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清风朗朗,月明星稀,锻炉烧得滚烫,我坐在角落里绘着图纸。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推开门,惊讶地发现来客竟是一个小男孩。他穿着一身破布衣裳,脸上脏兮兮的,满脸惊恐的表情。让他进门后,门外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推开门看了一眼,是戴善人的家仆。他朝我点点头,便继续向前跑去,看样子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身后,一双小手抓紧我的衣裳。
“别害怕,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蹲下来。男孩又扯了扯我的衣角,他似乎想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随着男孩踏出匠房,他专寻被阴影遮挡的小道,带着我七弯八绕。
不多时,我们来到一处连屋前。
这个屋子在宅子的后方,是戴府的厨房。所谓君子远庖厨,我是一次都没有来过。屋门上悬着一把精钢大锁,厨房为什么要上锁?我犹豫一二,掏出一根铁丝。
锁也是器,在我金家人面前,没有摸不透的器。不多时,锁芯便打开了。男孩推开门,我随他而入。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屋内不过十坪,密密麻麻地挤着数十个孩童,我一一望过来,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是当日粥坊前的小女孩。
戴善人在宅内关着这些小孩,是要做什么?来不及细想,身后出现了人声的喧闹,有人举着火把而来。看见戴善人带着家仆而来,我只好站在原地,强装镇定:“不知善人为何要在府内羁押孩童?”
“不知阁下为何出现在此处?”戴善人面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有些冷。
“还请善人先回答我的问题。”看见家仆试图进入厨房,我伸手撑住门框,寸步不让。那家仆缺了一臂,一时间也推我不动。
“我见他们可怜,便收养了。”
“我呸!你家把孩子当狗养啊!”
戴善人慢慢收起笑容,那张脸在月光之下,半张脸像是在笑着,半张脸像是板着,让我一时竟看不真切。
“从前故事里说,有些地方是有鬼的,去不得。人们不信,去了便信了。现在没有这些故事了,但不代表鬼消失了,它们依然在那里。”他语气平缓,“金公子,你一定要去看一看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铸刀。刀斩人,也斩鬼。”
“抓回匠房。”
爹,你为什么不教我打架啊……
匠房之内,戴善人背手站在炉前,背后站着三位家仆。
“你施粥,便是为了抓这些孩童吗?”我问,“为什么?”
“你搞错了,不是为了抓孩童而施粥,而是为了施粥而抓孩童。”
“我听不明白。”
“我施粥三年,你当我的资费从何而来?我的家产早已散空,如果不能继续下去,城里的这些人就要尽数饿死!”他转过身,“西京贵胄有娈童之风,一童可卖十金,一金可买粮千斤……一童,可救百人。”
“你配不上我的刀。”我摇头,“你是恶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见众生苦,许下宏愿,要救每一个我看见的人。活人是我的天命!为了我的天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可惜!”戴善人咬牙切齿,“你若不开那扇门,我便是善人。”
“你配不上我的刀。”
“金家的刀,一代一把,可值万金。你的一把刀能活万万人,为什么不铸?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铸活人刀吗?难道你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懦夫?”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一件事,你配不上我的刀。”
“十日之内,刀成,你活。否则,死。”
戴善人转身关门,留下三位家奴值守。
4
我记不得过了多少天了,时间像是失去了尺度。
我在匠房里枯坐了一日又一日,每天都有人进来送饭,我饿了便抓起吃,饱了便继续坐着。
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这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戴善人贩卖孩童,是为行救人之事,他善吗?
我这一把活人刀能救万万人,我不替他铸,这万万人是否间接死于我之手呢?难道我才是真正的恶人?
烈火熊熊燃烧着,我等待着死期。
转眼间又过去了好几天,门外传来守卫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想必十日之期要到了。我苦笑着,万万没想到,我这辈子一把刀都没铸出来。
忽然之间,门上的窗棂纸染上了红色。少女推门而入,手拎狭刀,头发乱糟糟,一身衣裳被尘土沾得脏兮兮的,像是赶了不少路。
“金闪闪!你让我好找。”
说完,她从门外扯来五花大绑好的戴善人,活似一只肉粽子。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该杀不该杀。”
“孩童运往何处?”我问戴善人。
“你惹不起的。”戴善人说,“那是比鬼还更恶之人。”
“我不怕。”
“大司徒。”
琉璃张大嘴巴,做出夸张的嘴形:“好大的官!”她把刀往戴善人颈上一靠,“好恶心的人。”
“我问你,你是否曾有一车囚童在官道上被劫了?”
“你怎么知道?”戴善人大惊。
“下去以后,找他。问他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善人。他的名字,叫大脑袋。”
不待他回答,琉璃落刀。
“琉璃。”我分不清自己流出的眼泪究竟为何,“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爱哭鬼!”
现在想起来,似乎我每一次见到琉璃的时候都在哭。说来奇怪,我年满十五,在家也许久没有哭过了。
琉璃说,西京比武之后,她顺着前往北疆的路线,一路寻找我的踪迹。半旬后她便要与明将军过刀了,她需要一把好刀。
我说,我不给你铸。
琉璃没有说话,只是表情看起来有些黯淡。自从寻到我之后,我很少见她笑过,她似乎有心事。我反正无处可去,四顾茫茫,便索性与她结伴前往北境。
想着看看明将军,看看这位以四十万兵力拒百万异族二十年的将军,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一路上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天气也转凉了。我们听见明将军的许多传说,有人说他是杀破狼转世,杀孽无数,也有人说他是救世将星,匡扶天下。
在边关的一处小镇,我们见到了押送犯人的队伍。犯人排成二三里的长龙,里面尽是些身着异族服饰的人。有年过七旬的老人,也有嗷嗷待哺的幼童。我有些好奇,便找到领队的老兵,向他问起缘由。
“这些人要押去哪儿?”
“坑杀。”
“坑杀?”我一身鸡皮疙瘩尽数竖起,“你们要坑杀这些妇孺?”
老兵打量我一眼:“他们长得飞快,这些小孩不过十年就能成为战士,现在不杀他们,留着等他们来杀我们吗?”
“没有这种道理的。”
“没有这种道理?我一家老小被异族杀了个干净!我娘七旬,他们照杀不误!我家人的命不是命?”
我一时语塞,便问:“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异族的土地种不出庄稼,他们以游牧为生,每到秋冬,寸草不生。不来打我们,他们活不成。”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道理,难道世上真有不杀人不成活的人吗?不杀人,他们活不成,他们杀人是为救自己,这是恶吗?兵士不杀妇孺,十年后被杀的就是他,那他该不该杀人?
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糨糊,几欲炸了。
正打算再度开口,琉璃牵了牵我的衣角:“走吧,你管不了。”
老兵啐了一口,正欲继续赶路。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御林军。”琉璃遥望。
片刻之后,二十位身着黑甲的骑士来到队伍前,为首者看了看老兵,说:“奉大司徒令,放人。”
“大司徒的令,在我们这儿行不通。”老兵口中啧啧,打量着对方精美的全身甲。
“天子令呢?”
老兵沉默。
“天子来北疆,不仅为比武,更为与异族和谈之事。在这个当口,谁也不能坏事。”
“你们的大将军,活不长喽。”囚徒的队伍里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兵士大怒,当即拔刀。
“你敢?”骑士大喝道。
“狗奴为将二十年,杀我族人岂止二十万?”那老人大笑着,“明将军不死,我族的仇怎么说?不过四十万兵!我族人人都是战士!你们又有几个明将军,能挡我们多少年?”
“我们的马刀杀不死他,但是你们的刀可以。”老人磔磔笑道,声音凄惨冷厉。
“辱我将军!”老兵转身挥刀。与此同时,骑士一刀刺向他的后背,他竟不管不顾,依旧向老人砍去。
老人的脑袋落在地上,脸上仍旧挂着诡异的笑容。老兵倒地时,喷出一口血,不屑地看着骑士:“就凭你们?”
所有的北军都聚了上来,把老兵围在中央,人人拔刀。战斗一触即发,琉璃拽着我离开。
我如行尸般随她继续前行,所有问题在我的脑子里扭成一团。
夜里,边塞的天空格外低。星辰缀成一道长河,低低悬在我的头顶,我抱着膝盖,与琉璃一起坐在客栈外的沙地上。
“琉璃。”我问她,“你杀了那么多人,心中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琉璃摇摇头,“我说过,我杀的都是当杀之人。”
我看她,她也看我。那双眼睛倒映着我,也倒映着漫天星辰。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的眼睛里没有善恶,你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可谁才是当杀之人呢?”我说,“大脑袋你不该杀。”
“大脑袋是谁?”
“我相处了一天的好朋友。”
“对不起,我不知道。”琉璃沉默了一会儿,“我爹说,他对我唯一的期待是凡事不应守矩,应当遵从本心。”
“可什么才是你的本心呢?”
“我问过我爹。”她说,“我爹说,本心就是本心,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本心是什么,就去看看天的心。天也有心的,羊吃草,狼吃羊,人吃狼,都是天的心。”
“我不懂,我已经分不清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坏人的,大司徒就是。我想杀他,可是我不会打架。”
“我替你杀,我能打。”
我重新看向天空。
“金闪闪。”
“嗯。”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好。”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将军娶了个妾,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将军长年不落家,偶尔见到母女也不苟言笑,长房有意无意地总是欺负这对母女。可即便如此,日子还是好过的。”琉璃缓缓说道,“因为母亲和女儿在一起,两个人便有了依靠。”
“可是忽然有一天,母亲被歹人抓去了。女儿很伤心,她去求爹,爹板着一张大长脸,一言不发。数日后,异族兵临城下。”
“将军……是明将军?”我说。
“将军应战。阵前,敌人推出女儿的母亲,让将军后撤一百里,让三城。将军不允,母亲被斩首。”
说着说着,琉璃抬起头看星空:“从那以后,她有了仇。”
“离家出走,尽访名师,她学一身武艺。刀不够快,寻大风天,树下斩落叶,五年。待到一树枝叶落尽,地上无一片完整枯叶,功成。”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女儿的身份了。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着要安慰她,却无从下手。我只知琉璃心心念念要一把好刀,求一个挑战明将军的机会,却没想到背后隐藏着这样的往事。
“金闪闪,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琉璃忽然说,“没有一把好刀,我打不过他。”
“比武而已……”我说,“明将军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女儿?”
琉璃摇摇头,“你不了解他。你以为他凭什么以这点兵力拒异族二十年?他是明将军啊,明将军会杀死每一个挑战他威严的人,因为他是明将军,因为他不可以输。他不可以暴露出疲态和软弱,他必须是明将军。只有明将军,才守得住北疆。”
“他们说天子要议和,明将军会死,真的吗?”我问道。
“不会的,没有人可以杀死他。他太坚硬了,真的。”
“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的。”我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我不让你死。”
“你要为我铸刀吗?”
“你要杀死明将军吗?”
“我不要杀死他。”琉璃说,“我只要他对我和我娘说句对不起。”
我从身畔抓起一把泥沙,看着它从指尖轻轻落下。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要给谁铸刀了,但如果这把刀能活琉璃一人,那我也算是实现了自己最初的愿望。
“可是……材料哪里找?”琉璃急了起来,“这里买不到陨铁精钢。”
“你知道世界上最坚硬、最锋利的东西是什么吗?”我看着指尖流落的泥沙,“是沙。”
我不懂武,但我懂刀。
无论明将军使的是什么兵器,我都能造出比它更好的刀。
世人只知泥沙污秽,不知其性至坚至硬。以猛火催沙,将其熔化,过滤杂质,往复七次,便能取到晶莹剔透的琉璃水。
趁琉璃即将凝固,以微弱的力道反复揉搓,造出刀胚。再以清沙打磨刀刃,然而琉璃极脆,稍有不慎,便会碎掉。
将脆弱的琉璃变成神兵利器,世上只有金家人有这手艺。更不如说,这手艺唯金闪闪独一份。
5
“这哪里有刀?”
琉璃推门进来,傻了眼。
我微微一笑,举起一盆滚烫的朱砂水往桌上淋去。
转瞬之间,一把透明的血色狭刀凭空出现了。比起普通的狭刀,它的刃稍厚,也稍宽一些。
琉璃被这把刀惊呆了:“好美……它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想好。”
“慢慢想。”
“试试刀。”
她拎起刀,耍了个刀背藏身势,从透明的刀刃里头,我看见她笑了。
七日后,比武大会。
为了耀威,比武台设在离边疆最近的镇。天子携观风行帐,浩浩荡荡几万人前来观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三十里长的帐篷,它几乎带来了小半个西京。
天子的观礼台照例设在比武台上方,有木制阶梯相连。比武台下,一万北军站成方阵,观看将军头一回在战场之外斗刀的盛景。
我与琉璃一同面圣,天子从行帐露出脸来,那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唇上刚生出细细的绒毛。大司徒站在他身边,像一尊雕像。
我与琉璃跪地。透过余光,我偷偷地看着大司徒,暗自祈祷琉璃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暴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天子试探地看了大司徒一眼,大司徒点点头。
“好漂亮的刀。”他向琉璃伸出手。
天子拭刀,是冠军的荣誉。
琉璃递过刀,天子轻轻捧在手里,大司徒递上一块明黄色绸缎。他接过绸缎,小心地擦拭着刀刃:“这把刀还没饮过血吧。”
“是的。”
“可惜。”天子还刀。
“这是金家的刀。”大司徒忽然插嘴,他的声音绵软平和。
“是。”琉璃面无表情。
“和明将军过刀,一生一回。别让天子失望。”
琉璃弯腰,接刀退下。
我回到比武台下,站在如同雕塑般的士兵阵中。琉璃拎着刀,在台上踱着碎步,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间,风起。
“咚……咚咚……”富有韵律的脚步声在比武台上响起,台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一种恐怖的威压笼罩住了。
我看向琉璃,她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父亲说过,杀人过多,杀气会变成实质笼罩在杀人者的身上。这是护佑,也是业报。
明将军身高足有九尺,着一身明光铠。明光铠本该闪闪发亮,这个人身上的铠却黯淡无光,上面密布着刀剑伤痕。
走到琉璃跟前,他先是向天子的方向单膝跪下作揖。天子的卷帘紧紧关上,似乎连真龙也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琉璃。”他回过头,刀削斧凿般的左脸上挂着道长疤,“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有很多。”
“刀剑无眼。”
“这句话送给你自己,老头。”
明将军点点头,重新看向天子的位置,勾了勾嘴角。一件件地卸下铠甲,铠甲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明将军忽然大吼,声音响彻比武场,“拿刀来!”
看见刀的那一刻,我明白了琉璃求刀的理由。
宽刃大刀,长九尺。世上无此形制,因为无人挥得动这么沉重的刀。是我金家的刀。
不知怎么,我的内心竟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就像是我也站在那座比武台上,和琉璃并肩面对着对手。
这便是战斗么?我想。
转瞬之间,两刀相接。它们像是粘在了一起似的,艰涩的摩擦声响起。
明将军的刀看起来慢,但胜在势大力沉。琉璃像是使出了全力,只听得刀刃破风的呼呼声,却无法突破明将军的防御。
“你的刀很快。”明将军说,“但不够。”
说着,他像是凭空找到破绽一般,慢悠悠地把刀锋递到琉璃腿部,反转刀刃,用刀背敲了一记。
“不够。”他说。
台下喝彩。
琉璃膝盖微弓,满脸涨得通红。
她深深呼吸,忽然使出一个诡异的姿势,向前冲的同时往地面倒去,在即将接触地面的时候凭空停下,几乎是贴着地面,她继续往前掠去。
二人交手数十记。
“有意思。”明将军微微喘气,“但还是不够。”
琉璃大喝一声,再次发动攻势。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姿势越来越诡异离奇。
明将军似乎也认真了起来,木地板嗡嗡哀鸣着,像是承担不住二人交手的余波。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这是一个寻常的招式,连我也看得明白。
明将军横刀砍向琉璃双腿,琉璃刺向明将军的肩膀,这是两败俱伤的招数,如果不出意外,二人都会在中途变招。但是琉璃没有变招。
明将军的肩上飙起一道血花。琉璃有些困惑,她低头看向脚下,明将军的刀像是静止了,停在她的小腿旁。
明将军持刀的右手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停住这一刀,他必须付出代价。
明将军呼吸急促,他脚下踉跄几步,似是有些乏力。长刀从手中掉落,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宦人的声音响起:“明琉璃,胜。”
台下静默无声,所有人睁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
不对,明将军受创的部位是肩膀,并不是要害,他为什么会倒下?我重新看向明将军,他咳着血,拉风箱似的喘着气。
这是中毒的症状,可是我和琉璃并没有在刀上淬毒。
我忽然想起天子拭刀的情景,莫非那块绸缎上抹好了毒药?
天子为什么要杀明将军?难道这一切都是天子设下的局?联想到前几日所听闻的事情,我恍然大悟。
我看向台中的席位,天子正在探身察看台上情况,一脸担忧神色。大司徒的嘴角抿成弧线,他在笑。
是他!
琉璃皱眉,和我看向同一个方向,她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
琉璃看了看明将军,又看了看天子的位置,她呵呵一笑,缓缓抬手,刀尖指向天子。天子仓皇后退,一屁股倒在卧榻上。
观礼台下,五百御林军拔刀。
“不可!”我与明将军不约而同道。见我开口,明将军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那刀锋在天子的方向停了片刻,移向一旁。那里站着的人,是大司徒。大司徒面色不变,挥手示意。御林军从四面八方而来,把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
百十位兵士举盾,在通往观礼台的通道上组成防线。
“犯上。”大司徒轻悠悠地说。
“不犯上。”琉璃摇摇头,“犯你。”说完,她朝防线一步步走去。
“靠近观礼台一百步,便是行刺天子!无赦!”大司徒吼道,那声音失了往日镇定。
琉璃仿若没听到一般,继续向前走去,紧密相依的盾墙中伸出长矛。她竟是要以一人之力与这支军队为敌。我哀声长叹,一步跃上台,朝她奔去。
“疯婆子,等等我。”我朝大司徒喊道,“大司徒,你……你个坏!今日……今日便取你狗命!”
经过明将军身旁时,他忽然用极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架嘛,不会打,命嘛,不要命。你们金家人都一个德行。”我回头看,他已拄刀站起。
“陛下,臣可以死。为你们的和谈,为天下的一时太平。”他的声音洪亮无比,仿似没受过伤,“要杀我女儿,我却不允。”
“便是你也要谋刺天子吗?”大司徒一手将天子拦在身后。
明将军当他不存在似的,看也没看,转头面对台下:“明军,听令!”
我从未想过,当一万人同时喊出一句话,声音是如此的震撼。那声音震得尘灰飞扬,天动地摇,震得我的心脏怦怦跳,恨不得飞出胸膛。
“听大将军令!”
他们沉默了太久,即使看到明将军受伤倒下,也没有人喧哗。因为台上那个人没有说话,他们便动不得。
现在,他终于叫出他们的名字了。
一万人的脸上流下一万颗眼泪,这是一万次的悲伤。
“好!都是好儿郎!刑律官!出列!”
“听令!”一位身着文官服的中年人出列。
“我今日身殒。军中不许哗变,一切听从朝廷安排。违令者,斩立决!”
刑律官的眼中含满泪水:“得令!”
“第二件事。是我明朗的私事。”明将军的声音变低了,“我驻守北疆二十一年,从未行过假公济私之事。今日恳求各位。”他拜拳,“护我女儿周全!”
话音未落,震天的声音响起:“得令。”我一一看去,每一张粗糙的脸上都沾满泪水,但竟无一人伸手去擦。
“琉璃吾儿。”明将军拄刀的手微微颤抖,“你要什么?”
“我要杀人。”
“为谁杀人?”
“为我的好朋友,和我好朋友的好朋友。”
“哈哈哈,那便杀!”明将军眯起眼睛扫视一圈,“我看谁敢拦。”
偌大的空间里,没有一双眼睛敢与他对视。
明琉璃重新向前走,透明的刀刃滴落着明将军的血。我骄傲地笑了,那是我金家的刀。
携万人杀气。
只听见甲胄摩擦的声音,御林军沉默地让开道路。
大司徒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从紫青变成通红,像一块可爱的糕点:“护驾!你们护驾!”
琉璃持刀冲刺,一道血鸢冲天飞起。飞得又高又远。
天子惊惶的脸上,沾着几滴大司徒的鲜血。
“哈哈哈,这是我家的琉璃儿啊!”明将军高声喊道,像是在炫耀着什么珍贵的事物一般。他大笑着,笑声越来越微弱,直到面如金纸,一头往后直直栽去。
琉璃回到他的身边,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父亲的容貌。
“爹爹……爹爹对得起这天下的每一个人。爹爹对得起这风!对得起这雨!对得起这山与河!唯独……对不起你们。”明将军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第一次那样。
“爹爹,没关系的。”琉璃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我不怪你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他微笑着,那笑容如同少年一般天真。他的目光落在琉璃脸上,又像是穿越了恒久的时光,看向时空中某个永恒流逝的结点。
他说,唯愿此心净如琉璃。
明将军,薨。
6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琉璃,在比武的前一夜,我收到了父亲的信函。信里写着他和明将军的故事。
彼时明将军还没有成为将军,他的名字叫明朗,一个四处偷鸡摸狗的游侠儿。金家人,十五岁出门游历,是规矩。我父亲金灿,正是在游历中与他相遇。金灿他爹没教过他打架,他又爱扮演大侠,于是落于贼人手中,得明朗搭救。
明朗不知金灿的身份,两人却一见如故。结伴游山玩水,行侠仗义,好不快活。
青山绿水畔,得遇一女侠。女侠名为罗俪,生得那叫一个美呀(这里是他的原话)。金灿对她一见倾心,只是三人结伴同游,他并无机会表露衷肠。
明朗此人疾恶如仇,性子如同一把出鞘利剑,又如天心骄阳,滚烫炽热。
三人在江湖中混了数年,遇不平则拔剑。只是不知为何,明朗却一日日地消沉下来。
“我空有一身武艺,一人一刀,能守几人?这侠客,不做也罢。”
金灿问:“那你又想如何?”
“我欲守天下苍生。”
“什么是天下呢?”
“村庄、河流、山川水脉……那意味着全部,全部事物的集合。”
明朗的话里有一种“信”的力量,这是一种极强的念,足以扭曲现实。
金灿看着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心想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他也注意到,罗俪看明朗的眼神中,带着异样的神采。那是女孩看男孩的眼神,她从未这样看过自己。但金灿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他的心中涌起一团火焰,他知道自己应该铸一把什么刀了。
三日刀成,名曰苍生刀。
明朗得刀,三人分道扬镳。
金灿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了,他回到故乡,娶了对门包子铺的女儿。
明朗携刀拜谒西京显贵,从底层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为了成为明将军,他娶了重臣的女儿为正妻。罗俪,被纳作妾室。
时光荏苒,明将军如山岳般镇守北疆,杀人无数。
人们传颂着他的故事,一把苍生刀,在传说中慢慢变成了杀生刀。再后来,罗俪被阵前斩首,明将军不管不顾。
金灿于家中大哭三日,与明将军恩断义绝。
金灿说,明朗想守苍生,成不世之功业;他想寻到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刀主;罗俪想和自己心中的盖世英雄白头偕老。
只是不知为何,三人好像都没有做到。我们终究无法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我转过头,看向跪伏在明将军坟茔前的琉璃。那块坟茔小小的,杉木牌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明朗少年之墓。”不用问,自然是出自琉璃之手。
她站起来,迎上我的目光。
我说:“我已知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善与恶相克亦相息。大脑袋行小恶,心却是善的;戴善人行大善,背里却是极致的恶;明将军杀生是为救苍生……这世上没有杀生刀,也没有活人刀,一切皆为混沌,我妄图铸活人刀,是违背天命。我没有那个本事的。”
她点点头:“我知道,没关系的。”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我已想好了这把刀的名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它叫琉璃斩。唯愿此心净如琉璃。”
琉璃流泪。
“琉璃是世间最坚硬的事物,至坚则至脆。我注意到你使刀的法子有一个特点,握刀的手从来只使虚劲。我用秘法锻造,琉璃斩的刀身没有缺点,但刀柄脆弱,只要轻轻使劲,整把刀就会碎为齑粉。
“我一生铸一刀,一刀守一人。记住,不要让人碰到你握刀的那只手,你不松开它,你就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说着说着,我竟也哭了。
“爱哭鬼。”琉璃松开握刀的手,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向我走过来。
琉璃斩在空中坠落,它落在地上,从刀刃开始,整把刀碎成晶莹的尘埃。
来是土,还归土。
琉璃牵起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