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我的双脚就像被钉死在这块凹凸不平的硬泥地板上。肾上腺素飞快地分泌着,我的大脑承受着几乎快要令它崩溃的刺激。我一只手攥着蜡烛,另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大脑不停向它发送着“逃跑!”的指令,它却无论如何也动不起来。
就在两人并躺的雕花床后,墙壁上的影子疯狂地扭曲着。在她们其中一人的身上,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小孩。我极力扭动着僵硬的脖颈,朝床上看去。
他……不!应该说是它……那个东西半跪在姨奶奶的旁边,它浑身惨白,湿漉漉的皮肤上挂满水珠……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蛤蟆。
它正靠在姨奶奶的头旁,吮吸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我眼前一黑,当场昏了过去。
4
梦是人类心理的投射,我曾看见过这样的理论。
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那个如此真实的噩梦。即使是现在,我依旧能回想起那个怪物惨白光滑的皮肤,和它吮吸时发出的诡异声音。
但是第二天醒来时,我却躺在自己入睡时的位置。燃尽的蜡烛在桌面上糊成一摊,屋后的公鸡尽情鸣叫着,这一切告诉我,我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或许是这个梦给我带来的刺激太大,也或许是被山中的凉风吹坏了身子。回到奶奶家时,我发起持续不退的高烧。
高烧发了三日,奶奶说要带我去治病。
我的脑子已经烧成一团糨糊,也没听清她说些什么,便从床上爬下来,拖着绵软的步子,跟在她身后走去。
说不清走了多久,我的意识早已模糊,视界中的稻田和乡道扭曲成一团,就像毕加索笔下的抽象画。我感觉到力气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脚下溜走,身体摇摇欲坠。
奶奶搀着我的左手,也只是搀着罢了。她扶不动我。
就在我即将跌倒的前一刻,我的腋下忽然出现一只大手。我回头一看,竟是余明生。
我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他腼腆地笑笑,搀着我继续向前走去。
说不清过了多久,奶奶停下脚步。我抬头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建筑。这建筑一米来高,镶着一个可笑的小门,这是我来时看到的那座土地庙。她这是带我拜神来了?
奶奶走到庙前,一把拉开门。门内摆着个低低的神龛,上面塑了个简陋的泥身像,土地公一张圆脸,长着双和善的杏眼。
奶奶跪伏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两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毕恭毕敬地摆在神前的供物碗中。
我的双眼渐渐模糊起来,只能嗅到一股好闻的香火味,这香味似乎有一种安神镇定的功效,令我浑身酸痛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在这祥和的气氛中,我安心地睡着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了三日的烧退了下去。似乎是余明生把我扛回了奶奶家,此刻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伸了个懒腰,感受着活力重新回到这副身体的畅快。肚子里传来几声鸣响,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确实是饿了,这几天也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这样想着,我呼唤起奶奶来。
我从未比此刻更加想念她下的鸡蛋面。出人意料地,我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我仔细分辨着,是唢呐的声音。
我走出屋子,四下没有找到奶奶的身影,便顺着越来越响的奏乐声找去。慢慢地,二胡加入了,这曲子有些熟悉。走了两三分钟的样子,我在前方的道路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卖部的老板。我连忙跟上去,和他搭起话来。
“这是怎么了?突然奏起乐来。”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道啊。”
“丧曲。”
我有些惊讶,追问道:“怎么回事?”
“是村里办的,在祠堂。按道理葬礼都在自己家办,这户不一样,绝了后,没人送终。真可怜啊。”这样说着,他自怨自艾起来:“唉,人活到这个岁数,不知道哪天就走了……”
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继续问道:“谁……谁家的?”
“不是村里,住山里的。叫李秀莲。”
李秀莲是姨奶奶的名字。
…………
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死亡。
这个四天前还在和我聊天的老太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山中的小屋里。这让我难以接受。而更令我不得不联想到的,是我做的那个噩梦。
我不是个唯心主义者,可是噩梦、姨奶奶的死亡接踵而至,很难不让我想到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或许这个梦在昭示着什么,但当时的我不得而知。
老人们挤在祠堂里,个个脸上挂着悲悯的神情,他们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悲伤,在这样的村落里,苍老的人们习惯了死亡。
在人群的最后面,我看见了余明生,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便向前走去。
我穿过人群,在最前端找到奶奶。她是唯一一个挂着白色袖套的人,因为上数三代,我们家和姨奶奶家是亲戚。
我有些担心她,将双手轻轻覆在她的肩膀上,她回头朝我点头,我放下心来。可转瞬间我又想到,在她脸上那些沟壑里,静悄悄地藏着多少的悲伤呢?那或许是她在村里,最后一个好朋友了。
我有些不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灵台,出人意料地,那里摆着四张遗照。
姨奶奶家绝户,所以把其他的亡者也请了进来,这或许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团聚吧。我顺着遗照看过去,最上端是她和丈夫的照片,中间摆着她儿子的照片。
最下面,是一个小孩儿的照片。
小孩腼腆地站在镜头前,似乎并不习惯直视镜头,他的手里攥着一个红色的奥特曼玩具。往上看,圆嘟嘟的脸上长着一双和善的杏眼,眸子又黑又亮,和他的皮肤一般——那天没有看见的照片。是姨奶奶的孙子吗?他是谁?又是为什么夭折的呢?我这样想着,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升起,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葬礼结束之后,我和奶奶回家歇下。夜里,我一直想着那个小男孩的脸,我在哪里见过他呢?小时候吗?可是为什么我却想不起来他是谁?渐渐地,那张脸在我的脑子里模糊了,它慢慢挂上一层雾气,雾气又转变为实质,它湿漉漉地,水珠一粒粒从下巴滴下。
我感到有些紧张,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喊叫着,我仔细去听,那似乎是一种警告。
就在这个时候,声音响起了。
那个梦,它又来了。
熟悉的吮吸声,连绵不绝地,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我想逃离,身子却被恐怖的气压死死压在床上,我动弹不得,疯狂地喊叫着,我掐自己,告诉自己醒过来,快醒过来……
我看见那个东西走过我的房门,它回过头,光滑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它长着一张人类的脸,和姨奶奶死去的孙子一模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的大腿上布满掐痕。
我必须离开这里。
5
我逃离了山田冲。
直到回到家里,我才摆脱了如影随形的恐惧。父亲见到我有些意外,来不及向他解释,我提出疑问。
“奶奶有个好朋友,叫李秀莲,她是不是有个孙子?”
听到李秀莲这个名字,父亲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你……你想起来了?”
我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只能敷衍称是,我猜到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而我渴望知道。
“他的名字叫余明生。”父亲的下一句话让我如遭雷击。
是的,在父亲的叙述下,我想起来了。余明生,就是姨奶奶的孙子,也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他给我做过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弹弓。
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我像往年暑假一样去奶奶家玩。我找到余明生,让他带我去见更多没见过的新鲜事物。
在一片竹林旁的小溪里,我脱光衣服,像个跳水选手一样扎了进去。可我没想到这条小溪比我想象的更深。
我拼命地挣扎着,直到岸上的余明生看出来不对,他连忙跳下来,拽着我往岸边游。可我太害怕了,我挣扎着,拼命挣扎着……
当我回到岸边的时候,余明生永远留在了那条小溪里。
回到家里,我患上了严重的PTSD(1)。我怕水,连水龙头都不敢碰,我经常毫无征兆地大哭,也不再和身边的人说话。
父亲带我找了很多心理医生,都没有用。突然某天我的疾病却诡异地自愈了,我重新变得开朗起来,我忘记了在那条小溪里发生的一切。与此同时,我逐渐地对去奶奶家这件事产生了抗拒。
医生说,这是我自己的心理防卫机制起了作用。那件事对我的伤害太大了,它几乎摧毁了我的心灵。人类有自救的本能,在即将崩溃的前夕,我的潜意识主动将这段记忆屏蔽了,为了避免再次回忆起它,我的潜意识里不断在给自己暗示: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
我终于明白自己在路过那条小溪时为什么会感到恐惧,也明白了奶奶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余明生的遗照。可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在村里见到的那个余明生是谁,那天晚上的怪物又是谁。
是的,是我害死了他。我让他变成了徘徊在村庄上空的恶灵。如果我在那个村子里继续待下去,或许下一个被害的人就是我。我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父亲。我暗自祈祷着,自己能像过去一样,逐渐忘记这段恐怖的经历。
我没有办法对他说声对不起,只期盼他能往生极乐。
6
半年过去了。
我没有回到大城市,而是在家乡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令人惊喜的是,曾经被医生断言无法治愈的慢性病,竟然不知不觉痊愈了。
我不停告诉自己,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村庄里的那段经历,也渐渐蒙上了一层灰尘,梦魇渐渐离我而去,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站在通信公司的营业厅前,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灿烂的阳光,推开面前的玻璃门。
这一天,我终于下定在家乡定居的决心。曾经为了重返那里而保留的电话号码,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你好,办理销号。”我对电脑后的柜员微笑道。
录入我的电话号码之后,柜员在键盘上熟练地操作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您办理了语音信箱业务吗?”
“没有啊。”
“抱歉,这边有一些给您的语音留言……虽然现在很少有人会用这个服务,大多都是广告就是了……要不我给您转到新号码上?”
“好的。”
手续办理完之后,我回到家里,一屁股躺进柔软的沙发,在手机上拨弄起来。柜姐所说的语音留言已经发到了我的手机上,闲着也是闲着,我便一条条打开听。
如她所说,里面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广告,我不断滑动着屏幕,终于失去了耐心,就在我准备全部删除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余明生。
这个纠缠了我半生的梦魇,再次真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时我才忽然想起,那个自称余明生的人有一部手机,我存过他的号码。我的双手颤抖着,冷汗从头皮中不断渗出来,流到下巴上,再落在沙发上。
湿漉漉的。
嘶欻……嘶欻……
我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竟不小心按下了播放键。一阵嘈杂的声音过后,带着乡音的男声响起。
…………
吴奚,我想,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对你说上一声再见了。我给你说过,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想陪着奶奶。现在奶奶走了,我终于也可以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你看到的一切,只能从最开始说起。
我死去之后,莫名其妙成了一头溺水鬼。溺水鬼,得拉个垫背的才能往生,我不愿拉,便留在了这里。久而久之,我成了村里的地缚灵,我被缚在那座土地庙的神像中,成了一种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什么的存在。
和人类一样,我需要吃东西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所以就有了你看到的那一幕。但我从来没有害过人,我吃的,是人类的情绪。但我从来不吃那些快乐的情绪。恰巧,这个村子里有一种无所不在的负面情绪,它的名字叫孤独。
你知道吗?孤独有实质,它是灰色的。我的奶奶,她每天吃过饭以后,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一动不动,就那么坐在那儿晒太阳,每当这种时候,孤独就从她的身上升起来。
所有人的孤独交织在一起,像一个蚊帐,笼罩住这座村庄。每到夜里,我努力地吃掉所有人的孤独,可是第二天,孤独又升起了。当孤独达到一定程度,人活着,心却死了,心死了的人变成行走的木雕,余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死亡。
可是我真的吃不下了。当奶奶离开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还有,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那时候你也很害怕。
我很喜欢你送我的那个奥特曼玩具。
…………
当我醒来的时候,手机屏幕已经熄灭了,我重新打开手机,堆积如山的广告里已经没有了余明生的留言。
这,又是一场梦吗?
后来我回到山田冲,奶奶告诉我,我当初的确发过一场烧。她从乡里的诊所里请来医生,在家里给我吊了几瓶药水,我昏迷了好几天,其间一直在说胡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她记不清了。土地庙是有过,可十几年前就拆了,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空荡的梯田。
我找过心理医生,医生说,人类的潜意识不仅会删除过去的记忆,也会制造出新的、虚假的记忆。而这种行为的动机是什么,又是如何进行的,至今没有人能解释明白。
(1) 创伤后应激障碍。


第6章 世界灭绝的唯一解
1
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篇短篇小说,我很希望写下我短暂人生中经历的全部事情,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自称“秩序监督者”的宇宙文明降临地球,是三天前的事情。为了避免母舰的巨大引力引发地球海啸,他们贴心地将它停在木星。
“所以说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们来上一发阿姆斯特朗回旋式阿姆斯特朗大炮呢?这多痛快。”我找了个惬意的姿势,把双腿搁在茶几上。电视中的主持人正襟危坐,他的对面摆放着一个硕大的LED显示屏。
王择端朝我走过来,在茶几上放下一杯咖啡,顺势躺进沙发,搂住我的肩膀。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决定像寻常日子一样度过。用我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绵软的反抗。如果他们想看的是人类如鼠般逃窜的丑态,最少这个公寓里还有两位正常人。
“换台换台。”我假模假样地拿起遥控器。事实上,所有的频道播放的都是同一个画面。
“人类,我们将决定你们的命运。”
那一天,数十亿台电视机,数百亿台智能设备,全世界所有的广播,广场舞大妈的DJ音响,以及小女孩手中抱着的发声玩具熊……在同一时间,播放起冰冷的合成声音。
“首先,恭喜你们伟大的科学家MASK终于研发出载人行星际航行技术。这也意味着,你们即将在不久的将来,接触到星际街道中早已观察你们许久的邻居。你们的文明即将迎来飞跃,你们将加入银河系的大家庭。”声音停顿了一秒,全人类的心脏也骤停了一秒,“但在这之前,你们先要接受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