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三回头看的时候,中谷让次看穿了他的心事。
「用魔术砍头?」
「是的。从我以前还是生意人时起,这个店就是业余魔术研究家的聚会胜地。那个男人,喏,在报纸上登载大幅广告的大众金融机关,有个叫福德经济会的吧,他是那里的专务水谷良平。那女人,是原子爵的千金京野百合子,日本业余魔术爱好者协会的热心会员。我在那个协会当顾问。本月十七日,协会有个新魔术发表会,在公乐会馆的六层大厅,一年一度的会员竞技比赛。」
这样的说法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莫名的不安像乌黑的沉淀一样粘在研三心底。
「砍头……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我听说过『Marie Antoinette的处刑』的魔术。如你所知,她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有着被认为是世界恋人的美貌,后来成为法国革命的牺牲品,处死在断头台上。在舞台上押赴断头台,扮演刽子手的男人,管它是萝卜、胡萝卜还是什么,手起刀落,试验刀刃的锋利度。然后,扮演Marie Antoinette的女人登场。跪倒,把头放在断头台上。One,Two,Three,刀刃落下……头嘎巴一下滚落到断头台下。」
「真的?」
「那么……」
中谷让次什么都没说,但却故意欲言又止地含混其辞。
「下面,老师用自己的眼睛确认怎样?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或许能成为某个小说的材料也不一定。」
「请问还有票吗?」
「One,Two,Three……」
白发的魔术师摆了摆手,然后从什么都没有的空中,抓出一张邀请券送到研三手上。
第二场 处刑前的盗首
松下研三无缘无故产生参加这个新魔术发表会的念头,是哪个小说家都有的爱起哄的毛病。而且,从当时水谷良平和百合子对话的片断中感觉到的那个恐怖的「人偶杀人事件」的前兆,正是他特有的警犬般的犯罪嗅觉作出的动物性本能反应,研三事后怎么也说不清楚。
只是他从当时直到发布会当天,做了几次毛骨悚然的梦,都是同样的恶梦……在梦中,他看到了中谷让次,这个白发魔术师有时用女人般纤细的手指擦拭奇形怪状的树根,有时擦拭青铜刀具,有时指着玻璃之塔中的陈设品,一边发出嘲讽的笑,挑战般地一再重复。
「如何,老师的朋友神津恭介老师,作为战后屈指可数的名侦探,成功解开至今为止的全部事件,也只是运气好而已,犯人不过是普通人。如果犯人是魔术师,超出了业余爱好者的阶段的——譬如像我一样被认为是Fourdinier重生的大魔术师,穷一生之智计划的大犯罪,那个谜他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然后他举起了手。裹着华丽凤袍的百合子在断头台上跪下,锋利的大刀落下的同时,她那美丽的脑袋嘎巴一下掉到地上……
研三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自己不能亲眼目睹这个大魔术的事。只要自己亲眼目睹魔术的那个景象一次,就能从这个恶梦的奴役下逃脱吧。
这天他提前二十分左右到达会场公乐会馆的六层大厅,中谷让次站在入口的接待处。
穿着黑色无尾晚礼服的那个白发身影到底文雅起来,像管弦乐的指挥,不断地在空中晃动女人般细长柔软的手指,简直像暗藏着被称为声音魔术师的Stokowsky的面貌。
「你一定在想,还真有这回事吧。」他边说边交给研三一张节目单,「不想去后台看看吗?」
「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那天之后,我跟女王陛下说了关于你的事,她拜托务必跟你见上一面。」
女王陛下当然是指那时的女人、女王Marie Antoinette——京野百合子吧。
走在通向后台的走廊途中,研三轻轻地打开了节目单。确实,第一部 不吉利的数字十三后面,赫然印着:
「宿命的王妃Marie Antoinette的处刑…………………………水谷良平、京野百合子」
这肯定是当时二人争执的魔术。
哪里的后台都一样充满着无法形容的乱七八糟的空气。与戏剧和舞蹈的彩排不同,没有大肆化妆的必要,尽管如此穿着具有时代感的和服衣裙和古式黑长袍的人们,紧张地工作着。
手上拿着百褶裙的百合子看到研三莞尔一笑,水谷良平收了名片,像来了来历不明的人一样地冷淡地低下了头。
「辛苦了。虽说有机关,演被斩首的角色,你的心情也不大好吧。」
正如研三鲁莽的说法那样,百合子内心对这个角色不太起劲,显出些许胆怯,不久强作欢颜,虽然说着「可是,毕竟是被称为世界恋人的女王陛下啊。出演这个角色,是非常光荣的角色」,分明却口是心非。无法形容的阴影像乌云一样浮现在她美丽的脸上。
「但是,为什么真的要斩首呢?到底是怎样的诡计?」
「这是头——人偶的头,藏在裙子中,带到断头台下。刀刃落下的同时,这个头嘎巴一下掉落。」
百合子解开旁边的紫色包袱皮。四角形的小箱子前贴着玻璃,一闪就把金发和美白的脸庞遮住了。
「你给我住手!」死刑行刑人水谷良平突然暴跳如雷。
「魔术师在魔术表演之前竟然把诡计告诉别人!松下先生,就算是你,也不会在写侦探小说的时候把诡计预先告诉哪个朋友吧?」
话是不错,不过他那蛮横的语气也惹起了研三的肝火。
「她也只是无心之失。从我的角度来说,请教这些也不会给你造成别的影响。好吧,都是我的错,请别对京野小姐发火了。不管怎样,我衷心祝愿这个死刑圆满成功。我就装作不知道这个诡计,尽可能为你们鼓掌捧场吧。」
丢下这些话,研三头也不回直奔观众席而去。
观众席已经上座七、八成,恐怕会员的亲朋好友都集中到了内席。研三心想要是有这么多入场者的话,也算相当成功了。
大幕揭开,开幕致辞之后马上开始了魔术表演。掌声数度在研三耳边响起,研三心中却空空如也,舞台上接连展开的绝技根本难以入目。
他默不作声地抱着手臂,在心里思考着这两个男女的关系。
——那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不是夫妇,也不像是恋人们,那男人用的不是像指责部下的言词吗?——那两人确有敌意,否则也是抱有对抗意识……两人不和睦,这个魔术能平安完成吗?
模糊的不安,怎么也无法从研三心中消除。这时突然从周围的座位发出了微弱的喊声。研三也回过神来抬头看。
舞台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断头台立了起来。但是,代替黑衣的死刑执行人水谷良平,早上的主持人脸色僵硬地站在旁边。
「那么,有关之后的精彩节目断头台女王的大魔术,根据演出者的情况停止了。请见谅……」
研三禁不住踢开座位冲了过去,飞奔到走廊,在那里突然遇到了中谷让次。
「怎么了?中谷先生!」
「唉,出大事了。魔术的设备被偷了……」中谷让次的言词带着无法形容的不安和错乱微妙的语调。
「什么!」
「头被偷了。刚才百合子小姐展示的人偶头,在众目睽睽的后台,从上锁的玻璃箱中被偷走了。」
后台简直像烧开了的铁壶一样骚动。蜂房般的噪音充满了这个二十块叠榻榻米大小的后台的各个角落。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研三的话,百合子抬起了脸。布满恐怖的双眼,似乎刚从吞下了她半身的未知神秘世界被拯救出来——面对研三的问题,她喘息着。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终于轮到我出场了,戴上假发——Marie Antoinette是金发吧,因此是特意订做的……金发的假发哪里也不找到。大概是和衣裳什么的一起放入了这个小型手提箱中……要是那样的话,人偶头从这个箱子中丢失,这里面不是只有假发吗?」
抱着无法形容的复杂想法,研三看了看装人偶头的白木箱。二十立方厘米左右大小的白木箱,前面的玻璃盖上下颠倒,盖子一端一把小荷包锁牢牢地锁着。
「钥匙呢?」
「在我身上……」
「那么,碰过这个箱子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吗?」
「那可真不好说。再怎么注意,可是这种地方……」
在这么多人不断出入的后台,这当然也算理由。特别是相识的会员们,接近百合子他们打个招呼的人也有吧。而且,就算百合子在场,也不能说寸步不离连盥洗室也不去一次吧。听到这些,无法得到满意的回答从一开始就十分明显。
特别是,聚集在这个场合的人们,虽说全都是外行,也有内行的魔术手法吧——取下这种小荷包锁,再按照原来的方式挂上,谁都可以易如反掌地做到。可是,在谁都没注意的时间,从箱子取出和人头同样大小的人偶头藏起来,并不是那么是简单的事……。
「嘻嘻嘻嘻嘻,女王陛下的头不见了。嘻嘻嘻嘻,要砍的头没了,不能执行死刑了。女王陛下万万岁,真有忠臣在啊!」
突然,房间的一角传来嘲笑般的言词。研三吃惊颤抖,看见一个奇怪男人的身影。
他是个驼背,有着成年人的脸,身高却如孩子一般。他比身高还开阔地张开肩膀,又加上披着黑色长披风,那模样简直与大猩猩或黑猩猩无异。他的声调也变化着,恐怕声带或是哪里有异常,因此他的声音出不来。不过正是此时此地,听见这个笑声的时候,研三被无法形容的凉飕飕的感觉袭击了。
「那是谁?那是什么人?」
「是诗人杉浦雅男先生,他也是协会的会员。」中谷让次低声回答。
水谷良平也火起心头,太阳穴附近青筋抖动:「杉浦,你在挑我魔术的毛病吗?」
「要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嘻嘻嘻嘻嘻,Marie Antoinette有Fersen这个瑞典出生的贵公子情人,他打算帮女王越狱,殚精竭虑却终遭失败……Fersen这样的名手也没注意到,传说恋人在上断头台之前,头就被偷走了……」
「杉浦,难道是你藏起了头?」
「我是犯人?那可真光荣,让我难为情啊。我身材矮小,还能在被称为世界恋人的女王陛下面前有出头之日,嘻嘻嘻嘻嘻。恋人角色真是愚蠢地在裙下嬉闹、像拼命邀宠的猫一样的滑稽角色。被戏弄,被取笑,一边被嘲笑,一边还滑稽地陪笑,纵使心底也忍耐着沸腾的愤怒。滑稽的是,却没有拯救女王陛下生命的心情。说起来期待这种献身的角色也没道理。」
这个男人像哭一样地歪着脸笑了。
「如果想知道头的去向,去找那个Fersen吧,不久就能追上……说了那么招人厌恶的话,我的演出该结束了。」
猛地拉上门,这个奇怪的诗人走了出去。此后走廊上只听见老妪魔术师般枯萎的歌声,是换掉那首童谣本来的歌词,充满了讥讽和恶意的歌:
「晴天娃娃 晴天娃娃
但愿你赶快善待妻子
要是始乱终弃让她哭泣
就把你的头切下……」
第三场 未发生的惨剧
松下研三当日晚间拜访了神津恭介的住处。日本犯罪搜查史上屈指可数的名侦探神津恭介,现年三十五岁,至今未婚,毕业于东大法医系,目前在大学担任副教授。他有着法学和理学两个博士学位,在与两个学位全然不同领域,他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在德国数学杂志发表了关于整数论的论文。作为家境殷实又有着日本人崇尚的希腊雕塑般面孔的美男子,为何世间女子还让他独身至今,研三百思不得其解。
他外表冷若冰霜,却不难亲近,进入他的内心的话,会发现他是一个多情善感、笃信友情信义的人物。但是,推理机器的盛名和如X光般看透对方心理的眼光,又让接近他的普通人生出孤高之感。
研三一进门就听到了浓烈的管弦乐曲。因为亲如兄弟,恭介事先向女佣吩咐过,带研三到西式房间的客厅。恭介穿着名贵的皮衣正在听LP。
「哎呀,真是稀客啊。别着急,先等一下,稍事休息。」
「这是……?」
「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我最喜欢的曲子。」
虽然自己对钢琴家完全外行,在视音乐为恋人过着日子的恭界面前,研三也不去扫他的雅兴。他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下,倾听同管弦乐的华丽声响寸步不让地对抗的钢琴独奏的七彩之音。
「失礼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是杀人?」
恭介从电动留声机取下LP,一边小心地放上唱针,一边浮起了女人般的笑靥。
「不是的,只是头被偷了。」
「没有杀人,头却被偷了?是从尸体上偷的吗?」
从一高时代起的十几年中,研三对恭介始终刮目相看,认为对方是同自己差异悬殊的天才、自己是最大公约数似的犯人,无论说话还是态度,都像对待老师一样的恭敬。在谈论这个魔术的处刑未遂事件时,总伴着莫名的兴奋,语言也不由得比平时粗暴起来。
「那是因为,人偶头突然就没了,怎么也找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神津先生,你能看破这个诡计吗?」
「这个难题我没有答案。」恭介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色,「我当时要是在场还好,只是听你这么说的话……你不是也并非一直呆在后台吗?」
「我明白了,必要的数据不足。但是这种奇奇怪怪的小事,从我的话也能听明白吧?」
「你怎么看待这起事件?」
「怎么看都像一群有毛病的人的聚会。尤其是那个叫水谷良平的家伙,鼻子又大又塌,是个给人斗牛犬打喷嚏那种不良第一印象的小子。就连初次见面的我也火冒三丈。说不定周围的其它会员也不介意乘其不备教训教训他。」
「哈哈哈哈哈,真是实业家和政治家年轻时谁都想杀掉的那种讨厌的脸。不过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大问题吧。还真有趣,真奇妙啊。松下,无论怎么批评他的容貌,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偷头的犯人为何不满足于此,反而还把金发的假发放进了箱子。」
「你说呢?」
「偷走假发是一个动作,偷头是一个动作,偷走头后在谁都没注意的时候藏起来是一个动作,把假发藏在装头的箱子里又是一个动作,把犯人的行动分解来看,有这么四个动作。然而,这里有重复,产生了严重的浪费。比如,假设犯人的目的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希望上演断头台的魔术,要给你说的那个不招人喜欢的小子制造障碍,把假发藏起来就好了。当然女人的假发是黑色的,人偶的头上如果是金发的话,没有假发这个魔术就不成了。舞台上的人的头和出现在断头台刀刃之下的头是不同的东西的话,客人马上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是因为假发容易偷走并藏起来吗?」
「是的。犯人也想偷容易隐藏的假发,这样想就没趣了。打开上锁的箱子,把假发塞进去,拿出难以隐藏的人偶头,锁上箱子,再把人偶头藏到某处——愚蠢!说起来都荒诞无稽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要刻意做后面三个动作呢?出入者众,难保不被看见,这正是疑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