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常见的社交词令,罗嗦之后,典子突然提出了这次拜访的目的。
「其实……今天我来拜访不为别的。人偶又被杀了。」
恭介和研三之间连忙以电波般的视线对视。
「人偶又……什么时候?在哪里?」
「事情是这样的……」典子从身边的包袱中取出包住的小木箱。在那里面的是一尺大小的京人偶——只是没有头。
「被斩首了?这是……?」
「是用挂号包裹寄到我住的地方的。寄件人地址和姓名我都调查过了,那个地址没有这个人。」
「要是普通的情况,可以当成骚扰的恶作剧,一笑而过。发生在你身上,就没那么简单,当然会认为是第四次杀人的前奏。」
恭介以郑重的语调担心地说问:「这个包裹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昨天早上被送到东京的本宅……」
「有谁对这个说过什么吗?令尊怎么说?」
「我父亲生病了……所以……这件事瞒着他。」
「病了?是哪里不舒服?」
「膀胱癌……为时已晚,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膀胱癌?」恭介的视线投向典子脸上,又转向研三那边。就算是现代进步的医学,也还有难以治愈的癌症——一听说是膀胱癌,不用诊查病人就知道是关于性命的疾病,恭介一瞬间就理解了。
「是那样吗……说起来,在兴津与他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脸色很差呢……那么,他在哪里住院呢?」
「没有住院……跟他商量过多次,说是要是没救的话,就呆在本宅……」
这样的处理恭介并非不能理解。如果能看到百分之一的希望,作为医生当然会劝告病人住院手术,要是万分之一的希望都看不到,谁也不会再劝告了。只要病人和周围的人们还有希望,大概自己也不得不同出来接受治疗。
「是吗?你还跟谁商量过呢?」
「我跟干一先生商量过,拜托老师你是最合适的了。」
「泽村老师?」恭介没放过典子此时语调的微弱变化:「泽村老师和你是相当亲近的关系吗?」
「是的。也许你不知道,我们订婚了……」
「是吗?我完全不知道……衷心恭喜你们。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真是可喜可贺啊。」
「谢谢……来这里之前,也有各种问题。想起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我们二人就有相同的心情,不管什么样的障碍都能打破。」
「你和泽村老师交往很长时间了吗?当然,令姐一直住院,她也知道吧……并不是现在才说出的吧。」
「那是最近的事。知道姐姐去世,我都时常到医院探望她,跟这件事没多大关系。这是在杀人事件发生后,我因精神衰弱去了几次医院,接受精神分析和治疗的时候……」
「令尊也同意了?」
「父亲一开始也强烈反对,然而因为生病,气势也弱了下来。他说『女儿们都这么倒霉,是我自己失德所致吧。至少在我闭眼之前看到你出嫁。泽村人还可靠。』」
「据说先代的绫小路先生——你的祖父和泽村先生的父亲是旧识。因为这个缘故,令姐才去了泽村的医院。户籍的问题解决了吗?」
「解决了……干一先生的弟弟继承了家业,当然只需做户籍上的安排……所以,我也被当作亲属接受。」
「因为终战以来的民主化,这样的事情也变光明了。要是以前,这种事想也不要想……」
恭介低眼稍作思考,毫不犹豫地断言:「这个人偶恐怕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意义吧。至少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就像蜡烛熄灭时火焰突然变亮一样,只是一时的现象。就算人偶被杀了,犯人的力量也同样用尽了。我想,这个杀人事件至此也不会再有进展。」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这么做的用心不过是像广播播报的一样,保全经济会宣布今日下午四点停止支付,临时休业。要是这样,不管是伊藤斗福还是什么怪物,东山再起都是至难之事。福德经济会同样毁灭也是早晚的事。」
「这么说,犯人是水谷良平?这个男人把我的姐姐……」
「恐怕十有八九是他。高川先生和我都这么确信,却放任他不管,是因为还没发现决定性的证据。现在匿名组织这种非法组织运营着全国数百亿的资金,全都是脆弱的基础,一家倒闭就会有崩盘的危险……造成这种后果的责任不是普通人能承担的。高川先生非常愤怒,上层也只能稍作按捺,等待机会。」
「这么说,不久事件就能解决了?」
「警视厅搜查二课协助搜查一课彻底调查了福德经济会的内幕。逮捕的名义不管是欺诈罪还是渎职罪,大概都会先予以拘役,所以这次的杀人证据更牢固。如果真是这样,我和高川先生都都不赞成这种姑息的做法,这种情况下全无希望。」
「我明白。干一先生说,老师肯定老早就把事情解决了,不能逮捕犯人是因为各种其他事情限制了行动。」
「要有万全之策才好。人在发狂的时候会发挥出奇迹般的力量……毁灭之时会做出什么,是无法简单想象的。特别当被复仇念头占据的人成为对手的时候更是不可能……你回去的途中不要紧吧?」
「嗯,是家里的车,家里的司机。」
「那就好。总不会像美国的暴力片中的场面,用机关枪向你的车扫射吧。」
之后的十五分钟左右时间,又谈了些别的事情,典子告辞,送她到玄关回来的恭介的脸上,浮现出莫名的影子。
「神津先生,这次真的不要紧吗……我看了那个没头的人偶,都快跳起来了。」
「其实我也很吃惊。如果在这次事件发生以前那两位就有了婚约,我说不定也会把泽村老师加入嫌疑犯中……要是事后发生的关系就不成问题了。但是,我最初提出的物欲说,并非全无根据的空想。据警视厅搜查二课和东洋新闻政治部记者调查,福德经济会交给绫小路先生的钱有一两亿左右。绫小路先生有投入相当金额购买宝石和贵金属的形迹……对他来说,水谷良平这个人就像人偶一样,虽然认可其利用价值,也许内心却并未完全消除暴发户的意识……即使牺牲掉女儿,与他追求的政治工作相比,也许让自己舒心更重要……」
第三场 黄金城的崩溃
福德经济会宣告休业的一周后,翌日清晨警视厅搜查二课的课员突袭了水谷良平的住宅,亮出逮捕令。
搜查一课的高川警部和神津恭介非正式地混在里面,马上对他家进行了搜查,不用说是想找出什么证据的行动。在雄伟的客厅迎接他们一行的水谷良平看着恭介和警部的脸,竟然面不改色。
「你们两个到底还是来了。你们还是认为我跟杀人事件有关吧?」
高川警部冷然道:「跟这个逮捕令上写的一样,逮捕的理由是你有欺诈和渎职的嫌疑。只是还在调查中,不能保证你没有其他罪名。详细的事情到警视厅再说,请马上跟我走一趟。」
「走吧。不过,等我换件西装。」
水谷良平愤然跟随两名刑警走出房间,在门口站住了:「神津先生,日本屈指可数的名侦探,这次也老眼昏花了呢。」
留下轻蔑的一语,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房间外。
住宅搜查开始了。像大扫除一样满是灰尘的空气和像无数蜜蜂狂舞般的响声传进一行人待的客厅。
让人想到城池陷落的不安瞬间的数分钟……不,水谷良平倾心竭力建造的黄金城,现在也落得陷落的悲惨命运……
微弱的噪音中,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悲鸣。同时,走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逐渐变大:「警部大人,警部大人!高川警部大人!」
一个刑警发出悲鸣般的叫声,向这个房间而来,是刚才跟水谷良平一起出去的刑警。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警部大人。水谷良平他……」
「逃了?」
「不……他死了。自杀……他自杀了。我想是在他换西装,给香烟点火的时候喝下了毒药……」
警部和估计对视一眼,不禁冲出房间到了走廊上。
在走廊上等待的刑警指着六叠大的和室,那里有穿着西装已经死去的良平,在榻榻米上脸向下卧倒。恭介抱起他的身体,看了一眼他的脸,稍稍号了脉,就缓缓地摇头了。
「没救了吗,神津先生?」
「没救了。他是有预谋的自杀……恐怕是喝了青酸系毒物,青酸钾或青酸钠盐这类剧烈的毒物。事已至此,不管请来什么名医,不管什么魔法师出现,都只能束手无策……」
恭介的眼眶里闪烁着微微的泪光。警部看到他的眼泪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名侦探直面在自己的搜查史上无法比拟的极恶之人、大犯罪者之死,居然按捺不住一抹眼泪吗?正是英雄痛失敌手……还是说,这是恭介对水谷良平意外之死使得人偶杀人事件大半未解之谜就这样埋没,解开谜题的机会失而不复的悔恨?尤其是作为一名犯罪猎人、法医学者……还是他产生了旁人想象不到的不安?连神津恭介自身也说不清楚的内心深处的激情化作眼泪而出?警部也说不清楚。
保全经济会的休业声明和其后福德经济会的休业声明,中心人物水谷良平的自杀,事到如今不用说给予各方异常的冲击。大小五百家投资机构、匿名组合像将棋般一个一个啪嗒倒下。合计数百亿的资金就像文字一样云消雾散。在这当中以死谢罪的只有水谷良平一个人。他死后发现的遗书中写着:
「斯大林之死、树倒猢狲散,相继发生意外的突发事件,手头的股票也暴跌,金融紧缩,农业不振,新的规章契约锐减,政治运动效果不治,对投资者负责的后果,唯水谷良平一人之罪。因此,我只有以死而偿……」
遗书中列举的话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死亡不是承担责任的唯一途径。为何不活下来,就算不能东山再起,有利处置残留的财产,通过万分努力将投资额的几分返还给投资者呢?自己抛弃生命逃避责任也太容易了吧——有人这样非难,其他匿名组合的责任者们犯下这等社会罪恶,也没见有过一丝反省。一死以谢罪是人的尊严,也有人抱这样的立场。对他的话的褒贬两极是当时舆论的焦点,而深知事情内幕的人们对他为何以死拒绝到警视厅接受调查抱有疑问……遗书中没有一句话与人偶杀人事件相关,这是因为他不担心被追究到这个事件上吗?反正也逃不掉死刑的命运,多少用事业的失败来漂亮地死期,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这样推测了……
另外,福德经济会内部的混乱状况彻底弄清了。布施哲夫在接受几天调查后,坦白了挪用数百万资金的事实……为了按住这个把柄,他不能对杉浦雅男采取强硬态度,对这个杀人事件他也没有给予什么积极的证词。
从在床上等死的绫小路实彦口中也没得到什么情报。不管事检察当局还是警视厅,一看到这个病人,就不得不舍弃了强行临床讯问的方针。
这期间,绫小路实彦的病情日渐恶化,与之相伴的是泽村干一和典子的婚礼日益临近。本来在她姐姐佳子的丧礼没办完之前,是不能举行婚礼的,也许是违背常识的行为,绫小路实彦主张在自己闭眼的时候这么做也是不得已破例的措施……
就这样,这个事件的第四幕看起来就在邮包送来无头人偶的小孩子性质的恶作剧的小事上告终。这个事件大半的秘密都藏在水谷良平的心中,被埋葬到另一个世界。
但是,这个事件的第四幕就连神津恭介知道最后也没预测到的高潮还藏在后面。
在此,笔者再度向读者挑战。
这个事件真正的犯人到底是谁?解开这个问题的关键就藏在杉浦雅男的黑记事本中,归纳为「人偶为何被杀」一句。
第四场 非进无出
紧随其后,一部描述大魔术师Fourdinier的一生的电影首映了。这个事件发生以来一听到魔术就神经过敏的松下研三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这部电影。他立刻引诱神津恭介一起去了首映式,在回来的途中突然遇到了中谷让次。
「神津老师,松下老师!」
闻声回头看见白发魔术师的脸的时候,研三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感到寒气逼人。想想也是,自己一行这样的作家和法医学者都受邀参加这个首映式,专业的魔术师来参加也并非不可思议。然而在研三看来,他现在正从身后的黑暗中两眼放光地凝视、观察着自己二人的行动,这样一种奇怪的心情袭来。
「中谷先生,你也来了?」恭介的话语虽然没让人感到不安,但他拿着帽子的指尖在轻轻颤抖,研三到底还是发现了。
「太商业化了,说起来跟没看一样。到这边喝杯茶如何?」
「好啊。我还想再去拜访你呢,可惜无暇分身。」
三人走进附近的咖啡馆,在安静角落的包厢坐下。
「神津老师,老师看了那部电影有什么想法?」
对方的问题似乎要打探什么,恭介面不改色:「非常不错。不过,电影有许多摄影的诡计,实际的情况也是这样吗?」
「不,才不是那样。魔术当然要使用诡计,这部电影把魔术表演这么直白地抄录下来,是电影制作人的失败。」
「是吗……那么,电影里使用的魔术诡计你全都知道了……最后Fourdinier在你说过的玻璃塔里丧命。放在舞台郑重四面都是玻璃的塔中,他被倒吊起来,水不断注入,他却没能逃出来……到此为止?」
「像我说过的那样,那个玻璃塔的魔术是纯正魔术和Old Black Magic的极限。他临死的场面是电影相当戏剧化的创作。以Fourdinier之力,在纯正魔术的领域超越这个极限也是全无可能的。不正像飞机依靠螺旋桨无法超越音速一样吗?要是电影表现的是其他的魔术,不管怎么表现诡计,我都无话可说。就像对德川时代的人说明什么是广播一样,想把基督教传教士的魔法什么的一口吃掉……」
「像我这样的科学家完全说不出Old Black Magic之类的话。不同世界的事物完全无法理解。」
「这就跟老师的专业中所谓的完全犯罪一样。犯罪者都做着不被人发现的美梦,头脑中想着完全犯罪。同样,专业魔术师都想试试那个玻璃塔的魔术,头脑中想着这个。」
「那么,要是能从玻璃塔中逃出来,也能说是完全犯罪了?」
「就比如这次的事件……」魔术师又显出挑衅的态度。他那要引诱人掉进不知根底的深渊、如催眠师般的眼中,突然闪烁着奇怪的光芒。
恭介视线与之交错,火花四散,抛出充满激烈气势的一句话:「你是说,这次的事件是完全犯罪?」
「正是……这次的事件名侦探神津老师不能着急……总是落在后手,犯人会很高兴的。」
「但是……这个事件的第三幕已经宣告结束了……只要没有人偶被杀,就不会再有杀人了吧。很明显,这次我以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