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对了老铁,天鹅的英语怎么说?”
“swan。”
“啊,斯万。是啊,连我都知道,哈哈。”
“动词的意思知道吗?”
“动词?”
“swan做动词的时候,意思是‘漫无目的四处乱晃’。”
老铁对未来彻底悲观。
唉,悲观也有悲观的道理。
“长见识了。”武泽的视线回到春雨上。
这场雨,是在两人从公寓逃走后不久开始下的。突然间天空变了模样,冰冷的水滴开始在周围划出无数水线。托这雨的福,公寓的火灾肯定不会蔓延到周围了。这对武泽来说,好歹也算个安慰。
至于起火的原因,根据刚才两人的讨论,有可能是漏电之类的问题。实际上武泽有一个猜测,不过没有说出口,逃离公寓的理由也没有告诉老铁。他本来以为老铁自己会问的。
“对了老武,忘记问了。刚才为什么从公寓逃出来?”
还是来了。
“因为我是用别人的住民票[1]租的房子。失火的事情招来警察,问这问那的会很麻烦。”
“这样啊。”
武泽竹夫虽然是真名,用的户籍却是中村某某。那是七年前从倒卖户籍的人手里买来的东西,大概是某个流浪汉为换钱卖掉的。卖户籍的地方的东西,大多数都是这样来的。
“就这个?”
“什么?”
“逃跑的原因啊。真的只是因为怕警察盘问?”
武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要是说错了你可别生气,”老铁先丢出这一句,然后接下去说,“老武,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人——就是在店里说起的那个,又回来找你报仇了?”
“别瞎猜。”一语中的。
“那个家伙查到了你的住处,就来报仇了。你是这么想的吧?”老铁似乎有点儿担心地问。
“唉——”武泽的视线落回到雨丝上。
“世上到底还是有万一的啊!”
武泽已经和老铁简单说过一个大概了。他说的万一,指的就是那个。
以前,武泽也曾是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也在某个机械工具制造公司认认真真地做销售。妻子小他六岁,名叫雪绘,还有个独生女沙代。雪绘虽然长得一般,但脾气很好。沙代则异常可爱,和武泽性格差别很大。那时的生活比起如今,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过得非常幸福。
三个人在练马区和埼玉县交界的地方租了一栋房子。房子虽然小,但可以照到朝阳。西面有个小小的山丘,房子刚好位于山丘斜面尽处的地方,所以一点儿也不西晒。能照进房间的只有早晨和正午的阳光。直到现在,武泽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能在眼睑内侧清楚看见那洁白的清亮光芒。房间里还能闻到门外沥青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后门处的混凝土台阶一直延伸到斜坡上,那是通往商业街的台阶。武泽记得,每到星期天,一大早就起床的沙代,最喜欢在那边的台阶上来回跑个不停。那时候她嘴里哼的虽然都是些不成调的旋律,但武泽至今也能清楚听见。
“我想去看下医生。”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雪绘告诉武泽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无法消除的疲劳感、腹痛、恶寒。她去附近的小诊所看内科,内科医生给她写了介绍信,让她去大型综合医院。综合医院的医生把雪绘送进像是小型宇宙飞船一样的检查仪器,几天以后有了检查结果,就给家里打来了电话。医生以平稳到近乎刻意的语调,请武泽也一起来取检查结果。
用造影剂拍出的X光片,很像以前沙代还坐在婴儿车里的时候,三个人去东京塔看到的“夜之东京”的航空照片。发光的是癌细胞。光线最为聚集的地方,医生解释说是肝脏。
雪绘的过世,仅仅在九个月之后。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雪绘年仅二十八岁。
“老武……想出是谁了吗?”
“啊,没有,想不出来啊。”
武泽和沙代开始了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沙代当时只有七岁。
有一幅“人形多米诺”的图景,至今还牢牢盘踞在武泽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多米诺骨牌的每一张都是武泽。直立的武泽站成一列,一个个都在等着自己被人从后面推倒,倒向前方。每个武泽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惊恐的脸、疲惫的脸、愤怒的脸、含泪的脸、放声哭泣的脸,最后一个却没有半分表情。每个武泽的怀里都抱着沙代。沙代一直都在笑,笑嘻嘻的、粉粉的、胖乎乎的脸。唯独倒数第二个沙代没有脸。在应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个黑块。然后,最后那张骨牌——面无表情的武泽,两只胳膊虽然还摆着抱小孩的姿势,但手里什么都没有。两只胳膊间,空空如也。
武泽和沙代的二人生活经过了三年左右。两人很少说起雪绘,武泽在回避这个话题。他打算等沙代长大了,能从感情以外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的各种事物了,再和她说。
算不上富裕,也算不上贫穷,父女俩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但这份单调,却于一夜间烟消云散。那是沙代十岁时候的事。
武泽的同事里有个喜欢赌博的家伙,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某个星期五的晚上,武泽被他拉到新宿某个杂居楼的一个房间。之所以没有拒绝,大约是因为,武泽偶尔也想排解一下在没有妻子的情况下独自抚养孩子的不安和压力吧。武泽给沙代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一点儿回去,让她自己先睡。
“晚饭冰箱里有,拿微波炉转一下吃。”
“爸爸的被子要铺吗?”
“嗯,帮我铺上吧,谢了。”
同事带武泽去的地方,是赌场。聚在那里的家伙主要玩的是扑克。武泽在同事的劝说下喝了几口端上来的烈酒,拿仅有的一点儿零钱换了筹码,不过很快钱包就空了,只能一边啜着玻璃杯里的酒,一边观看同事的胜负。
武泽之所以没有离开那家赌场,是因为同事的手气好得吓人。
筹码眼看着在同事手边越堆越高。同事兴奋了,武泽在旁边也跟着兴奋——后来回想起来,那完全是赌场设下的陷阱。开始的时候先让人赢上几把,等人放松了戒备,也就落进了赌场的圈套。转眼之间,同事带来的钱就全没了。但是之前赢得气势如虹的同事,这时候不想停手。在一旁观战的武泽也觉得,刚才赢了那么多,说不定还能翻本。赌场的人提议借钱来赌,同事当场答应,向赌场借了钱,武泽则是借钱的保证人。他照着赌场说的,在A4纸上写了自己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
最终同事还是没赢,而且输掉的不是小数目。两百万——这是同事仅一个晚上在赌场借的钱。
那天深夜,同事给武泽家打了电话。
“实际上,我在别处还欠了很多钱。”同事这样说了一句,又短短地向武泽道了个歉,然后挂了电话。武泽想,这是他为把自己拉去赌场花了钱,还有在借钱的保证人一栏签字而道的歉吧。可是武泽想错了。
同事失踪了,彻底消失了。
他从赌场借的钱,就这样变成了武泽借的钱。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带着一脸的惊讶倒了下去。接下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怀中抱着沙代的武泽,一个个接连不断地倒下去。
武泽好不容易从消费贷款机构借钱,还了赌场的欠款。接下来又苦于消费贷款机构每个月的还款,只得再从别的消费贷款机构借钱。就这样不断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生活。各种贷款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劝诱融资的传单纷至沓来,都是说本公司可以帮助还款,写的却都只有“优惠”之类的暧昧词句,关于具体的利率或者还款方式等全都只字不提。不过当中有一家写了一个低得不可思议的利率,据说是因为“推广期”。武泽小小雀跃了一下。他想,如果能以这一利率全额借款的话,以后就可以全部还清了。于是武泽按照传单上印的号码打电话过去,听声音对方是一个很热情的男子。但是,在听武泽介绍了情况后,男子的态度急转直下。
“这种情况,很遗憾我们无法提供融资。”
武泽泄气了。不过男子又说,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法。他举了一个有名的消费贷款机构的名字,解释说:“我们公司和它们的各家分店均有合作关系,通过他们的审查来确认您的信用,这样可以吗?如果能够确认您的信用,我们再来讨论融资的事,您看如何?”
审查当然没问题,武泽回答。总之能以优惠的利率将借款整合到一处,乃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
“那么麻烦您今天去它们的任意一家分店申请五十万日元的贷款。一旦确认您通过了那里的审查,我们会再联系您。”
武泽立刻去那家消费贷款机构申请了五十万的贷款。审查轻松通过。这样终于可以让还款轻松一点儿了,武泽放了心。到了晚上,男子的电话来了:“恭喜您,审查没有问题。接下来,我公司会将您的借款合并在一起处理。首先请将今天融资的五十万日元作为手续费,汇入我公司的账户。”
第二天,武泽把五十万日元汇进男子说的账户。
可是,本应该由其将借款统一处理的,然而从消费贷款机构发来的督促并没有停止。武泽觉得奇怪,他给那家公司打电话,电话却拨不通了。
上当了。
这也就是所谓的“介绍人诈骗”。
武泽后来也明白了其中的秘密。男子自称和某某某的分店有合作关系,这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谎话。那个某某某机构,本来就是审查很松的银行。电话中的男子,就是为了诈取武泽从那边借的五十万日元而已。结果非但没能以优惠的利率合并借款,欠的钱反而增加了。最终武泽再也无法通过一般的消费贷款的审查,不得不去寻找地下的渠道——高利贷。
高利贷的利率高得离谱。按年利计算,实际利率在百分之一千以上。就像是从沙丘搬到沙漠里一样,起初借的只是八十万,算不上非常多,可是转眼之间就被巨额利息远远超出了。两年里付了近三百万,即便如此也还是利滚利,借款依旧不断增加。那时候的武泽太笨了,不知道受害者救济组织,也不知道有保护消费者的法律。他顾不得合法非法,总之一直在“借了钱就要还”的重压之下苟延残喘,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邮箱里每天都塞满犹如胁迫一般的督促信。到后来督促信变成了吊唁信,死者的名字写的就是武泽。直到今天,武泽都对邮箱怀有深深的恐惧,害怕一打开那扇小小的门,就会看到里面放着什么督促信或者吊唁信。
从公司下班回来,看到家门前停着不认识的车,武泽就会屏住呼吸偷偷折回去。日复一日,打进家里的都是怒吼的电话。武泽告诉沙代家里的电话不要接。再到后来,那些家伙甚至联系武泽工作的公司,把武泽的上司喊出来威胁。武泽下决心报警,然而警察的反应很冷淡。
“这个事情嘛,是你自己借的钱,自己又没还。”
“可照这样下去,搞不好到最后会被——”
“你是要我们二十四小时监护吗?”
“警察也人手不足啊。”负责接待的中年警官说,他脸色看起来也很疲惫。他听武泽简单说过事情的原委,说了些“民事不介入”“未满足犯罪构成要件”之类暧昧的词句,最后起身说“等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再过来吧”。武泽忍住没有把到嘴边的怒吼骂出来,默默离开了警察局。
可怕的胁迫还在继续。除了信件和电话,还有明明没订的寿司、比萨等,都被送到家里或者公司,甚至还有救护车不请自来的情景。
不久,公司的部长喊武泽出去,以委婉的用词宣布他被公司开除了。武泽一句话都没有争辩,收拾好桌上的私人物品,在车站的售货亭买了沙代喜欢的乌梅口香糖,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家。沙代看到他,一脸惊讶。
“怎么这么早?”
看到沙代说话时脸上出现的欣喜表情,武泽不禁悲从中来。
“今天下班早。”武泽骗沙代说,把乌梅口香糖递给她,“我吃过晚饭了。”武泽说着打开冰箱门,用里面剩的一点儿蔬菜和肉肠炒了沙代爱吃的炒饭。吃炒饭的时候,每当找到掺在饭里的姜丝,沙代都会用勺子灵巧地捞起来,拿门牙咯吱咯吱地咬。说起来沙代喜欢吃的东西也有点儿变了。
“老铁……炒饭的英语怎么说?”
“好像是pilaf。”
“真的假的?”
得知武泽被公司开除的消息,放高利贷的人打电话来提出一个建议。说是利息的计算到此为止,作为交换,武泽要去他们那边工作。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让武泽惊讶不已,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像这样的发展其实远非个案。放高利贷的人雇用还不起钱的人工作的例子很多。那些所谓的“工作”,都是组织内部的人没办法做的事,比如开设银行账户、购买预付费手机、租房用作工作据点等。总之就是需要用到住民票的事情。
“以后火口先生会指示你该干什么。”向武泽提议的男子在电话那头说。
“火口先生……那是谁?”
“你还没见过他?嘿,反正就是有个叫火口的人。”总之那个叫火口的很快就会联系武泽。“照他的指示做。”男子吩咐。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像忽然想起似的补充了一句:“绝对不要提他的门牙。”
武泽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惹到他你就死定了。”
几天后见到的那个火口,是个高个子男人,脸长得总觉得哪儿像蜥蜴。说不清为什么,武泽觉得他不像具体做放贷收钱之类活计的人,更像在组织当中负责协调工作的人物。火口几乎每天都会让武泽到背阴的小巷里和他碰头,用他那齿擦音特别明显的独特声音,淡淡地交代一天的工作内容。高利贷组织的事务所究竟在哪儿,到最后武泽也没弄清楚,不过大概还是在新宿吧。火口和武泽碰面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新宿一带。
火口说话的齿擦音特别严重,好像和他的门牙有关。不过因为火口很少放声大笑或者大声说话,武泽一直没有清楚看到过他的门牙。不过他的门牙和其他牙齿比起来要短不少,感觉不像是后来断的,应该是天生的,所以很难发“s”这个音,努力发出的音听起来则像是特意强调。
电话里那个男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吧,武泽明白了。不说不该说的话,尽可能不要看火口的嘴。武泽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
武泽每天根据火口的指示忙碌。早上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上班,穿上西服,拿着皮包出门。每次沙代笑着说“路上小心”的时候,武泽都感到那份笑容像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失物品一样,每天都恨不得自己死掉算了。
“想要早点儿解放吗?”有一天,火口在武泽刚刚租下的市之谷某处的一室户里问他。房间里回荡着大音量的八代亚纪的歌,是火口拿来的收录机。