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我有过悲惨的遭遇,也迎来了救赎。我今年才二十几岁,如果再让我活几十年,想必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讲。
王择端看着我写下最后这一段,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我看向电视,上面的倒计时已经进入了最后十分钟,也许他是因为害怕。
没有办法的,我也感到害怕。面对可能发生的死亡,没有人会不害怕。
正如监督者所说,人类是个很难让人放心的种族。我们争斗,我们猜疑,我们会伤害自己的后代,这样的种族没有资格在宇宙中存续。
只要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人选择自己,全人类就会迎来毁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择端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看着他,对他点点头。“没关系的,相信我。”我说。我尽可能地安抚着他,就像他一直以来对我做的那样。
最后一分钟,我们掏出手机。
监督者接管了讯号,合成音响起:“死亡会发生在投票时间结束后的一秒之内。你们会以毫无痛苦的方式死去。”
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想。精准地杀死每一个该死的人,这是地球人无法想象的技术。
最后一分钟,我们掏出手机。
在手机上弹出的页面里,我毫不犹豫地写下了王择端的名字。
最后十秒钟,王择端握着我的手开始猛烈地颤抖。
我们相拥。
3
2
1
时间到。
一秒钟之后,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王择端,我们都活着。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超过50%的人选择拯救他人,人类活下来了!
我捧着王择端的脸庞,喜极而泣。不过他并没有像我一样开心,他把头深深低下,恨不得把它埋进胸口。
他太害怕了。也许。
5
在这场浩劫中,人类失去了无数的同胞。这些人被称为“单向拯救者”,也就是说他们救了别人,但却没有人写下他们的名字。
为了清理这些人的尸体,人类动员了全部的社会力量。他们是人类的英雄,是真正的利他主义者,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值得被铭记在文明的历史上。
一个月以后,交通恢复。
这天,我买了一张回家的机票。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去看看李兰春。她也许已经死去了,她生前并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关系亲密的家人。她只有我一个女儿,如果她死了,我应该为她收殓。
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焚烧炉升起的浓烟,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灰色。
我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了,但我想她应该还住在那个出租屋里。我有一把钥匙,如果她没有换锁的话,我可以进去。
我尝试着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打开房门,屋里的陈设仿佛从未改变过,餐桌上铺的还是那块花格子布,破破烂烂的沙发摆在原本的位置。和以前不同的是,这里变得更加整洁了。
在靠窗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张书架,这应该是新添的家具。我走到家具前,惊讶地发现上面摆放的竟然全部是我的书,我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都在这里。
我随手抽出一本,书脊上一尘不染。这里经常有人打扫。从右到左一路扫过去,最左边摆着的是一本中小学生作文集。我翻开它,第一篇是我的作品,一个孩子与母亲的故事。
放下作文集,我走进母亲的房间。窗帘被紧紧拉上,我打开灯。窗前有一个桌子,上面摆着一块玻璃镇纸,我看见桌子上似乎摆放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那里摆着一部手机、一张存折和高铁票。
我拿起存折,从第一页开始,除开一些小笔支出,几乎所有的内容都是进账。直到中间的某一页,余额忽然变成了0,那之前写着“-55212.9”。
一瞬间,从投票日开始的许多疑问都得到了解答。我颤抖着双手,拿起高铁票。高铁票上的目的地,是我的城市。
手机上传来信息推送声,我瞟了一眼标题,上面写着“投票结果初步统计。”我打开新闻。
“在关系到全人类存续的考验中,我们有超过半数的同胞选择了让他人存活,现在,投票数据已经得到初步统计:有61%的人投票时写下了其他人的名字,而令人震惊的是,其中85%的人选择的都是自己的子女。人类,用令人惊叹的决心,延续着自己的文明。”
“我们用残酷的答案向监督者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是有资格走下去的种族。”
手机上的文字变得越来越模糊,远处传来嘈杂的歌声。隐隐约约一阵臭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从我鼻腔一路钻进大脑,那闻起来就像冰箱里放了太久的肉类。
我的母亲,在冰冷的地上腐烂。
“妈妈啊,我刚才杀了个人。”
可是生活才刚刚开始。


第7章 毕业照上的幽灵
1
毕业证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被放在书房角落的杂物柜里。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了。如果不是学长们的谈话勾起了我的某些回忆,我迟早会忘记它里面藏着一张照片。
我算是个天性凉薄的人,能避免的社交活动永远不会参加——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见识到席间的种种俗态之后,我就对这种虚伪的活动敬而远之了。
所以哪怕是同一个班主任,我也完全插不进学长们的话题。而“班主任”的形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成日梳着一成不变的马尾的中年女性。
只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我却完全丢掉了初中时代的记忆,看来我也提早进入了更年期。想到这里,我打开玻璃柜门,继续翻找起来。
很快,一张夹在高中毕业证中的照片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将它从毕业证中抽出,掸去边角上的灰尘,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题字:2007届初三四班毕业生合影留言(54人)。
我从坐在第一排的老师们看起,在画面的正中央,一位扎着马尾辫的中年女性坐在长椅上,穿着一身带着黑色斑点的灰色连衣裙,单薄的嘴唇上方是略显突兀的鹰钩鼻,这使她的整张脸显得有些阴郁。
我顺着照片左手一一数着画面上的人们,回忆的开关被悄然打开。
2
2004年,市一中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教改,全市5000名应届生齐聚于教学大楼内。学校要从中选拔出400个尖子生,再从这400个人中选出数十个精英组成少年班。
入学之后,我们进行了例行公事般的自我介绍。穿着灰色连衣裙的中年女性沉默地站在讲台旁,用冰冷的眼光审视着每一个上台的人。
她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林玉。
22……23……
我数到了站在我旁边,亲切地搂住我肩膀的张宝毅。
轮到这个小矮子上台的时候,他接过粉笔,一本正经地在黑板上作起了画,直到一个公鸡成形,我才看明白他画的是中国地图。
他又花了将近三十分钟,把整张世界地图画在了黑板上,并标出了每一个国家的首都。转过身,他骄傲地点了点头:“大家好,我叫张宝毅,我的特长是画地图。”
这段记忆让我忍俊不禁,接着往下数去。
35……36……
由数十个尖子生组成的班级必然需要相应的管理条例,对此,林老师对我们实行了堪称军事化的管理方案。
她首先禁止课间打闹和玩耍,然后计量了每一个同学中午回家的路程,为每一个同学算出了吃饭和返校的时间,所有人都必须在自己相应的时间区间内返校,回到教室进行额外的学习。
哪怕是周六,也不可以和同学结伴出游。她早已规定好周末的全部学习任务,并在每个周一和家长一一确认。
那时我正迷上一款时兴的网游,终日沉溺于网吧的我,被她用这套方法逮了个现行。
“你这是在放弃你的人生。”办公室的气氛凝固了一般,我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我们班上不需要这样的人,如果再让我发现一次,我会向年级主任申请,把你放到其他班级去,明白吗?”林玉的声音中没有透露出一点情绪,我却被她的威慑力吓得动弹不得。
我的大腿根一阵阵发软,左手背贴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冰凉彻骨。
“难道你跟××一样,梦想就是打游戏、做游戏?”她嗤笑道,“需要我帮你告诉你妈,送你去专门打游戏的学校吗?”
奇怪的是,我记不清她说的这个人名,只记得她说的这件事情。这句话是她确实说过的,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之所以想不起来和班主任有关的记忆,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经历吧。人会有意识地避开伤害过自己的记忆,而班主任的恐吓和控制,是笼罩在我初中记忆上空最浓重的阴影。
但无论如何,改革最终取得了重大的成果,全市中考前十名里,我们班占了七位。直到三年后的高考录取榜单上,也有不少同学来自曾经的初三四班。
我摇摇头,接着往下数,很快把照片上的人数到了尽头。
52……53……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照片上方,那里赫然写着54人。我重新数了一遍,可是照片上的确只有53个人。
我仔细回忆着照相时的情景,想起来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那是天气晴朗的夏日午后,摄影师躲在体育场的白玉兰下乘凉,班主任林玉在拍摄区走来走去,反复教着我们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微笑。
“只露出八颗牙齿。”她的嘴里咬着一根筷子,“表情不可以太夸张!这样会显得不端庄!”
她一一调整着每个人的表情,直到满意为止……
53张一模一样的笑脸,53双呆滞的双眼,他们静静和我对视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脊梁骨流过一行冷汗。
3
和两位学长的聚会是发生在上周的事情。
当激昂的交响乐把我从走神中拉回来时,咖啡厅里正在鸣奏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仔细听的话能发现是从第二节 开始的。
我拿起桌上的美式咖啡啜饮了一口,发现两位学长仍然沉浸在无休无止的怀旧当中,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回忆着和他们相识的经过。
刚考上公务员的我入职了本地的机关单位。在办公室里自我介绍之后,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同事亲切地搂住我的肩膀:“市一中的吗?我也是市一中毕业的。”没有来得及商量,我就被他拉入了他的亲密校友名录。
机关单位里往往有校友抱团的传统,当他知道我们还是同一个班主任教的以后,我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他每周一次的私人聚会——虽然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记得初一入学时候的自我介绍吗?你小子上台就说,我要成为赵本山那样的男人……”说话的是陈庚。他是学长初中时的死党,也是这场聚会的另一位主角。
“哈哈哈……”学长爆发出夸张的笑声,把大理石桌上的咖啡震起一片涟漪,他张大嘴巴看向我,似乎在约我一起笑出声。我也只好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干笑,这忍不住让我咳了起来。
我连忙看了看两位学长,所幸他们沉浸在学生时代的趣事里,没有看穿我拙劣的演技。
“不过说起来,当时好像还有另一个奇葩,他说他要成为超级厉害的游戏制作人,做出《仙剑奇侠传》这种脍炙人口的RPG(1)游戏。”
不知怎的,我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在哪儿听到过相似的话。
“对啊!上回同学聚会的时候,老师不是提到过他吗?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他好像从来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吧。”陈庚摇晃手中的咖啡杯,“不是说在曼彻斯特读研之后就去了硅谷吗,好些年都没回国了。”
曼彻斯特、硅谷,这两个关键词似乎又触发了我脑海中一些久远的记忆。只是,不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它们被封存在大脑记忆中的哪个角落。
不记得在哪儿看过这样一个理论:人类经常会对陌生的事物产生熟悉的感觉。举个例子,当你来到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却感觉自己好像看见过这里的风景,这种足够被称为“熟悉”的违和感,是心理学中的某种现象。
如果这样解释的话,那这种古怪的感觉也不足为奇了。于是我丢掉这个念头,重新加入两位学长的对话之中。
离席之前,我礼貌性地加上了陈庚的微信。
4
我和张宝毅约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校门口两排法国梧桐和我们上学时一模一样,几个小食店的老板脸上也看不出老去的痕迹,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
“初中时代可是惨痛的回忆啊。”张宝毅扶着额头说,“光是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也不怪他说出这样的话,我们的班级由数十个尖子生组成,所学的教材进度领先其他班级半年以上,难免会有智力发展跟不上进度的同学。如果连续三次考试位列倒数前三,就有被踢出班级的危险。
这是林老师引以为豪的淘汰制度,而张宝毅小学上得早,是全班年纪最小的同学,到了初二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就有些跟不上了。
为了弥补这种差距,他最后一年几乎每天都写作业到凌晨一点,才堪堪咬上大家的尾巴。而林老师每隔几天都会致电他的家长,确认他是否付出了加倍的努力。
一番寒暄之后,我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毕业照。
“所以你的意思是,原本应该有54个人的照片上,却只能看到53个人?”张宝毅的指尖在照片上滑动着,睁大眼睛数着上面的人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我在装满咖啡渣的烟灰缸里死死掐灭烟头,紧接着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昨天晚上把这张照片看了一宿,怎么也记不起缺的是谁。”
“可能因为生病或者转学没能参加拍摄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张宝毅眯起眼睛,“奇怪的是你吧!一个从来不参加同学聚会的人,怎么突然对毕业照感起兴趣了?”
“我怕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行吗?得和你确认一下!”
“缺席的话…应该是那个人吧?他好像从初二开始就经常因为身体原因请假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张宝毅拍了拍脑袋,“噢对了!肖洒!”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地方像是被擦拭过的潮湿镜子,刹那间清晰起来。
“你想像肖洒一样,梦想就是打游戏……”
那天在办公室里,林玉对我提到的名字就是肖洒。我仔细回忆着,脑海里很快出现了一个形象,他留着遮住眼睛的刘海,总是穿着大一码的polo衫,沉默地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很少在学校看见他了,林玉说他得了一种慢性病,需要在家里静养。从认识到毕业,我似乎也没有机会和他说上几句话。
“是那家伙吗?”我说,“就是梦想说是要做游戏的那个。”
张宝毅听了这句话,似乎补完了记忆中的最后一块拼图,猛得笑起来:“哈哈哈哈对!你记得咱们第一次同学聚会吗?林老师说他去曼彻斯特读研究生了。”他点起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