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做点儿有提成的工作?”
火口所谓的工作,用黑话说叫“拔肠子”,是指从超过了还款能力的界限、再也无力支付的债务人那边榨取最后一点儿财产的行为。对已经被剥得精光的债务人,要连他们的肠子都拔出来。
“一般的债务人,就算停止还款,银行账户里多少也还会剩下一点儿钱。基本上都是仅够支付水电费的钱,还有供孩子上学的钱。”火口解释。武泽的工作就是去胁迫这些人,逼他们当面从取款机里把那点儿救命的钱取出来。因为这种事情需要和债务人照面,组织内部的人不能去做。
武泽接受了这个工作。总而言之他想尽早还掉自己欠的钱,想和沙代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债务人在哭,在武泽的脚边乞求,头都要磕到地上了。对这样的债务人,武泽按照火口教给自己的话,说再不还钱,你的孩子就危险了。面对武泽面无表情的威胁,债务人最后当着武泽的面从银行或者邮局取出钱交给他,过程中手指基本上都在颤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从自己手上抢钱的人。武泽决定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他对自己说,这些家伙明明有钱,偏偏赖着不还,真是浑蛋。
意识到自己才是浑蛋,是在武泽得知某个女人死了的时候。
“不行啊!”那是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已经……不行了。”
她瘦弱的身体颤抖着,跪在公寓寒冷的大门前,不停向武泽磕头。门口的角落里,有双像是孩子穿的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武泽那天最终也没能收到钱。武泽离开公寓,去找别处的债务人催款,带着钱回到市之谷的事务所。第二天,武泽再去那个女人住处的时候,发现警车停在公寓门口,周围人山人海。武泽装作路人,竖起耳朵偷听围观者的话,才知道那个单亲妈妈在自己房间割腕自杀了。
一个瘦弱少女——看起来应该在读小学高年级,和沙代差不多同年——站在公寓的走廊上。穿着制服的警察,半蹲着身子,正在向她询问什么。但那个少女没有说话,水晶一般的眼睛,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哎,老铁。”武泽凝望透明的雨丝,“那些把你的老婆逼上绝路的家伙——放高利贷的、债务整理人什么的,你到现在还是恨得要命吧?”
“嗯,是啊。”老铁在天鹅肚子里出神地眺望雨点。
“不过最终把绘理逼去自杀的还是我自己啊。是我没能好好撑起这个家,是我自己没出息,她才死的啊!”
“是吗?”
“是啊。”
这是在撒谎吧,武泽想。老铁当然认为最坏的就是放高利贷的家伙还有债务整理人。不过他之所以没那么说,一定是因为碍着武泽的心情。老铁知道武泽曾经给放高利贷的帮过忙,还逼死了一个女人。逼老铁妻子自杀的家伙,说到底和武泽干过的事情一样。不过老铁一直避免提起这一点,一直都在撒谎。
“撒谎在英语里怎么说?”武泽顺口问了一句。
老铁把海豚般的嘴做了个“哎”的口型,拿脏兮兮的手指摸了一会儿下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bullfinch。”(日语里“撒谎”和“灰雀”发音相同,老铁把武泽的问题理解为灰雀的英语表达。)
武泽瞥了一眼搭档那张微微带笑的脸。这家伙是故意说错的吧。撒谎的英语应该是lie,这种程度的单词武泽好歹还是知道的。bull什么的,应该是灰雀的意思吧。
“撒谎也好,诈骗也好,都是飞的吗?”(日语里“撒谎”和“灰雀”发音相同,“诈骗”和“鹭鸶”发音相同,这里是两处谐音。)
“嗯——”老铁揉着鼻子盯着雨丝说,“都是飞的吧……”
得知那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武泽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简直都能听到砰的一声。
武泽不想逃脱罪责,也不想免于惩罚。死去的母亲一定留了遗言吧。信笺上细细的铅笔字,是向被自己抛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谢罪,同时痛斥和诅咒在大门前逼迫自己的人,并且控诉这个世界的荒谬吧。悲伤、痛苦、后悔,犹如灰色的洪水一起涌入武泽的心底。但在胸口的上半部,却有一种与那些感情不同的思绪渐渐展开。她的谢罪、痛斥、诅咒、控诉,直接化作了武泽自身的谢罪、痛斥、诅咒、控诉。
错的——最终在武泽混乱的头脑中模糊浮现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词语。这,是错的。
武泽离开挤满了围观者的公寓,一个人走在路上。错的,错的,错的。这个词在鼓膜中发出一声,两声,无数声。声音愈来愈大,犹如黑色飞虫鼓动翅膀发出的无休止的声音,填满了武泽的头颅。震聋耳朵,填塞视野,麻痹手足。终于,对面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渐渐地武泽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正对武泽说着什么。那张脸,蜥蜴似的脸——火口。
“所以啊……”武泽抬起头。房间里正在高声放着八代亚纪的歌。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市之谷的事务所。
“唉——”武泽刚说了这一声,火口便重重敲了下收录机的停止按钮,用尖锐的眼神盯着武泽。
“就算万一真的留了遗书之类,我们也用不着担心。催债的时候打的都是预付费电话,他们也不知道这儿的地址,所以对组织没有任何影响。”火口向武泽解释,“不能再让你去‘拔肠子’了。你心太软,那种事做不来,给你换个别的做吧。”
错的——武泽的头脑里再次响起这个声音。
他迷迷糊糊移开视线。八叠[2]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毯,地毯中间只放着一张桌子,一般公司会议室里常见的那种。桌子上面是以前武泽弄来的五六台预付费手机。这个地方很快就会成为胁迫债务人的据点了吧。散落的手机旁边放着一沓A4打印纸。武泽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反正火口到哪儿都带着。
火口叼上一根七星烟,从没系领带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细长的打火机,打了好几下,虽然冒出了火花,但好像没气了,一直没点着。火口啐了一口,朝房间一角的煤气灶走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凑近桌子,伸手偷偷把打印纸翻开。债务人名单,借款的本金及利息,各人的收款情况,后面则是组织的据点列表。每一处都有火口的字迹,写着详细的注释。在那些很有特点的手写文字中,夹杂着许多含义暧昧且足以使人联想到恶劣行为的词句:“一日十厘”“老家有地”“退休金OK”“户籍抵押”。
咔嚓一声,火口弯着身子点烟,那样子像是扑在煤气灶上一样。武泽的目光移向桌子下面,那里放着自己的皮包。武泽仿佛梦游一样,打开皮包,把手里的打印纸塞了进去。
火口回过身:“你先去吧,回头联系你。”
“知道了。”武泽离开了房间。
左手提的皮包,感觉比自己的体重还重。武泽想拿着这些文件向警察自首,把债务人和据点的一览表交给警察,把组织做的事情和盘托出。错的地方必须纠正,必须赶走盘踞在阴暗潮湿处的凶恶虫豸,必须消灭靠吞噬正经人生存的家伙。就算是当初没有回应自己的警察,只要有了这份文件,一定也会抬起尊贵的屁股开始行动吧。一定会成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手机响了。
画面显示的是火口的号码。武泽感觉自己的双腿在颤抖。他怔怔地盯着那个号码。铃声响了半晌,停了,但紧接着同样的号码又打了过来。武泽用满是冷汗的手关掉了手机的电源。
怎么办?
武泽把包抱在怀里,走在人群中。这份文件必须交给警察,但也必须保护沙代。火口在找自己,他会来家里吧,说不定已经出了事务所,开始寻找了。自己怎么样都行,可是不能让沙代受伤害。
恍惚间武泽向旁边看了一眼,路边有个香烟的自动售货机。武泽快速走过去,装作要拿香烟,弯着腰飞快从包里拿出文件,丢进自动售货机的下面。他扫了周围一眼,没人注意。
武泽站直身子,犹豫了片刻,开始走起来。他尽可能挑选人多的路,向JR车站走去。距离车站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武泽走到通向站内的楼梯处,一辆出租车紧挨着他停了下来。
“哟!”车后座门开了,下来的是火口,“你呀,打算干什么?”
火口嘴角挂着冷笑。武泽双腿颤抖,肚子冰冷,嘴巴发干,呼吸困难。火口来到武泽面前,伸出一只手,无言地盯着武泽。
“什么?”武泽问。连他自己都对那么自然的声音感到吃惊。
“别找死,白痴。”刺耳的齿擦音。火口伸出的手指在微微抽动。
“找死……呃,什么意思?”武泽的口中再次流出极其自然的声音。火口的眉毛怀疑般地微微一挑。
“叫你还给我。”
武泽抿着嘴,看了看火口的手,又望回他的脸,露出困惑的笑容:“呃,还什么?”
“文件啊。”火口的声音很焦躁。但在那焦躁的后面,能感觉到隐藏着隐约的问号。
“文件?”
火口的脸上猛然显出愤怒。他伸出长长的胳膊,一下子抓住了武泽的包。与此同时,武泽也用双手把包紧紧抱在怀里。可是火口的力气更大,他把包抢到自己身边,撕扯一般打开包往里面看。火口先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只手在里面乱翻起来。
“呃,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文件丢了?”自己的嘴巴真是诡异。心里还没想到,嘴巴就已经在说了,而且说话的语气还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藏到哪儿去了?”火口抬起锐利的视线。武泽闭上嘴,眨了几下眼睛,轻轻摇摇头。火口盯着武泽的脸看了半晌。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在这种地方,自己不会被打。这一点武泽确信无疑。这家伙绝对不会在众人眼前做出犯罪的举动。正因为明确把握着这样一条微妙的界限,这样的商谈才能成立。
“好吧,别做莫名其妙的事。”火口的手终于离开了包。
“文件本身只是复印件,没了也没关系。”火口慢慢把脸逼近武泽,只动着嘴唇说,“你有个女儿是吧?”
“女儿”这个词从火口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武泽感到一股猛烈的愤怒。他仿佛看到被犯罪污染的火口的双手在沙代的身体上四处抚摸。
“只要想想你的女儿,就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了吧?”
“回头给你电话。”火口丢下这一句,钻进了一直等在旁边的出租车。
武泽直直盯着出租车开走。胁迫,又是胁迫。这是那家伙唯一的武器,但那是没有实体的武器。自己已经很明白了。杀啊,砍啊,武泽一直被他们说到现在,可还是活得好好的。那些家伙说到底什么都干不出来。武泽转过身,走回刚才的自动售货机,把文件从机器下面拽出来。
他盯着打印的字和火口富有特征的手写字看了看,然后,向警察局走去。
文件的效果比预计的更大。
警方展开大规模搜查,使以新宿为据点的高利贷组织遭受毁灭性打击。这条新闻,仅两周后便在傍晚时间在全国播放出来。武泽是在从职业介绍所回来的路上,在家电销售中心的电视上看到的。这两周时间里,他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实际是通过职业介绍所的介绍,接受了好几家公司的面试。电视画面上的警车里,装着涉嫌恐吓及违法融资的嫌疑人。在其中一辆车里,武泽清楚看到被媒体的闪光灯照得发白的火口的脸。透过车窗,火口毫无感情的视线四处游移,但当那视线落到正在拍摄的摄像机上的时候,却立刻停了下来。武泽觉得那双眼睛仿佛越过画面看到了自己。火口薄薄的嘴唇在不甚清晰的画面中嗫嚅,似乎在说什么。本来不可能听到的嗫嚅,却在武泽耳边回荡。
“你有个女儿是吧?”武泽确实听到了这句话。
回到家,沙代在卧室里躺着读一本漫画书。她从好些日子前就一直在看同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家里没钱,最近沙代从来没说想要什么东西。
“我回来了。”
“哦。”
武泽拿现成的材料凑了一顿晚饭,和沙代面对面坐着吃。从现在起,会有更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哦。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武泽一边吃,一边在心中这样对沙代说。
第二天早上,武泽像往常一样穿了西装,拿上皮包,出了家门。沙代也和往常一样把他送到门口。照进玄关的朝阳,让沙代的脸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再有二十分钟,会有朋友过来找她,她会锁好门跟朋友一起去上学。
武泽避开沙代她们去学校的道路,去了一处公园。一家楼宇清扫公司今天面试武泽,不过去那边的时间还早。他坐在长椅上,一只手在膝头不停握拳。他一直在思考。那个组织解散了,火口也被抓了,自己终于解放,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从今往后,开始新的工作,翻开人生新的一页。他并不指望能去大公司上班。人事系统很规范的话,人事经理会联系武泽以前的公司,仔细询问他的工作态度、有没有其他问题等。那时候必然会说到借钱的事,如此一来恐怕连面试的机会都不会给了。总之眼下最大的目标是要有个稳定的收入,就算少点儿也没关系。公司规模什么的,已经不能挑三拣四了。一旦有了钱,就要赶快搬家。
过了半晌,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武泽心里顿时萌生不安。电视屏幕上火口对着自己嗫嚅的嘴唇,仿佛和这个屏幕上显示的未知号码重合在一起。
这个电话不能接——直觉这样告诉他。武泽关了手机的电源,塞进口袋。
楼宇清扫公司的面试结束,武泽再度返回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武泽打算再去职业介绍所寻找新的招工信息。不过因为肚子有点儿饿,想要先回家一趟,他便径直向家里走去。然而他远远就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武泽的家在燃烧。
浓浓的黑烟从碎掉的窗户玻璃里冲出来,里面可以看见橙色的火焰。灰烬闪烁着在天空中飞舞,像是要把整个房子包裹起来一样。消防员叫喊着什么,拼命向房子浇水。许多人远远地站着围观。
武泽的全身没有半分力气。烧起来了,雪绘曾经忙得不可开交的厨房,沙代得了银奖贴在墙上的图画,武泽珍爱的家庭合照,全都烧起来了。武泽发出无声的叫喊。与此同时,房顶的一处发出巨大的声音,塌陷了下去。里面随即喷出迄今为止最凶恶的黑烟。
“武泽先生!”邻居家的主妇发现了武泽,双手抓着自己的胸口赶了过来,“还好啊,武泽先生,沙代在学校。”
对了,沙代不在家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武泽回望起火的房子,是那些家伙干的。有些麻木的武泽十分确信,这是那些家伙的报复。恐怕是火口下的指示,手下人放的火。说不定只是想放把小火,没想到不小心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