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咱们先买下来过渡,以后换更大的。”他笃定地说。
“杨总,你觉得怎么样?”王二放下手机,“咱们还赶着吃饭呢,我得好好和你喝一顿。”
杨景左右看了看,尽可能地装出一种无所谓的语气:“不错,价格能不能再低一点?”
“七百六十五万!给你减二十万,这是最低价了。咱们兄弟之间,就不用磨叽了,你也知道现在的房子有多好卖,要不是急着用钱,我也不愿卖。”
杨景感受到女友的目光,她正殷切地看着自己。
“嗐,那就七百六十八万吧,给你添三万,听起来也吉利。”
“反向加价?杨总阔气不减当年啊!”王二竖起大拇指。
5
100平方米的房子住几个人才不算拥挤?这个问题杨景想过很多次。这套房子里曾经住着五个人,现在只剩四个,但看起来还是那么拥挤,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一踏进屋内,他就闻到一股焚烧纸张的气味。他摇了摇头,家人早就叮嘱奶奶不要在屋里给爷爷烧纸燃香,但这些劝告她从没听过。
这是爷爷死去的第三天。
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爷爷在巷子口的污水坑里绊了一跤,便再也没有爬起来。人一生中会摔很多次跤,有时候你爬起来了,有时候你没有,这件事就是如此简单。
父母坐在餐桌旁看电视,餐桌摆在客厅里。他们的脸上没有愁云惨雾,爷爷离开的那一天,母亲象征性地哭泣了一阵,然后很快结束。人上了年纪之后,或许都会对死亡麻木,杨景觉得这样也好,死亡并不意味着什么,悲伤也不能给逝者安慰。
他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奶奶没有出来吃饭,她一直和爷爷在房间里单独分餐,爷爷死后,她的习惯也没有改过来。
“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母亲问道。
“今天工作不多。”他埋头扒饭。
“有空也常带丽丽回家吃饭啊,今天怎么想到回家?”母亲继续追问,父亲像个木偶般充耳不闻,他一直如此。
“她工作有点忙。”杨景有些烦躁。
“不是妈妈说你,恋爱也谈了这么多年了,也差不多该结婚了吧?人家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你好歹也要给人家点念想。”母亲继续喋喋不休。
“结婚?”杨景放下碗,心中积攒许久的怨气蠢蠢欲动,“房子呢?凭什么结婚?你们给钱吗?”他扯了扯嘴角,说这些伤害父母的话,竟使他压抑的情绪得到些许释放。
他的话就像一口硬饭把母亲哽住,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丈夫,半天竟说不出话,眼眶却红了起来。杨景不知如何自处,正准备离去,父亲忽然开口了:“要不把这套房卖了吧,卖了,你们就有钱买房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这句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憋在他的喉咙里,就像存在保险箱里的旧钞票。
杨景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他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海报,在桌子上摊开,对父亲说:“想不想去南方?”
连他自己也奇怪,那股怨气就像从未出现过,他的心情重新好转。
南方是什么样的呢?杨景没有去过南方,但工作中培养的话术在此刻发挥起了功用:“这个镇子是当地出了名的长寿镇,那里的温泉水含有好几十种稀有元素。法国依云小镇您知道吗?全世界只有两个镇子有这种温泉,第二个就是这里。您看,总价两百万元一套,现在买的话,还能享有温泉水直供入户的特权。”
“南方?”母亲的眼神有些迷茫,“南方是什么样的呢?”
奶奶的屋子里传来哭声。她遵循古老的礼仪,哀伤是对逝者的尊重。
6
带着客户上楼的时候,杨景的心里有些忐忑。房门口的信箱中似乎夹着一封信,应该是水电费之类的发票函,他瞟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掏出钥匙开门。
这套房是爷爷年轻时购置的婚房,实质上是属于老人的财产,父母只是住在这里罢了。尽管父母已经同意了迁居南方的请求,但杨景尚未征得奶奶的同意。在这种时候对她提出卖房的请求,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给身后的客人赔了个笑脸,这是一对新婚夫妻,男的背个双肩包,看起来像是程序员,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这也是废话,二十几岁的人靠自己哪能买得起房。
“这是单位上分配的房子,别看老,基建质量扎实得很。您看这墙面,二十几年了,腻子还挂着呢。”杨景拍了拍墙,将地上的墙皮悄悄踩住,“老人要去南方,所以才卖房。”
“南方?”男人有些惊讶。
“是啊,四季如春的地方,两百万元一套,终身享用温泉入户待遇。”钥匙卡在锁孔里,杨景用力扯门,门框阵阵哀鸣。
“是吗?”男人若有所思,“回头给我介绍介绍,合适的话让我父母也搬过去。”
“好嘞。”防盗门发出最后一声吼叫,应声而开。不知为什么,杨景的脑子里忽然浮现一幕与此刻无关的画面:山峦抱住四季如春的南方小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条条长椅错落有致,坐在上面的老人们将双腿泡进木制的水桶,富含矿物质的温泉水散发氤氲雾气,一双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焦点,痴痴地看着远方蔚蓝的天空……
上一次见到奶奶是什么时候呢?杨景有些想不起来,或许是在医院,也可能是在那场草草举办的葬礼上。说是葬礼,其实就是殡仪馆的火葬仪式,寥寥几个人站在空旷的大厅里,透过玻璃窗,看着尸柜被送入熊熊烈火。每个人都在假装悲伤,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如果可以早点离开的话就好了吧?人都死了为什么要给别人添麻烦呢?我的工作可是很忙的啊……
屋里没有人,父母应该出去买菜了,以前这是爷爷的工作。杨景带着两位顾客走入客厅,粗略介绍了房子的构造,然后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屋子怎么锁了?”杨景回头看向男人,他正在拧动奶奶房间的门锁。他连忙走过去,压低声音:“这屋的钥匙我忘带了,回头我拍两张照片给您。”话音未落,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男人望向杨景,杨景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我爸在里面养了条阿拉斯加,可能是忘记喂饭了吧。”杨景急中生智,“来,咱们先看看这两个房间。”
男人回头看了看房门,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开。
草草将房子看完一遍之后,杨景招呼两位客人在沙发上坐下,给他们冲上茉莉花茶。跟在男人身后的女人年纪比男人小一些,一路上虽然没有怎么说过话,但杨景看得出她对这套老房子不太满意。他故意走到阳台上抽了根烟,把哄女孩的空间交给男人。
“张总。”他扔掉烟头,走进客厅,“房子您也差不多了解了一遍,您觉得怎么样?”
八百万,他想。减掉在南方买房的两百万,还能剩下六百万,或许,女友喜欢的那套房子也不是不可以看一看。
“我觉得……”男人清了清喉咙,忽然被左手侧房间传来的声响吸引了注意。杨景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杉木门上的圆形把手正在缓缓转动。奶奶走出房间。
“你要卖房?”他似乎很久没听到过奶奶的声音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怒意,“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房子,你凭什么卖?我不卖!”
难道父母没有跟她说去南方买房的事?杨景一阵头大,向两位顾客有些抱歉地笑笑,走过去,搀扶起奶奶的手臂,她身上有股中草药和熏香的味道。他压低声音:“奶奶,你听我说。”
“说什么?你爷爷才走几天,你就要把他的房子卖了?”她一把甩开杨景的手,颤颤巍巍地走到沙发前,抓起一只枕头。
枕头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像根羽毛掉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叫,就像掉在身上的是一块砖头。“杨经理,这就是你说的阿拉斯加?”
“走,都给我出去,这是我的房子!”奶奶不依不饶,她回头看向孙子,“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你们凭什么卖掉我的房子?”
两位顾客仓皇逃出房子,杨景无奈地目送他们离开,这单生意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了。但他还来不及生奶奶的气。
刚才的动作似乎消耗了太多精力,老人无力地陷入沙发。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些什么,杨景仔细去听:
“这是我的婚房啊!这是他买给我的婚房……”
7
杨景挂断女友的电话。
怠慢客户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但是两位客户的投诉给他带来了更严重的影响——公司是不允许员工利用公司资源进行私下交易的,东窗事发后,上一笔订单的奖金泡了汤。
那可是十三万啊。想到这里,他越发愤怒,楼道中的感应灯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暗。为什么?别人的父母能给孩子五套房,他不仅得不到任何帮助,还要因他们的顽固不化承受如此羞辱。
女友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她每天都会问起交款的事,距离和王二约定付款的日期只剩三天,杨景没有赚到一分钱。他不怪女友,她等了他太多年,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让她失望,女友将离开他的城市。她的父母帮她在故乡铺好了路,考公务员,买房,这是她的退路。
而我没有。杨景闭上眼睛。我没有退路。
他走上楼梯。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他瞅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他看着父亲的侧脸,他们太像了,两个过于相似的男人很难进行正常的交流,这是杨景早就领悟的道理。
奶奶的房门紧锁着,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样。他多希望它从来没有打开过。
“你们没有跟奶奶说吗?去南方的事。”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从父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他很少抽烟。
父亲看也没看他,他在等待妻子来救场,他总是如此。她来了,在围裙上搓干双手,朝奶奶的房间看了一眼,低声说:“要不咱们再缓一段时间吧?这个房子是她的宝贝,她和你爷爷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你爷爷又……她很难接受去南方的事情。”
“很难接受?”杨景笑了,他大声说,“那我呢?我要如何接受?快三十岁了,活在自己的故乡,还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我怎么和丽丽交代?结婚?你们想要我结婚?问问她想不想吧!”
大多数母亲是这样的角色,她们负责救场、疏导,用女人的方式柔和地解决问题。当她们发现问题的严峻性超过她们的想象,她们便不再说话,开始风暴式哭泣,或者啜泣。
“我直说吧,这次买不了房,她就要走了,回老家。”杨景摊开双手,“我没办法了。”
父亲佝着的脑袋抬了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很快放弃。五十几岁的男人,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结果还住在父母的房子里。他和我一模一样,杨景想。
“你好好跟她说说行吗?”妈妈哽咽着,她又看向奶奶房间的方向,语气里竟多了些怨气,“我也不知道,她会这么不讲道理啊!”
她在听吗?杨景也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缕缕青烟从门底的缝隙中爬出,他闻到香火气。今天是那个人的头七。
8
1485平方千米的城市中居住着2200万人,成百上千座擎天巨楼组成这座城市的骨骼。骨骼之下埋伏着城市的血管和神经,数不清的巷弄中穿梭着不知疲倦的细胞,在其中一条不知名的巷子中有一家小店,老板今天起得很早。
店门口悬着一块破破烂烂的招牌,其中半边贴纸从骨架上垂落下来,招牌的龙骨锈迹斑斑,看起来老板也没有要修理的意思。一位老人在店门口停住,她歪起脑袋认全上面的标识:
“人生中介有限公司。”
在这排大字下面又写着一行小字:
“典人间万物,卖荣华富贵。”
无处可去的人哪里都能去,她走进店铺。
老板咧开一嘴烂牙:“欢迎光临。”
“请问这里什么都可以当吗?”她回头看向店门处,那里仅与她两米之隔,却像是隔着一个世界。门外升起了雾气,一切都是朦胧的。
“什么都可以当。”老板肯定地点点头。
老人犹豫了一会儿,从手中的绣花提包中取出一个塑料购物袋。她剥开三层购物袋,将里面的物什一件件取出:一个金镯子,一对金耳环,一只镶着翡翠的金戒指。“这些东西可以给我的孙子换套房子吗?”
“在哪里?”
“就在本地。”
“不能。”
“那……我还有什么可以当的?”老人扶住柜面,在椅子上坐下。
“命。”老板眯起眼睛,“一条命就能换一套房子,童叟无欺。”
“命吗?”老人听了这句话,竟没有半点惊讶,她略微思考了几秒,点头同意。“可以的。”
“好嘞,那您先填张表,把您的基本信息都写在上面。”老人接过老板递来的表,抓起桌上的笔,便在纸上写起来。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你知道南方是什么样的吗?”
“南方?”
“我儿子要去南方了,我怕他过得不习惯。”
“南方啊,比咱们这儿暖和,空气也好一些。”老板接过信息表,细细看了一遍,忽然皱起眉头。他咂巴着嘴,似乎有难以启齿的话:“你们家……最近没有收到过一封信吗?”
“信?”
“这个人。”老板指着信息表上“配偶”一栏的名字,那是老人的丈夫。他说:“一个礼拜以前,这个人来我店里卖命。他说,要给孙子换一套房。”
老人搁在桌上的双手猛烈地颤抖起来。
“不应该啊,没有收到吗?”老板自言自语着,抬头一看,面前的老人早已泪流满面,她浑浊的眼睛里像是藏了座深不见底的湖泊。她说:“那么,也请你带我过去吧,好吗?”
(1) 路虎品牌旗下豪华汽车。
第2章 致病药
1
中药、风油精、84消毒水……当这些东西的味道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会变成另一种标志性的味道。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的我知道,这是老人味。在老人的屋子里,一切都井井有条,却又毫无生气。
阳台上摆着一丛花圃,上面竞相绽放着许多我分辨不出来的植物。从现在这个季节来判断的话,最显眼的那一簇应该是郁金香。看得出来它享受过精心的照料,与这屋子里的其他生物不同,它生机勃勃地绽放着。
在这套两居室中,老人死去了。
屋子的门口有个牛奶盒,连续两天,老人罕见地没有取走里面的牛奶。邻居敏锐地发现了事情的蹊跷,从这一点来看,居委会大妈有着很强的推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