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Con’是什么意思?”
“confidence的缩写,就是设套骗人的意思。”老铁凑近海报。
“上面写了剧目的内容:‘有着黑暗过去的诈骗犯,悲哀旅途的尽头,与首次信赖自己的朋友不期而遇。一个和他们命运与共的美女。此刻,为了清算各自的过去,战斗开始了!’哈哈,这故事似曾相识啊。”
“是吗?”
“特别是前半段。”
“我倒是期待中盘的美女。”
“特制豆芽面。”店主端上来两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大碗。这个店主和豚豚亭那边形成鲜明对比,是个脸颊消瘦、鼻子下面留了一小撮胡子的男人。店主用下巴朝墙上的海报指了指,打量了武泽他们几眼,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兴趣,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是个小剧团。剧目内容因为有点儿超现实主义,一直没什么人气。不过我是很喜欢啦。那场戏昨天刚公演过,很有趣,不过没什么观众……那个剧团快解散了吧。”店主抱起穿着罩衫的胳膊,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您二位不妨去看看吧?”
“我们可没有时间看人家诈骗。”老铁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店主显出有些吃惊的表情,点头不已,但似乎心中不以为然,转身回厨房去了。
“嗯,是啊。”武泽也点点头。的确,自己可没有欣赏他人诈骗的闲暇。“游戏”这个词也不喜欢。自己干的可不是游戏。
两个人各自取了筷子。特制豆芽面的味道果然一般般。
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找房任务,在这一天下午早早完成了。老铁找到的一处破旧房子,武泽非常喜欢。租金七万八千日元,带浴缸和马桶,当场入住,并且不是公寓套间,而是房子西侧有个小小斜坡的两层独栋。
(三)
老铁签了租房合同。虽然必须预付三个月的房租,不过乱编的工作单位和胡写的保证人都没人看。
“不动产租赁行业相当不景气啊。他们也想尽早把空着的房子租出去吧。”老铁用从百元店里买来的扫帚扫着新家的地板,很是高兴。
“是吧。”武泽用从百元店里买来的抹布擦着门框的灰尘,也笑逐颜开。
“这里是不是因为邻居吵才这么便宜啊?”
“啊,说不定。对小偷来说正合适。”
“哟,一语双关嘛。”
“不服气吗?”
有了住处,果然比什么都开心。这份心情,只有经历过无家可归的人才能理解。
之后的三天,两人都在附近的商店转悠。买了换洗衣服、二手的洗衣机和电视、肥皂、牙刷等。之前买的哑铃丢在公寓了,武泽想再买一只,不过这次一定要买不容易撞到脚趾的。每次去商店街,走在西面斜坡的混凝土台阶上,武泽都兴高采烈。
但是,这样的心情仅仅持续了最初的三天。
第四天早上,武泽正和老铁对坐在一起吃便利店买来的饭团,手机忽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03开头的未知号码。
“不接吗?”老铁抬起头。武泽有点儿困惑,谁的电话呢?
“接接看吧,要是奇怪的电话,挂了就是了。”
“嗯,是啊。”武泽按下接听键,慢慢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低低的男子声音,似乎上了年纪。武泽没有说话,等待对方继续。
“喂?中村先生?”武泽不禁舒了一口气。称呼自己为“中村”的只有一个人。
武泽一只手捂住电话,向老铁点点头:“公寓的房东。”
“哦,是房东啊。”
之前的公寓是用中村某某的名字租的,所以房东一直以为武泽叫中村。武泽只见过房东几次,那是个有点儿驼背的老人家,性格温和。但是此刻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完全没有温和的感觉。
“嗯,我是中村。”武泽想,就照老铁说的,要是麻烦的话,挂了电话就是,于是应了一声。房东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中村先生,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消失了?”
“啊,那个什么——”
“可不是‘那个什么’哟,你可给我找了不小的麻烦啊。记你电话号码的纸,找起来真是花了不少时间,所以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呀?昨天警察问了好多,我和老婆都很头疼啊。”
“警察?”武泽的心里隐隐生出不安。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你没干什么事吧?”
纵火,武泽低低重复了一声。老铁猛然抬头。
“是啊。警察说,是从门上的报纸投递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另外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警察说纵火的有可能就是那个人。”
不三不四的人——
“而且我家里也好几次接到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咝咝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当然我和老婆都回答不上来就是了,本来我们也不知道啊。那个人管你叫武泽,不知道又是怎么回事。是弄错了吗?你是中村吧?”
“名字?”
“啊?”
武泽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声音:“那个人的名字?”
“我是在问你的名字……啊,他倒是说过,要是和武泽联系上了,就把名字告诉他。叫关口还是井口什么的……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名字。因为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没仔细记住。”
“火口?”武泽小心翼翼地问,对方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在回想。在等待回答的期间,武泽用力握着电话,拼命祈祷。请说不是。请说不是。请说不是。
“喂……我说,喂?”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这样的声音,然后隐约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人说着什么。女人啊了一声,接着传来拍手声。
“喂!中村先生?我老婆记在纸上了。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给我家打了电话。中村先生,你赶紧去找警察,好好跟他们解释,虽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们可不想被卷到什么麻烦事里头。只是,那个修理费花了很多钱——”
武泽挂断了电话。
“还没完哟。”沙代下葬的那天武泽听到的那一声低语,此刻又在耳朵里回荡。
*
本以为樱花盛放,天气要转暖,没想到今天是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地往牛仔服的胸口里钻。
真寻沿着白天的寂静小巷往公寓走,一只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手从里面翻出海带小吃的小袋子,撕开封口。咔嚓嚼着细长的海带时,真寻想起和海带一起买的另一个东西。
那个长方形的盒子也在塑料袋里,但是多包了一层素色的纸袋。其实白色塑料袋并不是透明的,从外面也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但是便利店也好,药店也好,必定都是这样多包一层,不晓得是为什么。从买家的立场上看,这么做反而像是卖家更觉得羞耻一样。拿它当一般商品对待不就好了吗?胸口挂着“店长”牌子的那个中年便利店老板,在收银台一边把那东西放进纸袋,一边偷瞟真寻的超短裙。在接过真寻递出的两张一千日元纸币、给她找零钱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看。某个玩意儿戴着这个,在那里圈圈叉叉——店长细细的双眼里,几乎可以看到那份猥琐的想象化作了可以触到的景象。
吞下第二片海带小吃的时候,真寻走到了公寓门口。公寓名为“Dream足立”,是个很无趣的名字。在进入房间以前,真寻先打开楼梯旁边的邮箱门,往里面看了看。今天没有装现金的信封,取而代之的是好几张传单。一张传单吸引了真寻的注意,上面印着上野车站前一家珠宝店的名字。
真寻站在原地,把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个不错啊……”
过了一会儿,真寻打开玄关的门,把避孕套盒子扔去厨房,立刻又关上门,离开了公寓。她一边走,一边把手提包里的皮夹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去上野站的车费。只要够去就行了,回来的时候,皮夹也许就鼓起来了。
真寻走向车站。
天空阴沉沉的,一点儿不像春天。
[1] 住民票是日本类似户口本的户籍管理文件。
[2] 叠是日本常用的面积单位,1叠约1.62平方米。


第3章 布谷鸟 CUCKOO
(一)
“不用担心,老武,这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老铁从卧室的窗户抬头望向早晨阴云密布的天空,小口喝着茶杯里的茶说。
“找不到啊……”武泽也在喝茶。
窗户和围墙之间虽然没有可以称为庭院的地方,不过毕竟还有点儿空隙。不知什么时候谁在那儿种了一株瑞香。树上的花还在,只是已经枯萎了,昨天武泽他们还去闻过,香味已经没了。
“就算是刚才的电话,也没和房东说这儿的地址吧?”
“没说。”
“是吧。所以放心吧,没人知道老武你住在这儿。”
“嗯……”这天气算是乍暖还寒吧。眼看已经是赏樱的时节,今天却又有点儿凉飕飕的。武泽身上只穿着运动服,盘腿坐着,膝盖有点儿冻得疼。
“不过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不然说不定会有人打过来。而且万一警察开始找你,包括那个纵火的事。”
“开着不行吗?”
“开着的话所在地会被发现啊。”
武泽把茶几上的手机的电源关了。
“但这样子对工作也不方便啊。”
“买个新的吧。反正这个电话也用了五六年了吧?去上野附近转转,有那种不用身份证就能买的预付费手机。”
“外国人卖的那种?”
“对对,去买吧。”
“……去吗?”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
喝完杯子里的茶,两人一起站起身来。
“顺便做笔生意吧,生活费也快用完了。”
“做什么生意?”
“上野有不少当铺——”
“做那个?”
“嗯。”
“哦,我去拿衣服。”
老铁心领神会,立刻回卧室,拿着装了和服和木屐的包出来了。那是前几天趁打折在商店里买的便装和服。
上午十一点,武泽他们坐常盘线一路晃到了上野,进了阿麦横商业街,钻进一条通向后面的小巷晃悠着。里面好些外国人不停打量他们两个,眼神都像是在探寻。武泽一个个凑过去问:“手机?”问了三个人都是摇头。第四个人是个下巴凸出的外国人,终于应了一声“对”。
“新品,五千日元,能用九十天。”
“能打能接吗?”
“都能。这个七千日元的还能发消息。”
外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武泽看。纸上印着手机的照片,手机上有S公司的商标。
“消息我不发的。”
虽然武泽这么说,对方却不肯罢休,抬起下巴争论说“绝对需要”,最后武泽只好让步,同意多花两千日元买这种。外国人把武泽他们带去更加偏僻的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几个看上去是同一国家的人正在哈哈大笑。外国人把刚才那张纸递过去,一个人接过来,从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部手机,和纸上的照片一样。武泽付了七千日元,拿过电话,和老铁一同离开了。
“老铁,你会发消息吗?”
“哎呀,这个有点儿……”
“那这功能还是没用啊。”
不管怎么说,这样子算是有新手机了。
老铁看了一眼手表:“做生意之前,去上野公园散个步怎么样?”
“赏花吗?好啊。”
两人从京成上野站对面爬上台阶,进入公园,路过西乡隆盛的铜像,向樱花盛开的地方走去。空气中逐渐带上了酱汁烧烤的气味。虽然天气阴沉有点儿可惜,但即便如此,上野公园的樱花还是漂亮。要是前一天没有下雨,应该更好看吧。两个人在露天摊位上买了章鱼烧和杂碎汤,并排坐在长椅上吃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的章鱼烧比现在的大太多了。”老铁用牙签戳起章鱼烧,灵活地蘸上积在泡沫塑料盒底下的酱汁。
“感觉有棒球那么大的,穿成一串。”
“小孩子本来就是看见什么都觉得很大。”
武泽一家三口只去赏过一次花。不是上野这么有名的地方,而是住处附近的公园,规模要小得多。当然也没有卖章鱼烧和杂碎汤的。樱花映照下的天空比今天还蓝,花瓣一片片看得很清楚。武泽大口吃着雪绘做的饭团和土豆沙拉,抬头眺望樱花。当时四岁的沙代则在吃一个有点儿奇怪的饭团,她那个饭团里放了三种料。原本雪绘是想做三个小孩子吃的小饭团,可是沙代非要和武泽、雪绘吃同样的东西,怎么劝都不听。雪绘说:“要是那么大的话,沙代的小肚子最多只能装下一个,菜也只能吃到一种了哟。”这下沙代当然不乐意了,结果最后做出来的就是这么个古怪的饭团。对武泽和雪绘来说,就算是普通尺寸的饭团,对那时的沙代来说,也一定是相当大的食物吧。在十二岁死去的时候,沙代是不是已经感觉饭团小了呢?还是说,对她而言,饭团一直都是很大的食物?
和那个时候比起来,自己的相貌一定凶恶了很多,武泽想。不然可不好办。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是无赖了,长相也要跟着变凶恶才行。武泽摊开手掌,抚摩自己的脸颊。
“老铁,我长得凶吗?”
“没有哦。”老铁吃掉了最后一个章鱼烧,“长得太凶,生意也做不成的吧?”
“是吗……”
不多工夫两人各自吃光了自己的东西,从长椅上站起身,接下来要开始干活儿了。老铁提着包去了公共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和服,脚上也穿了木屐。说起来他这副扮相倒是有模有样。老铁的角色是“嗜好瓷器的大款”,做这种打扮好像是在搞笑,但其实是很认真的。这种夸张的扮相很有效果。正所谓人靠衣装,不管什么人,到底都是看外表的动物。
“我来拿包吧。”
“不好意思。”
两人来到商店街,先进了卖瓷器的店,打量了半晌放香炉的架子,武泽选了个奶油色的狮子形瓷器。价格是两千八百日元。狮子的肚子下面有个“无×”的印记。第二个字太模糊了,认不出来。
“老铁,起个什么名字,烧这玩意儿的人?”
“无……叫什么好呢?”
“无斋怎么样?比方说,小野无斋。听上去很有范儿吧?”
“嗯,这个不错。”
出了店门的两个人,瞄准了一家规模较小的当铺。老铁用布把刚买的香炉包好,向当铺入口走去。
“记住了,老铁,不是演那种人,而是要真的变成那种人。不然的话,这种生意可没法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