离开。我独自留在屋子里,一阵风吹进客厅,沁人心脾的花香味扑面而来。我脱下外套,将它随手搭在身边的椅子上,从客厅门口的鞋架开始,我一一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所有的死亡中都隐藏着秘密,哪怕是自杀。
老人的家中没有电视,只在卧室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屋子里所有的电器上都铺着一块帘布挡灰,唯独这个收音机上没有,看来老人经常使用它。我一边在书桌的抽屉中翻找着,一边打开收音机。我打开老人常听的固定频道,这时电台正在播送流行歌曲。
书桌的抽屉里摆放着一些常用药物,我一一拿起检视。这些药物大都被随意地摆放着,只有抽屉边缘整齐地摆着两排白色的小药瓶,药瓶上印着“太一生物”的标识。我没有听说过这个药厂。
“丁零零零……”刺耳的闹铃声响起了,我走到客厅关闭闹铃,屋内的收音机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欢迎收听下午六点的太一健康大讲堂,今天我们请到的是太一生物的首席科学家唐教授,他将给大家带来癌症治疗领域最前沿的消息……”
太一生物,这和老人抽屉里的药瓶上写的名字一样。
独居老人和下午六点的闹钟,准时收听的健康节目,抗癌领域最前沿的消息……我仔细数着抽屉中其他药瓶的数量,足有百余瓶。药瓶上并没有印制二维码,标签上除了地址之外,也并没有相关的病理说明。
我拿出手机,检索起与“太一生物”相关的信息,但搜索引擎上找不到可以参考的结果。
2
我取了一些药片,将它们交给了警局的法医。使用色谱分析仪(1)的话,应该可以得知其中的成分。
等待检验结果的时间里,我决定去药瓶上的地址看看。虽说电台是旧时代的东西,但坚持使用电台的老年人也有许多,这年头利用它诈骗老年人的案子屡见不鲜。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太一生物”或许能够给我惊喜。
这是一座由旧百货大楼改造的办公楼,阴暗的电梯间旁杂乱地堆放着许多垃圾,一旁的墙壁上贴着些七扭八歪的铜制铭牌。我从一堆桌球室和网吧中艰难地找到了“太一生物保健品公司”的标识,上面显示它在十七楼。
他们就是在这种地方研制“前沿抗癌药物”的吗?想到自己家中的老人也可能被这样的皮包公司哄骗,我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电梯哀鸣着爬到十七楼,我敲开贴着公司标识的玻璃门,接待我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穿着一身蹩脚的职业装。也许是我的脸上写满了不速之客的信号,她有些紧张。
“请问你找谁?”她问道。
“你们老板在吗?”我左右扫视着。不算宽敞的区域里摆放着四五张办公桌,几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坐在桌前,每人面前摆放着一部电话。看来这家公司主要由话务员组成。这时,一部电话响了,话务员迅速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太一生物。”
“有单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从内侧的办公室推门出来,正好迎上我的目光。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瞬即逝的慌乱。
我掏出证件:“有一个案子需要你们协助调查。”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里面请。”他弯下腰,脑袋几乎和屁股水平。
“不必了。我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接待过一个叫周江鹰的老人?我们怀疑他曾在你们公司购买过治病药。”
“是保健品。”男人赔着笑,他明白无证生产药物的代价。“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是吗?”我轻蔑地笑笑,“等到你们的公司被查封以后,你或许就能想起来了。我听过你们的电台广告,听说你们生产抗癌药物?”
男人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他犹豫了一会儿,对刚刚给我开门的前台小妹说:“Lina,你查一下我们的客户名单。”他转头谄媚地看着我:“整理文档需要一些时间,我们争取在三天以内给您答复。麻烦您留个电话?”
他在打太极。
“好的,秦总。”Lina朝我抛来探询的目光,“我送您?”
“拖吧,但愿你们能拖久一点。反正那个老人已经死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秦总的表情剧烈地波动起来。不仅他,这里所有人似乎都被我抛出的信息惊呆了。“他死了吗……”Lina喃喃道。
我只告诉他们周江鹰死去的事实,而省略了“自杀”这个死因。这句话就像个高爆炸弹,激起了假药贩子内心的恐惧。
“送警官下楼。”秦总连忙打住Lina的话茬,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在Lina的陪同下回到电梯口。Lina始终垂着头,望着黑魆魆的楼梯口,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想她应该知道些什么。
“嘀”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我身后传来Lina的声音:“我见过周先生。”我撑住电梯门,朝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人偷看。“说吧,你知道些什么?”
“我听过周先生的事,之前的前台是我的姐姐。”她朝身后瞟了一眼,“她说,这个人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她对他的印象很深刻,他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是来买抗癌药的。”Lina想了想,和我一起走进电梯,接着说道,“他问我姐姐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有没有可以让人生病的药?’”
“可以让人生病的药?这是什么意思?”我被Lina的话惊住了。
“你知道,我们这样的地方……什么东西都能给你造出来。秦总把他请进了办公室,在里面待了一会儿,然后周先生就出来了,手里拿着药。”电梯飞快地下行着,Lina沉默了一会儿,“我姐姐是病死的,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后来呢?他还来过吗?”
“我是上半年入职的……在我的印象里,他每隔一个月都会来一次。拿药之前,他每次都会在秦总办公室里待一会儿,有几次待的时间特别长,大概有好几个小时吧。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单子的事都是秦总亲手打理。”
难道……秦总真的给了他让人生病的药?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走出电梯,“有得选的话,以后不要再干这一行了。”
3
我将“太一生物”的信息反馈给打假部门之后,他们正式开始搜证工作。我转头走向鉴定科,那几粒药丸的鉴定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
听过Lina那一番话之后,我对这个原本看起来枯燥简单的案子生起好奇。据她所说,老人应该是在电台上得知了“太一生物”的讯息,根据电台上的地址前往大楼,他的目的是寻找一种可以让人生病的药物。
是的,和其他被“抗癌药物”所蛊惑的人不同,他想要的并不是活命的药物。根据他抽屉中的药瓶数量来看,为了生病,他坚持服药已经很久了。
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生病?他要生的是什么病?这和他的死亡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困扰着我,在得到答案之前,我的大脑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种药物的成分是……淀粉。”法医笑着对我说。
“淀粉?”
“是的,一般的假药贩子会在药里加点扑热息痛(2) ,也算是有点用。看来这一家公司对于成本的控制十分严格。这样的药,除了饱腹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用处了。”
“他们是当作保健品来卖的。”
“灰色产业嘛。他要敢说这是药,牢底坐穿。”
我走出警局,老迈的伊兰特(3)发出一声哀鸣。我踩下油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如果周江鹰确实从太一生物购买过这批药物,那么一定会在他的账目上留下支取痕迹。
我想起那个第一时间拿走父亲工资卡的男人。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在笔录里登记的地址位于城郊一处铝合金加工厂,根据那天他穿的廉价西服来看,想必生意也不会太好。
一栋矮小的集装箱厂房验证了我的猜测。我在厂房前停下车,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
“这些钱充其量能抵半年利息,其他的钱呢?”我走进厂房,一个穿着背心,满臂文身的人站在冲压机器旁夸张地大吼着,周潘就在他对面。看见我走进来,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您再宽限两个月,我收完这笔订单的尾款就能还了。”周潘说。
“还要两个月?你都拖一年了!”说着,那人一脚踢在机器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周潘见机而动,对我喊道:“陈警官。”
“警官?”文身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悻悻离开。
“欠了高利贷?”我一屁股坐在机器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周潘,他脸上并没有得救后的喜悦。“你母亲呢?”我问道。
“还在医院。”
“我有点问题想问你。”看见他招呼我往里坐,我摆了摆手,“不用,问完就走。”
“你父亲那张工资卡……我想你已经看过了吧。”我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他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比如说……余额变少了,或者是短时间内出现大量支取?”
“没有,一点都没变少。”周潘正色道。
我心知继续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于是走出厂房。
我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在我提到银行卡的时候,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这说明那张银行卡的确存在着某种问题,但是他很快否认了我的猜测,这又是为什么呢?
周潘经济上的困顿和对父亲遗产的渴求已经写在了脸上,如果太一生物确实用假药骗取了周江鹰的财产,只要银行卡上的数字少了一分一毫,这个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是我可以确认的事情。
但如果太一生物和周江鹰不存在经济来往,他抽屉里的那些药物又是哪里来的?我拼命挠着头顶上一块顽固的癣,直到指甲缝里塞满血垢。
从周潘的工厂离开之后,我给银行打了个电话。周江鹰的银行卡挂靠在企业,调取他的支取记录需要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一个人要见。
打假部门的办事效率堪称神速,在得到我的举报之后,他们立刻联系了大量疑似被骗的老人。不到三个小时,他们把太一生物的总经理秦山风带到了审讯室。
我要求亲自负责他的审讯。
秦山风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谄媚的笑容,看见我走进审讯室,他甚至打算亲手为我拉开椅子。透过强光,我能看清那张肥脸上的每一个褶子。一想到这身肥肉是用那么多老人的血肉养活的,怒火就在我心中升腾。
“看来你没有办法拖那么久。”我拉开椅子。
“哎,您明察,明察。”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说说吧,你是怎么害死周江鹰的。”我企图从他的脸上看见一丝恐惧,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没有露出这种表情。
“看来不说也得说了。”他说。
4
“我是做保健品的,想必您也知道其中的路数。我见过很多买药的人,他们有一个共性——对死亡的恐惧。有人想要长寿,有人想治愈不可能被治愈的疾病……用我最崇拜的人卡耐基的话来说,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我就是利用这一点来赚钱的。”
我静静听着他的废话。
“我第一次见到周江鹰,是在七年前,那时我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在电台上投放的广告耗费了我很多资金。如果不是他登门拜访,我可能当时就放弃这个公司了。”
“这么说,他是你的第一个客户?”
“是的。”他接着说,“他和我想象中的客户截然不同。他对我提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有没有可以让人生病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