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最担心沙代,不知道那些人会干什么。在学校的时候应该没问题,放学的时候就危险了。要和女儿取得联系,越早越好。武泽掏出手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学校的电话。身边的主妇呼吸急促,好像一直无法冷静下来。武泽转头问她知不知道学校的电话号码,她的儿子应该也上了同一所小学。主妇飞快点头,一路小跑离开,很快拿了一张记事贴跑回来了,上面用匆忙的笔迹记着一串电话号码。
胸口的心脏怦怦直跳。
武泽心中隐约对某件事很吃惊,但到底吃惊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带着这种奇怪的感觉,武泽用手机按照纸上写的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武泽报了自己的名字,请他紧急去找女儿来接电话。男子应了一声,把电话设成通话保留。雪绒花的音乐声持续了很久,武泽望着燃烧的家,一直等待着。终于音乐声消失了,电话那一头传来轻松的声音。
“喂?”不是沙代,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是沙代的父亲吗?我是沙代的班主任野木。”
“啊——”
“您现在是在公司吗?”
武泽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对方继续说:“正巧我也在找您,实际上一个上午都在给您打电话。”
对了,武泽终于想起刚才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今天早上在公园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和这个号码一模一样。
“但是怎么都拨不通,沙代到学校之后不久就说头痛。”武泽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仿佛小小的烟花在闪烁。
“我让她去医务室休息,但接着她又发烧了。她好像是感冒了。所以我想和您联系。”
“然后呢?”武泽打断对方的话。女教师似乎有点儿不太高兴,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说:“我让她先回去了。”
周围的景色刹那间消失了。
“沙代说她有钥匙,一个人能回去。她现在是在家里休息吧?”
周围的景色再度显现。围在左右的人群。火焰,接近的火焰,不断迫近的火焰。武泽跑起来,撞开前面的人。烟、火,以及焦黑的家,在眼前上下颤动,越变越大。脸上吹来强烈的热风,顺着呼吸一直灼烧到咽喉。有人在旁边一把抱住武泽的腰,奋力拽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武泽拼死挣脱扑过来的消防队员,用灼烧的咽喉发出嘶喊。
“放开我!”
“不行!”
“里面有人!”
“冷静点儿!”
房顶又塌了一处,就像炸弹爆炸一样,闪烁着红黑色光芒的灰烬,一齐在家的周围飞舞,然后慢慢盘旋而下。那颜色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里燃烧。抬头望着灰烬,武泽所感到的是恐惧。也许将要失去女儿的恐惧——不,是已经失去女儿的恐惧。
就这样,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倒了。空虚的两臂抱着空洞的胸口倒在地上,被身后倒下的无数自己紧紧压住,死了。
根据消防署的解释,因为房子完全烧毁,火灾原因很难调查清楚,不过可能是由于电线短路,或者插座冒出的电火花引起的,也可能是家里的沙代不小心引发的火灾。总而言之,不管怎么解释,原因还是“不明”。武泽去警局报案,认为火灾是组织的报复。但是因为消防署的解释当中没有包含故意纵火的可能,警察不接受火灾与高利贷事件有关的说法。
沙代下葬的那一天,一辆底盘很低的白色轿车停在葬仪堂前面。从车窗里窥探的,是一个仿佛和火口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那双三白眼和武泽的目光接触的刹那,本来毫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然后轿车便那样开走了。
那天晚上,武泽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公用电话”。按下通话键,武泽把手机放到耳边,一个从没听过的男性声音低低地说了句“还没完哟”便挂了电话。
沙代的吊唁结束之后,武泽在新宿街头找了一个倒卖户籍的人,从他那儿买了别人的户籍,然后和周围切断了关系。他厌恶所有的一切。他想逃走,从那些家伙的手中逃走,从更可怕的报复中逃走,从死亡的回忆中逃走。为什么自己会做那种事啊?像个白痴一样,一本正经地偿还超过借款数十倍的金额,还老老实实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直到逼死一个女人。最后还偷走组织的文件,导致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死亡。太较真了,那种想要纠正错误的想法,到底算什么啊?善良、正义、正直,这些玩意儿有屁用啊!
在这个拿正直当傻子的世界,武泽决定转生成新人,一切重新来过。但是这一回不傻了,这一回不输了。被失败和后悔压烂的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捡起断掉的手脚安在身上,奋力重新站起来。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武泽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他就这样活着。他知道,不这样的话,自己又会被丢到失败的一侧去。他知道,就像陀螺一样,一旦转得慢了,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想飞啊,老铁曾经这么说过。虽然武泽不可能完全理解老铁的意思,但在那时候,武泽确实也有同样的感觉。
“老武,这次的火灾,你觉得也是那个高利贷组织干的?那个叫什么井口的,和他有关系?”
“火口。”武泽首先纠正了老铁的错误,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唉,我觉得没关系吧。”
武泽想这么觉得。
“但是刚才你说,世上到底还有万一。”
“是啊,到底只是万分之一啊。”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到了今天,那个组织的报复又开始了。武泽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不过看到公寓冒出黑烟的瞬间,那种强烈的不安猛然攫住武泽的胸口也是事实。那时候被逮捕的家伙,现在恐怕也该释放了。其中的某个人——说不定就是火口——找到了武泽的住处,然后便和七年前一样,纵火烧了他的房子。这样的可能性并非绝对不存在。从豚豚亭的店主那边打听武泽的高个子男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是曾经在那个被武泽揭发的高利贷组织工作过的人?或者,就是火口本人?
“还没完哟。”那声低语,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中回响。
“对了,老武,明天怎么过?”老铁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慢悠悠的声音,让武泽稍稍有些安心。
“怎么过……做生意用的衣服道具什么的,全都烧了啊。”
“只能从头再买了吧?按照紧要顺序一点点来。还好西装咱们两个都穿在身上……啊,不对,买衣服之前先要找到住处。老武,首先得找个住的地方,然后才谈得上从头再来啊!”
“从头再来吗……”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
“老铁,我是无赖吧?”
突如其来的一问,老铁用快要睡着般的眼睛看了武泽半晌,然后才说:“我觉得是。”
(二)
第二天天气很好。
“喂,老铁,起来了。”武泽摇醒睡在旁边的老铁。拿英语辞典当枕头的老铁,在洒入天鹅屁股的朝阳中翻了个身,不情愿地支起上半身,皱着眉说:“好疼……老武,你背后不疼吗?”
“疼啊。不知道这样子还要多少天,早点儿找个住处吧。”
“在找到地方之前,至少找个经济型旅馆住吧。”
“手边的钱不多,别那么奢侈。”
“打倒奢侈!对了老武——”老铁的海豚嘴大大张开打了个哈欠,一边哈气一边伸懒腰,“打算在哪边找住处?”
“还没决定。还在这附近的话不太好,突然碰上公寓的房东可不好办,火还烧着人就跑了。”
“是啊。而且弄不好还会遇上更可怕的家伙。”
“谁?”
“井口。”
“火口。”
武泽打断老铁的话,站直了身子尽力不去想这件事。老铁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钻出天鹅的肚子,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罐装咖啡。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哪边?”
“喏,足立区南边。有好几条电车线。”
“哦,那边啊。”那边也不错。房租好像也比较便宜,是常盘线还是京成线来着,反正不用转车就能到上野。对于挣零花钱来说,上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先去看看吧。”二人商量后,吃过早饭就乘上电车,稍稍绕了点儿路,首先去了上野,然后换乘常盘线。下行电车很空,武泽把皮包放在膝盖上,老铁把工具箱、杯子和英语辞典都抱在怀里,跟着电车摇晃。经过隅田川时,开满樱花的隅田川河岸沐浴着春天的朝阳,那景色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做成明信片。
“哎呀,真像是旅行啊。”两人在北千住站下车。这个站名经常听到,总觉得会有很多不动产商的感觉。
车站里面,上班族一个个争先恐后,像在赛跑一样。武泽他们选了个不妨碍通行的地方,总结了一下对住处的需求。租金八万以内,带浴室、厕所,马上可以入住。合同上要填的工作单位之类都只能乱写,所以需要尽可能选择审查宽松的不动产商。如果没能通过检查,就换下一家。
“对了,这次要用老铁你的名字租房子了。”
武泽手上的中村某某已经不能再用了吧。有过公寓火灾的经历,不晓得再用的时候会遇上什么麻烦。反过来说,如果是老铁的名字,就没什么问题了。在搬进那所公寓的时候,老铁并没有特意把住民票从原来的住所迁过来,所以谁都不知道老铁和武泽,或者说老铁和中村某某的关系。武泽这么向老铁解释,老铁频频点头,好像完全没有意见。
“不动产商是咱们两个一起去吗?”
“我想想啊……分头行动效果更好吧。然后再把各自找到的房子汇总,你看怎么样?”
“好,就这么办。”
“中午的时候还是在这儿碰头?”
“嗯,中午在这儿碰头。”
武泽总感觉老铁有点儿想要甩开自己的意思,便装成离开的样子,偷偷潜回来窥探老铁的举动。只见站前广场的一处角落里,在一张刚好照到阳光的长椅上,老铁抱着膝盖像只鸡蛋般横躺着,仿佛很幸福地闭着眼睛。
“老铁!”
“啊……”
武泽朝老铁怒喝了一声,然后再次离开车站,去找不动产商了。
上午武泽基本上没有什么成果。跑了五家不动产商,看了八处房子,没有一处满意的。要么墙太薄,要么距离路口的警局太近,都是不方便做生意的房子。到中午返回车站的时候,老铁已经在那儿站着了。
“你不会一直就站这儿吧?”
“我可是刚刚才到,跑了不少地方。”
“开玩笑的,别当真。”
老铁有点儿不高兴。武泽问了问情况,他看的房子数目和武泽差不多,但情况更糟。
“第一家房子只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旁边一家的窗户,只有四十厘米的距离。你知道窗子里能看到啥吗?是个肥肥的中年男人,只穿了件背心,大声打哈欠,伸懒腰,隔一会儿擤一下鼻子。绝对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人搬到窗口正对的房子里住。第二家更糟糕,地上全是死蟑螂。一个个肚皮朝天,跟花样游泳似的。第三家只是从黑蟑螂变成大蟑螂而已。第四家最糟糕,连想一想都——”
武泽双手拦住越说越激动的老铁。
“还有下午,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站前大道的前面有个中华料理的招牌,两人朝那边慢吞吞走过去。
“对了,老武,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那场火也没烧太大吧。”
“嗯,好像只烧了那一间房子。”
武泽稍微放心了点儿:“起火的原因是怎么写的?”
“这个啊,好像还没弄清楚。只写着‘调查中’,不对,好像是‘查证中’。”
“是吗……”武泽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柏油马路往前走。一片片樱花袅袅飘落。他抬起头,只见一家小冰激凌店的矮墙上探出几枝樱花花枝。
“对了老铁,你在哪儿看的报纸?”
“在不动产商那儿。店主去拿车的时候,放在事务所杂志架子上的。”说完这句,老铁似乎有点儿生气。
“你又觉着我偷懒了?”
“早上不是偷懒的吗?”
“我那只是打算休息几分钟。”
“嘿。”
两人走到中华料理店马马亭的门前,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店里面的人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大概和店名一样,价格和味道都马马虎虎吧。武泽和老铁在角落里一张桌子边面对面坐下,拿起放在一次性筷子旁边的菜单看了看,上面用大号手写字写着“特制豆芽面”,两人便都点了这个。
“对了,老武,来点儿酒?”
“别说蠢话。”武泽喝了一口端上来的水,大大吐了一口气。走了一上午路,脚底板痛得要命。桌子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本周刊,武泽把它拿起来翻了一会儿。
《轻信的老总,巨款被骗向谁诉?》这个标题一下吸引了武泽的眼球。遭遇建筑材料订货诈骗的建筑公司社长,带着满腔怒火回答记者的采访。不知道是不是感觉露脸很羞耻,社长照片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被遮住了,一眼望去就像是诈骗犯的照片。被骗总额约六千万。
“世上还真有人能干出大事啊。”
订货诈骗的手法很简单。先提走订货,然后人就玩消失。具体做法也是基本固定的,开始几次少量订货都是现金支付,骗取对方的信任,然后再以票据形式订购大量货物。接着赶在票据兑现日之前,把订购的商品全部换成现金。如果有伪造文件的手段,即使一个人也能干得了。
“我们也得干点儿这样的大事才行啊。”武泽把杂志放到桌上,扭扭脖子。
“是啊。不过,大事需要有大经验啊。”
“是吧。经验,还有胆量。”
“啊,不过仔细想想,老武,咱们说不定也能行啊。你看,半年前的时候,不是也有新闻报道过某公司被骗了好几千万吗?那个好像也是家建筑公司吧?这一行说不定还真有下手的机会。咱们也干他一笔——”
“说的就是那件事。”武泽把杂志的封面拿给老铁看,手指指向下面的出版日期,正是半年前。
“你傻了吧。”
“哦……”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顾客的说话声,碗筷的声音,粗声的咳嗽声。
武泽偶然一瞥,看见桌边的墙上有张小小的海报,拿透明胶贴住了四个角。海报看起来是很便宜的黑白印刷,上面是好几个人排成一排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日期、时间,还有电话号码。看起来像是剧团公演的宣传海报。照片不是很清楚,不过看得出来是七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相比之下,男人这边就是群魔乱舞了。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冰激凌勺一样无精打采的老头。海报最上面,用粗大的横排圆字写着“Con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