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想喝就喝吧。」恭介说了非常罕见的不在意的话。研三不禁举起酒杯胸有郁积似地一饮而尽。
「实际上,我来这里的途中去了青柳先生家,听他说了好些事。托你的福,在我睡觉期间,事件怎样进行着我只知道个大概。青柳先生口风很紧,从你认为谁是犯人的问题开始,他什么也不说,说是与你有约定,以上的问题直接问神津先生……因为是男人间的约定,我也就二话不说了。」
恭介同时浮起微微的苦笑:「在回来的电车上,我向青柳先生说了心里话,在那之中,最难的事情有两个……在将棋中,一局里必然有两三个胜负点,立于有利局势,如果能抓住机会一举击败敌人就好了;立于不利局势,就要有使出强硬杀招一举挽回局势的机会——犯罪搜查也是一样。这次的事件,我放跑了这个胜负点,对你完全正确的意见,我也没有任何回答。」
恭介轻声叹气,垂下视线,以郑重的语气继续说明。
「还有一个忠告——还是以将棋为例,看到一步杀招的时候,外行立刻会下出这一手,内行却下出其它一手,而把这一手包含其内。比如看到王手飞车,外行也不多考虑就出棋,吃掉对方的飞车却被对方吃掉大王;内行正相反,这不是敌人给我的机会吗?无论如何不能被敌人利用,反而让机会逃掉……这么说起来我比什么都痛苦。比如这次的杉浦先生……他深刻地知道这个事件的秘密,真该花几个小时把重点放在他身上。可是我改变了主意,很可惜……他被杀了,我也无法深入调查了。放跑了这个杀招,我就陷入了混战中……无法理解其行动。所以,此后的工作,不管是委托高川先生还是委托其它人,我将推出不再插手。就像从敦克尔刻捡了条命逃回英国的陆军司令一般暗淡的心情……暂且将战争留给空军、海军,自己稳坐钓鱼台,就是这样的心情。」
「对不起,恕我冒昧……要是犯人找上门来,你这样可不成。」
「那也没办法。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只要不是拳击伙摔跤选手,就算暗地偷袭也胜不了我。」
「两人一起上,这就麻烦了吧。再怎么强悍的人物,也会有三击不中的时候,神津先生也有无精打采的时候……对了,犯人到底是谁?至少,神津先生你当作目标的这个凶恶的杀人狂是谁?」
「我这次还不能清楚地确定。从各种各样的情况推查,应该是水谷良平,还有其它满足所有条件的人物。」
对研三来说,这不是个意外的名字,或者说,是他心中抱有疑惑的名字。
但是,研三从恭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感到一种发冷的战栗袭来。被黄金城郭守护的非常可怕的大魔术师——的确,他挥舞精心打造的复仇利剑,以神津恭介之力也无法轻易打破其城墙,并非不可思议。
黄金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恶能胜天的比喻,研三也很同意。最初与他相遇时令人毛骨悚然的第一印象,拳击手崩溃般精悍无比的的脸,留起恶魔之角的恐怖幻影,浮现在研三眼前。
「的确,这家伙并非不可能杀人。怀疑他是犯人,又没有确证,也无法下手。高川先生是什么意见呢?」
「高川先生与我的意见一致。只是没有确实的杀招,而且影响太大,也只能暂且放任他逍遥,静观其变。」
「这就是所谓搜查的常道吧。当然,他是犯人的见解我也有同感。杀人的动机、机会和方法大概也能理解……你能再详细地解释一下吗?」
恭介取出从笔记本里摘录的内容放在桌上。
「这第三幕的杀人明显是犯人最初计划之外的额外节目……犯人害怕从杉浦先生口中泄漏自己的秘密才杀了他吧。那样的花,杉浦就知道犯人的身份和他隐藏的秘密。其表现是这个笔记的记录……」
恭介指着「Ferson?夹缝?金色夜叉——是犯人吗?」这两行文字。
「这份记录简直像象征诗一样全是至极难解的谜样文字,这里是最好理解的地方。金色夜叉不用说是尾崎红叶的不朽名著,其原作是名文,现在的读者可能不太熟悉,不过,恐怕没人不知道贯一、阿宫的名字。未婚妻被钻石的威力夺走,变成复仇鬼的间贯一,成为迷惑于黄金的恶魔而发放高利贷。将这个故事现代化,不正是那个组织福德经济会吗?」
「确实,Ferson正是Marie Antoinette的恋人啊……盗首一幕发生之时,杉浦先生四处散布要找出Ferson。这两行的意思明了,后面的句子呢?」
「首先是暗示了第一幕真相的这五行
盗首——表为里,还是里为表?
太像了,真像。
非进无出。
她实在是伶俐之人。
命运的金发。
你怎么解释这些句子?」
「要我读梵语的佛经原文也太过分了。这个暗号也一样不知所云,一句也不懂。」
「日语不像梵语那样难……首先试着解释最初的一行,透露了什么信息。里指后台,也就是舞台里,表就是客人能看到的舞台。」
「的确,是戏剧的用语。然后呢?」
「这与我最初的第六感完全一致。魔术师的目的和愿望就是要使人上当受骗。然而,挤在观众席上的外行客人跑到后台,去见虽说是业余者却也算内行的朋友,谁欺骗谁更困难,又是谁成功了更愉快?」
「那当然是……」
「知道了吧。那两人一开始就没有上台表演那个断头台女王魔术的意志。搭起森严的断头台,还特意定制了服装,是有别的目的。我想到未上演的大魔术不用花这么多工夫,真正的大魔术却是在后台上演……其主角正是百合子,被斩首的角色非用老手不可。」
「原来如促,里面的后台才是表面——真正的大舞台。当时,看到那小子胡乱喊叫,百合子一脸担心呜咽,全是在演戏——我们都被他们的演技骗了?」
「是的。从那个箱子偷走人偶头的方法,是真正的魔术。至少在那个魔术会场,断头台没有任何意义……这个魔术把在场的会员都骗过了,只有一个人例外——杉浦,他对女王精彩演技的赞词『她实在是伶俐之人』一句不正是要表达这个吗?」
「那么,偷走人偶头的方法呢?」
「人偶头从一开始就没被带进后台。根本不存在的人偶头不正是怎么也找不到吗?」
与听到恭介断言犯人是水谷良平的时候相比,这次听到的话让研三大吃一惊。他瞪大双眼激烈地喘气:「是那样……是那样,我当时明明看见人偶头了……」
「看到了,是看到了吧。不只是你,还有其它人,都是透过玻璃板看到的……没有使者用手触摸,怎么能说那是人偶头呢?」
恭介提高声调,像凿岩机般注入激烈的气势:「我最初听到盗首事件的时候,说过为何犯人偷了假发还不满足吧。为什么不怕麻烦地注意把人偶头偷走呢?
非进无出。
这一行是解决一切的关键。不把假发放到箱子中去,就没法取走人偶头。」
「我还是不明白……」
「放到箱子里的不是断头台魔术使用的有重量的小道具人偶头。是用纸、橡胶或者乙烯树脂一样的薄的东西,做成人脸的模样,一开始就先在上面盖上假发。百合子小姐在大家的面前展示,手伸进箱子,握住人脸的部分,要是压缩成手掌般大小,藏到哪里很容易吧。想取探查人偶的头、人头那样体积的东西到底到哪里去了,是绝对找不到的。只是,人脸的部分能蒙混过去,假发的部分无论如何也无法握住。所以反过来利用假发……如果不把假发放进箱子,人偶头就无法取出来。这就是非进无出。」
「实在漂亮,实在是绝佳的大魔术。问题是金发的假发,假发盖在人偶上做成跟真货一模一样,就会认为下面的人偶头也是真货吧……所谓『命运的金发』就是指这个吧。」
「是的。百合子小姐把人偶头藏在裙子下带走,随着向下的断头台利刃落下的人偶头,也没必要做得完全一样。然而看到人偶头的人们,赞扬她做得很像,杉浦先生『太像了,真像』的表现,正是在后台要达到的效果……」
虽说自认是败军之将,恭介的推理还是像平时一样锋利。
「但是水谷良平却被复仇一念缠住。总是乘着时代潮流赤手空拳创立了这个组织,聚集资金运营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在这点上,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和头脑之敏锐,恐怕他的头脑被复仇一句所捕获,才会变得完全不正常吧,就是所谓偏执狂的性格……先代的绫小路子爵去世的今日,水谷良平被一个一个杀掉他的子孙的妄念所纠缠……继承绫小路家血缘的人们,谁也不想被人从这个世间抹杀吧。」
「这家伙是个杀人狂。就算抓住了他,他什么样的理由都能编出来,完全拿他没办法。」
「他掌握着百合子小姐的生杀予夺大权,一时把百合子的身体藏在某处,然后注射了麻醉剂还是什么别的后运到那个工作室,砍下脑袋,演出没在舞台上演的一幕。一副之前让出了主角,这次不会再让的意气……疯了,大家都疯了。」
「确实,怪物一般的他可以自由使用车辆,把百合子小姐麻醉后运到那所房屋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觉得车是从哪里运输的呢?第一幕的杀人应该有说明吧。这样的斩首,一是利用了明治维新时代绫小路家流传的传说,打算让事件完全被奇异的氛围所笼罩吧……百合子小姐也许会被斩首,为什么那么害怕呢?拿着按照普通常识无法想象的高额薪水,为什么还要买那些保险?」
「百合子小姐对那种魔术有兴趣,也许想先睹为快。不久也许就有了自己将遭遇非业的死期的预感。这是无法形容的事情……但是五六千元的保险金也许出乎那个女推销员的预料,不是什么大钱。我要与你同父异母的妹妹结婚,我跟你只是兄妹关系——所以,除了薪水以外,也许水谷还支付着相当金额的零花钱。所以六千元的期缴金,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并不是什么难事……」
「的确,世间不是单调的。有各种各样的大道,也有小道。我这样的老实人理解不了。月薪再加上若干,如果若干是月薪的几倍,多少保险金也不是问题。是跟那所房屋的买卖同样的高等数学呢……但是,人头到底被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听到人头不见了的时候,就开始在想,这不是『无脸女人』诡计的暗示吗?找不到一个死了的女人,还有,杀死百合子小姐不可能是狂热的复仇以外的理由。在第二个杀人中,犯人不辞辛劳将人偶和人以同样的方式杀死,与之前女王处刑的一幕相符的目的是什么呢?」
「神津先生,这个暗号的最初五行已经明白了,之后的部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还没能很好地解释后面的部分。但是,早晚会解决,早晚……」恭介眉宇间升起必杀的气魄。
「如果我现在说过的推理没有错误,这个事件现在还不会宣告结束。绫小路先生还活着,典子还活着……犯人家下来将会狙击这两人,乘胜一举达到目的。我不许他这么做,事情没那么容易。从第一幕到第三幕,获胜的的确是敌人,不过这次该轮到对方自掘坟墓了……」
第二场 砍下你的头
从第三幕落幕,恭介抱着像敦克尔刻大撤退般的悲壮想法从兴津返回,这个事件的表面始终风平浪静地平稳发展。不过,这也只是没再发生杀死人偶和杀人事件。不管是犯人一方、警视厅一方,还是神津恭介一方,都在积极准备着,不敢有丝毫大意。战斗从激烈的闪电战变成不以气力取胜的持久战,战斗全线陷入胶着状态。只是在那背后,各种各样的大小事件接踵而起。
执政长达数年、讴歌长春盛世的吉田自民党内阁也开始出现末期症状,经济上转变为通缩政策,创记录的歉收,以及其它恶劣条件的累积下,病态的症状呈现出来。
十月二十四日晚,去参观全美棒球全明星来访的研三,返回途中拜访了恭介的家,手舞足蹈地报告战况,突然听到新闻神色大变,猛地跳了起来。
「我国最大的匿名组合保全经济会于本日下午四时突然宣布临时休业,强行停止与投资相对的支付。保全经济会总社位于中央区日本桥橘町,理事长是伊藤斗福先生,截至今年九月现有投资者全国共计十五万人,投资额达到四十四亿九千五百万元。与之同类的其它投资机构全国共有约五百家,投资额共计数百亿,今后的动向值得关注……」
「终于发生了!」平日像水一样冷静的恭介这时也表现出激烈的兴奋,敲着桌子:「比我预想的早一个月,终于还是发生了!」
「停止支付直接意味着……」
「不是那样的。作为信用第一的金融机构,发表停止支付通知就算只是一时性的,也是全面崩溃的第一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星期一恐怕投资者会蜂拥而来,各处的金融机构都会被逼近无法营业的状态。这不是保全经济会一家的问题,全国的匿名组合都一样……」
「福德经济会也是?」
「当然,福德经济会也不会例外。黄金魔术破灭了。送钱入虎口的毫不知情的投资者也真够可怜。警视厅该抓住彻底清算、取缔水谷良平这号人物的机会。」
「神津先生,对你来说,这也是侵占大陆的大好机会。横穿Dover海峡,直切法国海岸……」
「嗯……」恭介的瞳孔上燃烧着烈焰般的斗志,不再掩盖现在要给这个凶恶杀人狂决定性的一击的念头:「就是现在了。你不知道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我去给高川先生打电话。」
恭介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正要进来的女佣报告:「有位自称绫小路典子的漂亮小姐要见您……」
「绫小路小姐?」恭介不禁与研三对视。
「第四幕?」
「也许吧……丧失了神通力量的男人,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让她进来。」
二人重新坐下,迎接这个意外的客人。
「突然打搅,非常抱歉。我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接通……」
典子脸上浮现出浓重的紧张神色。仅仅数月不见,就像过了几年,她不再有少女情怀,明显表露出成为一名女性的自觉和决心。只是,研三看到她那美丽面孔上一抹暗淡寂寞的影子,竟不能自已。母亲死了,一个姐姐进了精神病院,一个姐姐谜样横死的事实,让她心中的责任观念觉醒,还有有口难言的烦恼吧。
「电话故障?是那样吗?我也没欠缴电话费啊……不管了。在那之后你好些了吗?」
「是的,一直想向您道谢,可是太忙了。」
「不必多礼。我在这个事件上连续失败,一想到你姐姐,我就自觉没脸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