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离家,是规矩。我家一代传一人,一人铸一刀,一刀之后,再不铸刀,也是规矩。
父亲说,一个人的念是有限的,只够铸一把刀。我出发,是为寻这把刀的主人。
父亲说,刀是利器,不可随意为人铸刀。我问他,他的刀铸给何人,他说,是恶人。
“何为恶?”
“屠人者为恶。”
“他屠了多少人?”
父亲神色黯淡:“无数。”
“那我应该铸给谁?”
“这个答案你只能自己去找。”
我说,我要铸活人刀。
我爷爷的刀,铸予西京谪仙人。他一人一剑,赢了西京所有的游侠。他仗义疏财,平生所好唯独一盅酒,坐在酒肆的屏风旁,他写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种脍炙人口的诗句。
西京是天眷之都,是英雄辈出的地方。我从小以为,我的刀主在西京,但我没想过,去西京的路上,有贼。
看见贼人围拢上来,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他们手持钉耙、生铁菜刀、擀面杖、案板等各类炊具,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不像是贼,倒像是从刚从田间归来的农民。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刀。而且我平生所学尽是金石冶炼之术,父亲忘了教我打架。
“你们要什么?”我捂住自己的行囊,“钱,我有的。”
一位丧眉耷眼的山贼朝我走来,我有些紧张,抱手作了个揖:“敢问阁下尊姓?”
山贼挠了挠脑袋,举起擀面杖:“免贵,叫我大脑袋。”
一闷棍敲晕了我。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下铺着草料,似乎是一处农舍。
周围有七八个倒霉蛋,和我一样,都是被捆来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我定睛一看,这副丧气,不正是敲我脑壳的大脑袋么?
我连忙捂住脑壳,生怕他给我再来一下子,没承想他竟为我们松开捆绑,示意我们跟他去。
见他手中拿着农具,我问:“你们也种田吗?”
“可不咋的,这不刚从地里回来。”
“抢人还不够你们干的啊?”
“青黄不接的时候才抢。天子修大佛,北疆战事多,税重。没粮食吃的时候,只能抢人。”他朝地上啐一口,“都是些穷光蛋,抢的不够吃的。”
我打量着这个山坳中的村落,不过四五栋零落草屋。我问他:“你家人呢?”
“我爹死在北疆。我娘……五年前就饿死了。”
我沉默。
“没见过吧?饿死的人,腹大如鼓,活像是吃饱了饭似的。”他接着说道,“我娘死时,手里还攥着一块馒头。给我活命用的。”
把我们带到坪上的饭桌前,他与其他几位山贼肃立在我们身后。
过了一会儿,一位小孩端上一道菜肴,我注意到大脑袋咽了咽唾沫。
“这是你弟弟?”我问。
“官道上劫的囚车,装满小孩,说是要运往西京。怕活不下来,我们养着。”
“废话太多了。吃饭。”他举起手中的擀面杖。
好肥一条胖头鱼。上面改着花刀,铺着细细的姜蒜末,酱油在肉间如山涧般流动。
我早已饥肠辘辘,看见这情景,不禁食指大动。
来不及多想,我抓起筷子。
“停。”
尚未嚼出滋味,山贼一声令下。小孩再次上来,满脸疼惜地撤下菜肴。
我与席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演的是哪一出。
大脑袋走上前来,为我缚上手脚,朝其他人摆了摆手:“你们,全都可以走了。”
“我呢?”
“你不能走。”
“因为我长得好看?”
“因为他们都是穷鬼,你不是。”
“为啥?”
大脑袋狡黠一笑,“你吃鱼,一筷子下在鱼头上。不求果腹,只求一口鲜劲儿。他们不一样,他们争先恐后抢一口鱼腹吃,是穷人。”
我家吃胖头鱼,从来都是砍了身子,只食其头。万万没想到,我会栽在一口鱼肉上。
“我有一个问题。”我捂住脑门,“为什么所有活都是你来干,你不累吗?”
“呵呵,”大脑袋憨憨一笑,又挠起脑袋,“我们是神风怪盗团。”
他朝身后的众山贼一指,“这位是大哥,他是团长。这位是二哥,他是军师。”
我对两位领导依次致意:“那你呢?”
“我是劳动委员。”
“呃……”
大脑袋替我拿来粗纸笔墨,说:“写上你的姓氏、籍贯,家中有何人可以付赎金。”
一边写,我一边与大脑袋闲聊:“大脑袋,要是不做贼了,你会做什么?”
“我……”大脑袋迟疑着,“我会做纸鸢。我做的纸鸢可好了,飞得又高又远。”
他手舞足蹈地说着,似乎恨不得立马做一只来给我演示。
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大名。
“你叫金闪闪?”
“是。”
“你是个妙人。放心,我们不杀你,让你爹付了赎金,我们立马放人。”
说罢,他压低声音:“你是你爹亲生的吧?”
“什么混账话!”
他又呵呵笑起来,只是笑到一半,表情忽然僵住了。
我顺着他歪斜的嘴巴向下看去,他的颈子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
“嗬——嗬——”
他捂住喉咙,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了声。
鲜血从伤口中喷射出来,像一只扶摇直上的红色纸鸢。
他缓缓倒下,女孩从他身后露出头来。
她微微踮起脚,拎着狭刀的双手束在身后,歪着一张脸打量着我。
那是一张未脱稚气的脸,天真中带着困惑。在她身后,三道纸鸢飞起。
好快的刀。
“是金家的公子吗?我来求你铸刀。”她抱拳作揖。
我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你!你屠了神风怪盗团。”
2
她的名字叫琉璃,我很害怕她,虽然她长得很好看。
她有一双剔透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无善无恶,无障无碍。
父亲说,出门在外,应该提防几种人。僧、道,还有长得贼好看的女人。我问他为什么,他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神风怪盗团一役之后,琉璃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成天纠缠着我,让我为她铸刀。
“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不会给你这种人铸刀的。”
我避开一架运着木材的马车。这几天在官道上看见许多这种马车,全是运往西京的。
接连三年大旱,天子集全国之铜,在西京修未来佛法身以求甘霖。
我从未想过西京是这个模样。它是那么的大,我一度怀疑它能装下全天下的人。大道上满是卖着奇珍异宝的摊贩,西域的翡翠、南海的珍珠……每个人都急匆匆的,走起路来带着风。
“喏。”
她给我递来一张胡饼,我犹豫了一霎,还是接了过来。
胡饼烤得微焦,上面洒满了大粒黑芝麻,真香。
“为什么不给我铸刀?”她接着说。
“你屠了神风怪盗团。”我说,“我不给恶人铸刀。”
“他们才是恶人,我是善人。他们绑你,我救你。”
“他们没得选。”
“我问你,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屠人者为恶,活人者为善。”我说,“我要铸的,是活人刀。”
“这世上没有活人刀。”她摇摇头,“刀是凶器,生来便是要屠人的。你脑壳有问题吗?”
她伸手摸我的脑门,我一掌拍开。
我转头看去,她已不见踪影。
我摇摇头,加快脚下步伐。
今日便是大佛竣工的日子,为了庆祝,天子在大佛前设台举办比武大会。如果西京有我的刀主,想必他一定会出现在那里。
比武一日,决出冠军。
北疆再设台,冠军与北疆战神明将军过刀。胜则封三品骠骑将军,负则赏黄金千两,良田无数。天子亲自督战,是莫大殊荣。
待我赶到比武台时,比武早已开始。
我抬头看佛,佛掐与愿印看我。他高我一百丈,高天子八十丈。
比武台上设有观礼台,包厢以薄帘相隔。那是贵人们观礼用的台。
忽然人声鼎沸,又有一场胜负分出。
我挤破头去看,那人使的是一把雁翎刀。我看他,他看着观礼台,台上有卷帘拉开,他跪伏在地。
“这是有贵人相中他了,就算没拿到名次,他也能得个好前途。”左近有人说。
“他们比武,为的是前途?”我问道。
“学成一身文武艺,报与帝王将相家。不为前途,为的是什么?”那人笑道。
我一生只能铸一把刀,我的刀要铸给这样的人吗?
我陷入冥思,台上又有人决斗,众人鼓起掌来。
转瞬间时至中午,一阵猛烈的喝彩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台上有宦人扯着尖锐的嗓子:“冠军决胜!”
喝彩声更加热烈起来,我看向比武台,忽然心中一惊。
那女子拎着一把狭刀,满脸漫不经心的表情,不是琉璃又是谁?
我注视着她,她忽然看向我的位置,做了个鬼脸。
我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她的对手,那人使一对双刀。
我不懂武功,但不论从材质还是工艺上来看,那是一对好刀。我不禁为琉璃担心起来。
三声锣响,琉璃动了。
我注意到她握刀的手没有使劲,整把刀像是悬在手里。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的刀极快,转瞬间便与对手交锋数十次。
她的对手也很快,但是琉璃似乎比他更快一线。
那人似乎有些不服,便更加快了,他每次加快频率,琉璃也加快一些,后来已经看不见二人的挥刀过程,只能听到漫天的叮当声。
事物的运转速度到了某种程度,看起来就像静止了似的。所有人屏息,等待着决胜的那一刻。
“叮”的一声,二人停下了。
我听得明白,那是刀锋被斩断,落在地上的声音。
琉璃的刀锋懒懒倚在对手的肩膀上,她伸了个懒腰。
“胜者,明琉璃。”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了,观礼台上最高处的包厢拉开了卷帘。
我好奇地看去,却不见天子踪影。那包厢里站着个面白无须身着便服的中年人。
“是大司徒。”有人说。
原来如此。当今天子年幼,国事尽交予大司徒代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我不懂政事,但那人看琉璃的眼神让我有些不适。
他微微眯着眼睛,佝偻着脑袋,斜视下方,像一条吐芯毒蛇。
琉璃耸了耸肩,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做给我看的。意思是你没办法了吧,只能给我铸刀。我哑然失笑。
忽然之间,变数发生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人们一片片地跪倒下来。猝不及防之下,我只好随着身旁的人一起跪下。
我不知为什么要跪,只想着若是大家都跪了,唯独我傻愣愣地杵着,恐怕看起来有些不雅。
他们都看着同一个方向。
大佛悲悯的眼神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在那对眼眶的下方,两行清泪正在汩汩流下。是佛在哭泣。
琉璃也转身看佛,她没有跪。
人群中出现了呢喃的声音,人们纷纷诵经。
我熟知铜性,现在是正午,天气炎热,铜遇热则会析水。他们不知铜铁形状,便都以为是神佛显灵,久旱之后的甘霖要来了。
哭吧,我想。
祭大脑袋。
3
西京没有我的刀主。
我没有和琉璃打招呼,在她接受天子嘉奖的时候,我悄悄离开了西京。
我至今不知道我的刀主应该是什么模样,但是我明白,我一生铸一刀,这把刀不要付与帝王家。
西京已经不是爷爷曾经待过的那个西京了,如今的西京没有游侠,也没有谪仙。我甚至暗暗怀疑,西京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只是爷爷老了,看什么东西都比较美。
我从西京出来,一路往北走。大旱持续数年,一路赤土千里,放眼望去尽是龟裂的土地。我见到许多无人的村庄,因为种不出粮食,农户们变成了流民。
在一处州府附近,我发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我不知往哪儿去,便在人群中随波逐流。走到城内,我发现城里处处搭着便棚,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棚子里有二三小厮,置着粥炉。
“这是谁施的粥?”我拉住一位过路人。
“城中戴家,戴善人。”
“戴家?”我问,“戴家怎么走?”
“你是想见戴善人?他每天都会在城中央的粥坊亲自施粥,你过去就能见到他。”
我道声谢,往前走去,行不了多久,便看见一处比别处大许多的粥坊,坊前的队伍也长了许多。我走到最前方,一位身着粗布青衫的老人正在施粥,他生了一张令人心安的面相,乐呵呵的。
有一位小女孩颤颤巍巍地向他递上粥碗,他呵呵一笑,用双手接过,给她添了个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转瞬,他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把麦芽糖,放在女孩手里。
我心中大撼,像是有什么东西推着似的,一步冲上前:“见过戴善人。”
“小兄弟有什么指教?”戴善人一边添着粥,一边说,“如果要喝粥的话,请到后面去排队。放心,管够。”
“在下……在下金家金闪闪,正在出门游历。见阁下慷慨善举,心中悸动不已。在下……愿为阁下铸刀!”
我心中已明了,这就是活人刀要找的刀主。
“金家?五行之首,天下第一铸兵世家的那个金家?”
戴善人抚着长须,似乎十分吃惊。
“正是。”我有些自豪。
我被戴善人请入府中,他为我设宴。虽说是宴席,席间不过五道难见油腥的小菜,一盏劣酒而已。
我这时才发现,戴善人看似浆得精细的长衫上打满补丁。正当我狐疑之际,他开口了:“慢待了,不怕你笑话,我平时都和流民们一起吃饭。光是这几道小菜,都是让厨房紧凑出来的。”
一位家仆上前为我添酒,我连忙摆手拒绝。只是不知为何,他仿佛没有看见我的姿势一般,兀自往我杯中注着酒。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戴善人解释道。
“为何?”
“我府中奴仆,都是些天残之人。这年头,放在外头,都是饿死的命。我于心不忍,便把他们收了回来。”
“大善。”我胸中热血翻腾,“请受后生一拜!”说着,我站起身来,弯腰作揖。
那日之后,他将府内匠房扩建,各类工具原料应有尽有。
得知我想铸活人之刀,他感慨万千。
他说他毕生信奉活人之善,为了救济灾民,就算散尽家财也不可惜。事实上,他也所言非假。他的宅子虽大,但这些天里我几乎没有看到一副值钱的家具。据家仆所说,许多东西都被他变卖换粮了。
我终于找到刀主,内心激动不已,在匠房内冥思数日,设计活人之刀。只是说来奇怪,任我如何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找不到灵感。戴善人也来问过几次,但这把刀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把刀,我不能随便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