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有能力发送信息的公权力机关都争先恐后地联络着他们,可正如我们所知的一样,高阶文明没有与我们进行交流的义务。他们只负责通知。
“我们在你们的文明中抓取了一些片段,以评估你们的威胁等级。”对方并没有解释“威胁等级”这四个字的含义,天穹中亮起微光,画面出现在天空。这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
影片的最开端,是两个穿着兽皮裙的原始人,各自手执着一只木棒。他们相对而立,短暂地僵持之后,二人扭打在一起。
在这之后,播放的速度逐渐加快。画面中的人数越来越多,手上的武器也越来越先进,从铁器到火枪,再到先进的半自动步枪……我已经看不清了,隐约中似乎看到了一团蘑菇状的云团升起,画面终于慢下来。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在你们文明进化的每一个节点,都会爆发一场激烈的争斗。更不如说,争斗就是你们的历史,为了争斗,你们甚至不惜研究出足以毁灭自身的武器。你们的骨子里,根植着自我毁灭和毁灭他人的本能。”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惋惜,“你们认为有限的资源是争斗的原因。可是无垠的宇宙并不如你们认知中空旷,这里没有无限的资源。每一个文明进入我们的群体之前,都必须接受这场评估。”
画面放慢到足以看清的程度,定格在一个老旧的衣柜前,衣柜里蜷缩着一个闭上眼睛的小女孩,看样子像是睡着了。监督者的声音响起:
“在文明的角落,一个母亲杀死了她的女儿,把她藏在衣柜里。类似这样的事情,我们抓取了无数个画面。
“一个人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恶意,才能杀死自己的后代呢?一个文明是怎样地极端,才会依赖致命的武器来维系虚假的和平?现在,你们拥有最后的机会。
“游戏前提:
72小时后,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类都会在同一时间死去。
游戏规则:
1.每个人都拥有一张选票,这张选票会出现在你们的智能设备上。你们可以在这张选票上填写一个名字,被填写名字的人,可以得到活下去的权利。
2.选票的填写过程必须保证绝对私密,如果填写时被他人所观察到,该选票立即作废。
3.每个人都可以填写自己的名字,这是有效的。最终统计时,如果填写自己名字的人数超过50%,你们的文明会被立刻毁灭。反之,你们则能得到救赎。
但那些死去的人,是这场游戏的代价。”
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立刻明白了整场实验的目的。监督者的目的无非是选出我们中的利他主义者,而所有执着于争斗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而与此同时,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人类不可能通过这场考验。
立下第二条规则的目的显而易见,无非是让每个人在不受压力的情况下投票。但规则中最鸡贼的一条是:你的投票不仅能救别人,也能救自己。
如果每个人都能填写别人的名字,那么全人类都能得到解救,可第二条规则卡死了相互监督的可能性,在不可能看到别人投票的前提下,即使我们立下“相互投对方”的约定,也会不可避免地相互猜疑。
如果没有人投给自己,那么救下别人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写下对方名字的话,他会不会不相信我?为了确保自己百分之百生存,他选择把票也投给自己。”这样的想法萦绕在所有人的脑子里。
在投票开始的前两天,电视台中播放了无数的说教节目,无非是为了引导民众把票投给别人,以保证全人类的共同生还。而现在,距离投票开始已经过去五十多个小时,投票进程已经过去一大半,就连主持人也无法保持他标准的职业化微笑。
看着他脸上疲惫的神情,我猜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会有人愿意舍弃生命救自己。或许这个人下班以后,会躲在厕所的隔间里,在手机上猥琐地敲下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天,坐在导播台上的我,和你们一模一样。现在我闭上眼睛,想起的全是自己人生中的那些低谷和高山……我一生的故事。”
2
我在笔记本上敲下标题:我一生的故事。
所幸我打字的速度比较快,三个小时就能敲下一万字。如果来得及的话,我还能把这篇小说发给我的编辑张一一,他会用一个小时校对,然后今晚发布在惊人院上。我有时在这个平台发稿。
想到这里我露出微笑,为自己的幽默。
我曾经想过用十本长篇小说来记录自己的一生,将我所有的经验揉成碎片,再把他们塞进故事的角落。可正如之前所说,我没有时间了。
我所有的梦魇中都有水。气泡幽幽地在液体中升腾,我蹬动着自己的双腿,鼻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让氧气无法通过。
我挣扎着从羊水中爬出,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公立医院。我的母亲李兰春看见生的是个女孩,是否露出了遗憾的表情,这我不得而知,但根据后面的故事来看,她当时一定很遗憾吧。
李兰春在生下我之后就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据我的奶奶所述,她当时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抑郁症的加重,让她在生下我之后的第三个月不辞而别,独自前往深圳,去寻找她日记中的诗和远方。
我的父亲当然不具备抚养小孩的能力,他被一个卖保健品的朋友忽悠去了上海,从此成为永久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有人怀疑他并没有失踪,奶奶说有时在家乡的大街上会见到和他面目相似的人。我权当这是她思念过度。
我和父亲有着近乎一模一样的长相,这让奶奶对我格外疼爱。在十岁之前我过着和正常孩子一样幸福的生活,直到李兰春敲开奶奶家的门。
我躲在奶奶身后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一番争吵之后他们达成了共识。一个算不上美好的早晨,我被送到李兰春的出租房里,奶奶拗着我的脑袋,说:“叫妈妈。”
人类的一切行为都出自利己的本能。这个女人终于明白了生活的苟且,现在想要找一个替她养老的人。
李兰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她教给我的唯一技能就是她那种无端的愤怒。她经常抱怨自己在股市中赔了个精光,并将这一切归咎于背后的操盘手。她所有的存款都被股灾吞没,只能回到家乡的工厂上班。
得益于她粗糙的生活技能,我经常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去上学。沉迷于酒精的李兰春老是会忘记家里有一个不会做饭的孩子,我数不清那几年饿了多少顿。
在我十五岁那一年,李兰春遇见了爱情。
对方是厂里的电工,有着一双粗糙的手和坑洼不平的方脸。母亲把他带进门时让我叫爸爸。我说我至今都还在叫你李兰春,你哪来的自信让我叫他爸爸?
叔叔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称得上能干,在他的操持下这个家变得越来越宽裕,李兰春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笑容。她开始像个正常的女人一样对丈夫撒娇,不过这样的行为让我感到十分恶心。
不得不说李兰春和她的前夫有着优秀的基因,十五岁那年我开始飞快地发育。在与同龄人的对比中,我骄傲地认为自己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有一双修长白皙的腿,这是我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地方。
炎热的夏天,叔叔在饭厅喝着冰啤酒,我穿着三分短裤从卧室走出来吃饭,有些醉意的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腿。十五岁的我隐隐明白这种眼神背后的含义。
我越来越害怕面对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更加可怕的事情正在悄悄发生。我惊讶地发现衣柜中少了几件内衣。
我将这件事情告诉李兰春。叔叔离开了这个出租屋,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兰春结束了她快乐的时光,她重新爱上酒精,脾气也变得越发古怪。事情正是发生在她的醉酒之后。
出租屋经常停水,洗手间有一口大大的水缸。那一天我正在镜子前洗漱,李兰春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我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她,她在毫无理由地哭泣。紧接着,她抓起我的头发。
我试图反抗,但她有着一身我无法撼动的力气,她把我的头按进水缸,我大口大口地呛进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过了十几秒,她把我的头抽出来,我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
正当我向她提问的时候,她再次把我按进水里。
如此反复十余次,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要溺死的时候,她松开手,背靠在墙壁上,无力地坐倒在地。她恶狠狠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
“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游泳池。
3
我伸了个懒腰,从书桌前站起,走到落地窗前,看着下面的景象。
大楼下面是一座立交桥,上面堵满了车辆,所有的喇叭都在徒劳无功地鸣叫着。在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天,这些人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主持人的声音从身后的电视处传来:“如果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天,你会选择和谁在一起呢?”我重新把目光投向窗户,这些堵在路上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自己正在思念的人。
高铁、机场、高速公路,所有的交通路线都瘫痪了。就像被水淹的蚂蚁,人们茫然逃窜。
王择端从背后环抱住我,我把手贴在他的手上,感受着那双手传来的温暖。我们都做出了相同的决定,选择和对方在一起。
我和监督者一样不相信人类,但是我相信面前这个温暖的男人。如果没有他,我走不到今天。
“你不给你妈打个电话吗?”他说。
“如果这场游戏是票杀,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忍住不写她的名字。”我对王择端微笑。他理解我的经历,所以不再多言。
短暂的休息后,我回到书桌前,掰了掰手指,继续记录我一生的故事。
高二开始我发现了自己写作的天赋,老师推荐我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作文大赛,我的作文在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学校把我的作文贴在公示栏最显眼的地方,开家长会时,所有人都簇拥在那里。
人群中我看见了李兰春,她穿着一身碎花裙子,手里拎着个滑稽的帆布包。她站在人群最前面,阅读着女儿写的故事。
作文中有一头生活在乌有国的狮子。她的丈夫在狩猎中死去,她独自抚养着尚未足月的幼狮。长期的育儿生活让她身心俱疲,她逐渐开始怀疑这件事情的意义。她把“不能捕猎”等等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孩子。在饥荒季节电闪雷鸣的夜晚,她吃掉了幼狮。
回家后李兰春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读懂这篇作文,如果她打我的话,我想我会反抗。我从写作中找到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给了我支撑。我开始思考一些关乎正确性的问题,我认为为人父母需要资格,李兰春给我带来的伤害永远不能被抹去。
十七岁开始我不再长高,医生说这是由于青春期营养不良所致。
我考上了一所离家千里的大学,飞似的逃离家乡。我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翻开了新的篇章。
我用自己的稿费付学费和生活费,再也没有向李兰春索取过一分钱。我的文章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大学的文学社长王择端拜服于我的天赋,他说我的文章晶莹剔透,一定会获得成功。
在他的眼神里,我看见了比欣赏更多的东西。每一个漂亮的女孩都认得这种眼神,我在自己的青春期里曾无数次看到过。但因为从前的经历,我厌恶男人,我用最委婉的方式拒绝了他。
王择端是个无法让人讨厌的人,在那之后他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选择用另一种方式留在我身边,扮演着一个善解人意的学长,为我耐心地修改文章。尽管当我们独处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内心被按捺住的渴望。
我无法去顾及这些,我一心一意想获得成功,我需要钱,我需要成名。我需要它们带给我的安全感。
大三那一年,我遇见了机会。
对方是一个久负盛名的出版社,我成功地入选了一个新人作者计划。如果能在这个计划中顺利出版小说,也许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一家咖啡厅里我见到了出版社的编辑,我局促地搓动着双手。他对我张开手掌:“五万。”
“我们的书号已经排完了。如果你要加入这一批出版,需要自己拿出五万块来购买书号。”他说,“当然,这笔书号费是肯定能赚回来的。”
陪同我前去的王择端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或许你可以问问你的家人?”
4
我抬起头,电视上的倒计时已经进入最后两个小时,这意味着我必须加快速度。王择端坐在沙发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没有因为女朋友选择写作而生气,他理解我。
我把笔记本搬到沙发前,在他身旁坐下。他放下手中的手机,“社交网络上有很多互票群,好像还有一些人没有投票。”
“加入这种群,只是为了保证自己被人投的概率更大一些罢了。”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在这种天灾面前,哪里有人会相信别人。”
除了我们之外。
我和王择端约定好在最后一刻写对方的名字。我相信他,不是因为他不会猜疑我,而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端起笔记本,继续写作。
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五万块钱无异于天文数字。我无法向王择端解释我家里的情况,只好胡乱应允。王择端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拼命接兼职,有人告诉我,他正到处借钱。
距离付款日越来越近,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就连奶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李兰春。
就算去求她一次,也不要紧的吧。
她从未好好抚养过我,就当她欠我的吧。
不,我只是问她借,我一定会还给她的。
我坐上火车回到家乡,李兰春还住在那个出租屋里。这三年我从未回家,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有些愕然,我惊讶地发现她的头发中夹带了一丝花白,她老了。
“我想问你借五万块。”我对她说明来意。
“你要做什么?”她惊讶地问我,我对这样的问题感到厌烦。
“出版小说。”
“什么?要这么多钱?”
“就是小说。”
“你不会被人骗了吧?”
…………
接连不断的问题让我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不记得是谁先发火的,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始终不愿意给我借钱,我痛哭着,控诉她对我造成的伤害,最终我摔门而去。
我回到学校,按下自己的野心,我不再对出版小说这件事抱有希望。
在付款日的最后一天,我的银行卡上收到汇款,金额是55212.9元。对方显示的是不记名账户。在收到汇款的瞬间,我立马想到了王择端。
这个傻瓜。
在我的再三逼问下,王择端承认了这笔钱是他汇的,他不希望我因为他给我筹钱而产生负担,所以选择不记名汇款的方式。这样的人,我相信他会在投票时写下我的名字。
我的书成功出版了。
我成名了。
我和王择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