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头?我记得明明不是啊。”我不解地说。但是脑海中似乎有另外一件困扰着我的事情,那就是曼彻斯特这个关键词。
“对,曼彻斯特,后来几回你没来。他们说他去硅谷实习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做游戏。”
“你说什么?从曼彻斯特去了硅谷?”我的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明白了和两位学长聊天时,那种奇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我们不止拥有同一个班主任,原来我也有位同学从曼彻斯特去了硅谷!不……他们俩在入学的自我介绍仪式上,不约而同地说出了想要成为游戏制作人的梦想。
这是巧合吗?我无法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无尽的疑问从我的脑海中升起,我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找到那天加上的陈庚,给他发送了一条微信:“学长,那天您说您班上有一个梦想是成为游戏制作人的同学,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好。”张宝毅侧过脑袋,关切地问道。
“没事,可能是昨天没睡好……”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林老师现在怎么样?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她啊,巧了。”张宝毅压低声音,“她是真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据说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从上次同学聚会开始就没见过了。”
这时微信提示音响起,我打开手机。
“好像是叫肖洒……对了,问这个干什么?”
5
在搜索引擎上,关于“Y市一中肖洒”的关键词检索结果有很多,但大概因为这是个寻常的人名,搜索到的都是相近的信息,没有一条指向肖洒这个人。
这个毕业照上不存在的第54个人,就像是一个无处不在又虚无缥缈的幽灵,徘徊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他究竟是谁呢?
两位学长比我们大一轮,他们毕业的那一年恰好是我们入学的时候,两届应届生中都有这么一个人。他的梦想是成为游戏制作人,大学毕业以后从曼彻斯特去了美国硅谷。
如果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解释我的疑问,那就是身为这两届班主任的林玉本人。可如同张宝毅所说,她已经患上了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失去了大脑中的全部记忆。询问她是没有意义的。
我隐约有一种感觉,真相就藏在整件事的起点中。如果我能找到和肖洒相遇的最初时间,或许就能解决所有诡异的谜团。
我坐在书桌前不住思考着,但这件事就像是一场被吹响哨子的跑步比赛,我越用力,答案——起点就离我远了一些。而恰恰相反……越来越多无关此事的回忆涌了上来。
那是发生在初二时的事情。
初二下学期,我们正式进入了中考备战状态——这句话毫不夸张,因为我们已经学完了初中的全部课程,进入了复习阶段。
在林玉的要求之下,全班同学必须在周末来到学校补课,留给我们的休息时间只有周日下午短短的几个小时。尽管私底下怨声载道,但我们还是成了唯一一个接受周末补课的班级。
但紧锣密鼓的补课计划在持续了两周之后便告一段落,原因是有人在教育局匿名举报了这件事情。当时教育部的方针是给中小学生减负,补课是绝对不允许的行为。
那一天的自习课上,林玉在讲台上眯起眼睛扫视着她的学生,似乎在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看穿每个人的心。窗外,电闪雷鸣。
“你们以为老师愿意补课吗?”她低声说道,然后猛地提高音量,用一种尖锐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吼道,“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是谁举报的,自己站出来,老师不会惩罚你。”她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
没有人站起来。
“好的,好的,你们很好。”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似的,“现在,每个人依次站起来。”
“所有人都走到教室外面,然后依次走进来。如果你们知道是谁做的,告诉老师,没有人会知道是你说的。”
依照她的命令,我们来到教室外面,从第一个人开始,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从后门走出来的同学。
没有人知道谁是那个检举者,也没有人知道告密的是谁,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另一个人的背叛者……这一刻,每个人都不相信身边的人。
过了许久,大家重新回到教室。
“老师已经知道了。”林玉平静地说,“但是老师这次不会责怪那个人——肖洒。”
我回头朝垃圾堆的方向看去,那个人今天也没有来学校。
“但是如果有下一个,就别怪老师不客气了。”就在她的话音落地时,一道惊雷炸响。
我将思绪从回忆中收回,重新看向面前散发着幽幽白光的电脑屏幕。尽管只有模糊的猜测,但是我似乎找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6
再次坐在咖啡厅时,我把两位学长和张宝毅都叫来了现场。经过简短的介绍之后,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神看向我——他们急于知道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三位,今天叫你们来,我是想解答自己心中的一个疑问。”我说道,“两位学长,你们把毕业照带来了吗?”
陈庚率先拿出毕业照,我点点头:“你们数一数上面有多少个人,再和题首的那个数字对比一下。”
两人数了起来,不久,似乎约好了似的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会?少了一个人!”
“仔细想想,这个人的名字是不是叫肖洒。”
听到肖洒这个名字,张宝毅睁大了眼睛:“肖洒不是我们的同学吗?怎么会出现在他们的班上?”
我把两位肖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之后,紧接着说道:“似乎我们都有一个叫作肖洒的同学,他不爱来学校,梦想是成为游戏制作人,从曼彻斯特去了美国硅谷。”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还有一个巧合是,我们都有同一个班主任。”我说,“其实到目前为止,我的心里也没有准确的答案,这个答案需要三位和我一起揭晓。”
“请你们告诉我,肖洒的外貌是什么样子?”
“中等个子,白白胖胖的……”陈庚的话说到一半,立马被学长抢过话头,“不对啊!我记得他是高高瘦瘦的,老穿一双蓝色帆布鞋。”
“你的记忆里,他是平头。”我没有加入二位学长的讨论,而是转头对张宝毅说,“但是我记得,他有一头厚重的刘海。”
“为什么?如果说学长记忆里的那位肖洒是另一个人,这还可以理解。那我们记忆里的肖洒为什么会完全不一样?”张宝毅说。
“只有一个可能性,肖洒的样子是我们想象出来的。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他为什么有这么多副面孔。”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困惑,但是请让我再确认一个问题,你们第一次见到肖洒是什么时候?”
冥思苦想一番后,如我所料,他们和我一样,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这件事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去曼彻斯特读研和去硅谷工作的事,都不是我们亲眼所见。”
“是同学聚会上,林老师说的。”陈庚说。
“是吗?我也是在同学聚会上听林老师说的。”
“那请你们仔细想想,关于肖洒的那些事情……比如他在自我介绍中发表的讲话,你们有亲身听到过吗?还是和他的未来一样,是从另一个人嘴里得知的呢?”我接着说,“如果我猜得没有错,这里没有人听到过那场自我介绍,但是我们都相信它发生过。”
“因为有一个人,在不停地给我们种植心理暗示。她告诉我们,肖洒做了些什么事情,肖洒去哪儿了,肖洒后来怎么样了……”
“你的意思是……”张宝毅率先开口,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摆在桌上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人的记忆,是可以篡改的。”
这就是我发现的答案。我翻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怎么也找不到和肖洒这个人产生直接接触的场景,但我是如此相信他的存在。这种相信就像是根植在大脑深处的一道指令,让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恐惧不已。
直到我发现,我所有和肖洒的接触,都来自林老师积年累月的暗示。是她让我相信这一切,她凭空制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同学,而且在毕业以后,还利用同学聚会维持着暗示的力量。
如果说这个暗示有漏洞的话,只有一个——肖洒是不存在的。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接纳了暗示的我们,只能在潜意识深处用自己的想象制造一个投影,所以每个人记忆里的肖洒长得都不一样。
我想,这个匪夷所思的尝试之所以能够成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在学生时代建立的恐怖威信。而我之所以能意识到这种违和感,大概是因为在第一次聚会以后,我就从未参加过这场盛大的集体催眠。
我们相信她能够控制一切,就像臣服于上帝的选民,盲目地接纳她输出的每一句话。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她为什么要制造这个幽灵。
7
林老师住在学校后山的教工小区里,由于最近新建了一个小区,所以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离退休员工。小区有些冷清,一路上只能看到几个老人坐在稀稀拉拉的树木下晒着太阳。
“你知道吗,昨天我在网上搜到一个数据,离退休教师的阿尔茨海默病发病率是非常高的。”张宝毅对我说,“有一部分教师具备隐性的偏执和控制型人格,拥有这种人格的人在失去可以控制的事物之后,很容易陷入病态的心理情绪中。”
“你恨她吗?”我抬头看着楼道口的单元号,“每天写作业到半夜一点,你一定也很痛苦吧。”
“最开始是恨的,后来就觉得没什么了。”他摇摇头,“反正大家都一样,被谁控制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按下门铃,大概过了十秒钟,门打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针织衫的老人,从模样上来看应该是林老师的爱人,他看见我们来访,错愕了一瞬:“你们好。”
“你好,我们是林老师的学生。”我递上手中的礼物。
林老师住的是一套简单的三居室,虽然条件算不上富裕,但是每一处角落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
“抱歉,她可能没有办法和你们聊天了。”老人招呼我们走进客厅。
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向阳台。尽管只有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背影,但我还是能通过那个花白的马尾和她身上的灰色裙子认出她的身份。她佝偻着脖子,头却往上仰着,像是在看窗外的风景。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她的头缓缓往后转过来,借着这个瞬间,我看清了她的模样。看起来和当年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些皱纹,令人讶异的是,或许是因为脸部线条变得松弛下来,老去的林玉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那种阴郁,反而多了一份和蔼。
看到我们的样子,她似乎有些茫然,又好像有些失望。她的眼光停滞了一会儿,又转回了原处,痴痴地望向天空。
"从前年开始就是这样了,叫她的名字也没有反应。”老人为我们倒上矿泉水,在沙发上坐下。
“肖洒。”我试着说出这个名字。与此同时,坐在阳台上的林老师的肩膀忽然急剧震动起来,她猛地回过头看了看我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的目光逡巡了一阵,叹了口气,重新转过头去。
“你们……”说话的是林老师的爱人,“你们是为这件事来的?”
“我们想要一个答案。”我说。
“我早就知道,会有人来问这件事情。”老人抹了抹眼角,看向阳台上的林玉,“她只有听到这个名字,才会产生反应。”
“你们是哪一届的学生?”
“2004年入学,2007年毕业。”张宝毅说。
“是实验班自主招生的那一年啊,你们应该以为自己是第一届吧。”老人说,“其实在1998年,自主招生就开始了。”
“那一年,几千个小升初应届生齐聚一中,接受内部考题的检测,从中选出的45个人,组成了那一届的实验班。其中有一个孩子,他的名字叫作肖洒。”
“1998年也有一个肖洒?”张宝毅惊讶道。
“这45个人都是千挑百选出来的精英,除了这个叫肖洒的孩子——他是通过林玉的私人关系入学的。这孩子从小只爱玩电脑,哪里能考得上实验班啊。
“实验班的学习进度比其他班级快很多,很快,这个孩子就跟不上其他人的学习进度了。为了他的学习成绩,林玉给他布置了比其他人多三倍的作业量,他的每个周末,几乎全部时间都在补课。但是越逼他,他的学习成绩就越差。”
“越差,就越逼他。”我叹了口气。
“是的,到了后来的那些日子,他的生活里只剩下学习……无尽的学习……唯一的佐料就是林玉的斥骂。他越来越内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到那一个早自习……”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从教学楼楼顶一跃而下。”
“林玉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孩子,肖洒是我们的儿子。”
“肖洒……是你们的儿子?”
“这件事给她带来莫大的打击,她的内心似乎分裂出了另外一个人格,那个人格坚信她的儿子没有自杀,而是像往常一样在母亲的班级里学习……于是在下一届招生开始的时候,她从开学第一天就暗示所有人,你们有一个同学,叫作肖洒。”
“她苦心经营这一切,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她是在欺骗别人,还是在催眠自己,但是总之,她的目的达到了。”
“所以自主招生暂停了,也是因为肖洒的死吗?”
“对。但是实验班带来了辉煌的战果,校方把学生自杀的事情压下去以后,时隔三年,再次启动了自主招生的方案。林玉的教学能力有目共睹,她也再次担任了实验班的班主任。”
“你们这一届学生毕业以后,我感觉不能这样下去了,就替她申请了退休。但她产生了另外一种妄想,她认为肖洒在英国的曼彻斯特读研究生,之后在美国搞IT。”老人忽然笑了,“明明从小不让那孩子玩电脑的啊,见一次揍一次。”
“或许忘记一切,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我看向林玉的方向,她正看着一只飞过窗外的鸟,它落在树梢上,叫了几声。过不了多久,它飞走了。
(1) 全称Role-playing game,角色扮演游戏。
第8章 活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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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我离家。
金是五行之首,我金家是天下第一铸刀世家,所铸兵刃举世无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