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工作之后就搬到了城里生活,奶奶坚持她过不惯城里生活的观点,拒绝了父亲邀请她进城。尽管如此,每逢年节,父母还是会回乡下,陪奶奶一起吃个饭。
而我,总是用各种理由推托着和父母一起去奶奶家的责任,久而久之,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去过那里了。而工作之后,就更加没机会了。
我隐约感觉到自己对那个地方存在着一些抗拒,不知道为什么。
车子在国道上拐了个弯,转进崎岖的乡道。看着窗外不断后掠的山麓、稻田和溪流,我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我知道自己曾经走过这片土地,却记不清具体干了些什么,有如雾里看花。
这时,一座奇怪的建筑吸引了我的注意。
它修建在离道路约莫两三百米远的田垄旁,突兀地插在一块梯田的中央。令我好奇的是——那不像是一栋具备功能性的房屋。
不论居住、御寒还是烹饪,任何一栋房屋都具备着它的功能性。但我眼前的这个建筑,实在让我无法想象得到它应该实现哪一种功能。
黄泥垒的土屋,上面覆着瓦顶,里面大概只有三到四平方米的空间,高度绝不超过一米五,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无法轻松地进入,它就像闯入大人国的小人国房屋。
“那栋屋子……是做什么的?”这是我上车后第一次主动跟师傅搭话。
师傅朝我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土地庙。”
“《西游记》里那种土地庙?”
“现在应该没有人去了吧。”师傅露出怀旧的神情,“我小时候在农村那会儿,每年都有这么个日子,大人们抬着轿,轿上搁着纸屋,屋里坐着土地公公。前边有人敲锣打鼓,围着村子走一圈,土地公就能保这个地方整年的太平。”
“是吗?原来还真有这种习俗啊。”
“是啊,最有趣的是,每个村子供的土地爷长得都不一样。”
道路两旁逐渐出现稀疏的瓦屋和平房,离奶奶家已经不远了。我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这里太安静了。
正午,道路上却看不见半个人影。两旁的房屋几乎全部紧闭着大门,农村没有坐北朝南的讲究,采光大都不好,透过那些半掩的木门看过去,里面就像一个个黑洞。
我挪了挪屁股,有些不安起来。
两分钟之后,师傅在一处坟前停下车。看见这处坟,我反倒安心下来,我终于在自己模糊的记忆中找到一处坚硬的支点。
这是我爷爷的坟,就在奶奶家旁边。我朝坟后看去,那里生长着两棵几乎快要抱在一起的橘子树。我看向左边那棵,记不清几岁的时候,我常常躺在它的Y形树干上,伸手便摘一个橘子吃。
回忆到这里,我看向另一棵树。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看见上面躺着个小孩的身影。我揉揉眼睛,当我再看过去时,那影子已经消失了。我吸了口气,绕过坟茔,走到那座熟悉的瓦屋前,踏过木制门槛。推开门,一个瘦小的背影出现在我面前。
奶奶正坐在方形的小饭桌前,看样子正在吃饭。看到多年未见的奶奶,自下车起就暗潮汹涌的紧张忽然堵上嗓子口,我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轻轻把手中提着的营养品放在墙角,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嗓音试探地喊道:“奶奶?”看到对方没有回应,我把音量又提高了些。
终于,奶奶回过头来。她先是在背后的桌上摸了摸,找到一副老花眼镜,颤颤巍巍地戴上。“是奚儿啊?”她站起身子,朝我走过来,“长高啦!”
父亲提早打过招呼,她对我的到来并没有太惊讶。人到了一定年纪,容貌就像被锁住了似的。尽管多年未见,奶奶却和我上一次看见她时一模一样,就连那副锈迹斑斑的老花眼镜,也好像从未更换过。
我点点头,朝她身后看过去。那里摆着碗清炒空心菜,料碟里装着块腐乳,再加上半碗米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还没吃饭吧?”奶奶扯过一张长凳,“我去给你煎几个鸡蛋,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我张大嘴巴,想要拒绝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只好任由她走进厨房,我看着那箱躺在角落的营养品,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一时间不知该想些什么,满脑子乱成一团,只觉得像是把柠檬和苦瓜一同嚼进心里,又酸又苦。
2
在村子里住了几天,我来时的疑惑被解开了。
和我小时候不一样,如今的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外务工,也把他们的子女带去了城里,村里只剩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们白日里鲜少出门,只在傍晚时出去散散步。白天的道路上看不见行人,在这里是正常的事。
奶奶每天也不知多早起床,无论我起得多早,她总在我前边。有几次我起来上厕所,大概是天快亮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厅里的木凳上,面前的电视闪烁着彩色的停播信号,而她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干,就像一座沉寂的雕像。
在这里生活着,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只剩下“时间正在流逝”的知觉,却找不到证明这一点的参照物。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快要把我憋坏了。
这一天,我睡到十点才起床。吃过奶奶下的鸡蛋面,看见她再次打开那台只能收到一个台的电视。我决定出门逛逛。
说是逛逛,也不过是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买包辣条。和这里所有的流浪狗打过招呼之后,这成为我最后的消遣。我每天选择不一样的路线,以寻求新鲜感。
我刻意绕开乡道,走了一条踩踏而成的土路。这条路上有一片竹林,我曾远远瞧见过。
我贪婪地呼吸着竹林中新鲜的空气,踩着小碎步一蹦一跳地走着,忽然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朝脚下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脚下出现一条溪流。和我见过的其他小溪不同,这条小溪一眼望不到底,只能看见一片幽幽的碧绿。水上浮着几片竹叶,看来不浅。
就在我注视它的时候,水面忽然打了个旋,竹叶被吸进漩涡,转瞬不见踪影。我注视着它,漩涡不紧不慢地旋转着,山风奏着头顶的竹叶,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在溪水的深处,有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我。
诡异的感觉笼罩住安静的竹林,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就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我加快脚底的步伐。
我逃似的跑过这条小径,直到看见小卖部所在的平房,才镇定下来。我走进这座平房,听着侧厅里传来的麻将推牌声,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这里有人气。
兼有麻将馆功能的小卖部,是村中唯一具备社交功能的场所。
我熟悉地呼唤着麻将室里的老板,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吴奚!”
我疑惑地转过身,看到一张我并不认识,却“期待”已久的面孔——一张年轻人的脸。
他有着一张圆嘟嘟的脸,一对和善的杏眼是这张脸上唯一称得上特别的地方。除了农村人都有的黝黑肤色,其余的地方几无辨识度可言。
我不好意思地挠起后脑勺:“不好意思……你是?”
“我啊!余明生!你不记得我了吗?”他手舞足蹈,“我!给你弹弓的!”
弹弓?我忽然想起来了。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暑假,那时我还乐意去奶奶家。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我,头一回见到农村的玩法,就像打开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
那些小孩,他们多会玩儿啊!用鞭炮炸鱼,用蛤蟆腿钓小龙虾,用弹弓打鸟……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
那时候,拥有一把弹弓成了我的梦想。
和其他玩具不同,他们的弹弓是商店里买不到的。几根铁丝,几条橡皮筋,他们就能做出真正的弹弓,这种弹弓又强又有准头,可我做不来,只好跟在他们后面眼馋。
我什么也不会,小孩们把我当作异类,都不爱和我玩儿,只有余明生跑来问我:“你是不是想要弹弓啊?”我说是,他就把自己那把给我了。
于是他成为我在这个村庄里唯一的好朋友。
不记得从哪一年起,我也没再来过村里。我几快要把他忘了,直提到弹弓我才想起来。
这时老板从侧厅走出来,我顾不上买东西,和余明生一起走出门外。
“这些年你没出去吗?”我问他。
“没呢,在家种点地。”他挠挠后脑勺,“小时候说过的,我得陪着我奶奶。”
“奶奶?”我的脑海里出现很久之前的一个画面。
那是某个夏日的午后。我和胖嘟嘟的小男孩躺在山阴处的草丛,他的嘴里含着一根麦秆,像是和它较劲似的用力嘬着。
“余明生,去过城里吗?”
“我去过镇里,奶奶带我去买东西。人可多了。”
“不是的。”我摇头,“那不是城里,城里比那儿可大得多,街上跑满车子,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有肯德基还有麦当劳!以后你来,我请你吃!”
“我不去。”
“为什么?”
“……我得陪着我奶奶。”
“人长大了,都要走的。”我说。
“我如果也走了,就只剩奶奶一个人了。”
“一个人怎么了?”
“一个人……很孤单的。”
…………
想到这里,我忽然一愣。很……孤单吗?
“你呢?你读了大学吧?”余明生把我从回忆中一把拉出来。
“嗯。”我点点头,“我来这儿好几天了,这是头一回看见同龄人。”
“大家都走了。村里就剩我一个年轻人。”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到分岔路口,我留下他的电话号码,约好下回一起去镇里网吧,我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觉有些不对,像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个所以然来。
回头看,太阳已经走到头顶,泥路上空无一人。
3
路过爷爷坟后的橘子树时,我抬手摘了一只橘子。这里不是产柑橘的地方,土橘子怎么长都是青的,只能凭大小判断生熟。
这时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夹着拖鞋的脚,往上看,余明生竟斜躺在橘树的枝丫上,一双挂满泥渍的脚丫子轻轻摆荡着,见我发现了他,他朝我咧嘴一笑。
“去哪儿啊?”
“看我姨奶奶去。”
他略有思索,“那可不近啊。”
“是啊,就怕天黑之前回不来了。”
话说毕,我连忙跟上奶奶的脚步。别看她上了年纪,走起路来脚下带风似的,利索得很。
今天奶奶不烧饭,她说要去看她的好朋友。我管她叫姨奶奶,小时候常去她家玩耍,所以有些印象。她是个苦命人,早年亡夫,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死得早,绝了后,过不了两年,不甘寂寞的儿媳妇也跟人跑了。她单独住在山里的老房子。
去那里的路有些崎岖,我放心不下,便决定跟着奶奶一同去。奶奶走在我前边,手里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些鸡蛋、大米之类的吃食。她每个月都会入一趟山,姨奶奶独居,难免有缺粮少米的时候,她得帮衬着。
走着走着便进了山,周围渐渐出现了茂密的树丛,阳光从头顶漏下来,照到人身上只剩一丁点热量,身上也生了些凉意。我替奶奶挎着她的小篮子,奶奶在我跟前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有些想和她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
这样想来,不知是不是我的内心在刻意逃避着与她交流的场景,又或者是我压根不知该说些什么。与奶奶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除开必要的对话,我并没有和她说上多少话。
我的内心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她的生命和她的脚步一样,正在我觉察不到的微小时间里流逝着,步伐缓慢而坚定。而以休养为目的在这里居住的我,像是一个贪婪的妖怪,通过汲取从她身上流失的精气,日渐茁壮。
纷杂的想法围绕着我,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翻过了几座山峦。我的眼前出现一处开阔的平地,低矮的老旧土屋坐落其上。拄着拐杖的姨奶奶坐在晒着稻谷的竹席旁,身子微微佝偻,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木雕一般。
见到奶奶,她艰难站起身迎上来,先是摸了摸我的胳膊:“长这么大了。”她转身握住奶奶的手,两位老太太攀谈起来,语速飞快,夹着苍老的土语,让我有些听不明白。
我随着两位老人进屋,却被厅里最显眼的物事吸引了注意。那是摆在对墙的供桌,上面摆着香火、供食,还有三张黑白照片。
我从左往右看过去,左首的照片已经重度老化,基本只能看清个轮廓,这应该是姨奶奶早亡的丈夫,中间是个年轻人,凭借年纪判断的话,应该是她的儿子,再往右……
一个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
是奶奶。
我正欲侧身看个真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礼貌,只好作罢。姨奶奶一把挎住我的胳膊,邀我和她们一起进卧室聊天,我只好从命。
当我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那里的照片只剩下两张了。尽管满腹狐疑,我也不好对命运多舛的姨奶奶提什么奇怪的问题,便把心中的疑问按了下去。
吃过午餐之后,两位老人又回到卧室聊天,她们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我蹲在门口的地上,用随手捡来的树枝拨弄着几只迷路的蚂蚁,天色渐渐变暗,我忽然觉得,今天可能回不去了。来的时候没有感觉,但回家路程起码需要三四个小时。如果现在往回赶,走不到一半就得天黑,太危险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要在这里过夜了。
两位老人睡在姨奶奶的卧室里,我单独睡在旁边的小房间。这里没有通电,我端着根蜡烛走进房间。这个房间比姨奶奶的房间稍微小一些,摆着张矮桌,一张单人床。我在床边坐下,忽然瞟见矮桌半打开的抽屉里躺着个鲜红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奥特曼玩具。
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它。
背手躺在床上,我胡思乱想着,慢慢睡了过去。
梦里有一个高过我十丈的泰罗奥特曼,不停对我发射刺眼的激光。
约莫是下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尿意激醒。我点起蜡烛,观察着四周的情况,花了好几秒,我才想起自己正待在电路不通的山内小屋,不禁哑然失笑。
奥特曼立在桌上,蜡烛把它的影子打在墙上,看起来就像在和掌着蜡烛的我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我摸着墙壁走出房间,正打算去屋外边找个角落方便。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我很难找到一种恰当的描述,它就像是用吸管吮吸着藏在筒骨中的骨髓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这声音几乎在一瞬间把我的睡意赶了个精光,我仔细寻找着它的来源。
嘶欻……嘶欻……
它是从姨奶奶的房间传过来的。
我忽然联想到一种可能性。这里是山林深处,或许是蛇误闯了这个屋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必须去提醒奶奶,被毒蛇咬伤的话就不好办了。我用足尖轻轻踮着地面,一步步接近她们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我顺着蜡烛的光芒向里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